心路无痕(一)
第一章
吴心有个想法,就是给村里修条路。
她是被村主任王恩奎骗回来的;也不是骗回来的,是她的母亲——我们称其为吴母——生病了;也不是生病了,是受了点伤;其实也没受伤,只是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昨天吴母午睡的时候,听到院子里吱吱地叫,她就跑出去,看到一只未满月的小燕子从房檐下的窝里跌落到地面上,地面是用红砖铺就的,硬实,所以受伤的其实是那只小燕子。
吴母搬来梯子,爬上去把小燕子放回窝里,下梯子的时候踩空了,掉了下来,窝住了腰,半天起不来。
正好村主任王恩奎过来串门,看到了这个情况,就以为吴母很严重。他把她扶回屋里,就给省城的吴心打了电话。吴心安排完手头上的工作,就开着路虎回来了。她进村的时候,是傍晚,夕阳的五彩霞光笼罩着村庄。路虎裹夹尘土,腾云驾雾似的,把路边站着的村民扑了满头满脸的灰。
这个时候,吴心还没想到给村里修路。
其实吴母并无大碍,躺了一会儿就全然没事了。吴心回来,见母亲没事,便放下心来,但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不容分说把母亲填进车里,到县城医院给母亲做了个详细的检查。检查结果显示,各项指标正常,所谓受伤,就是岔气了。
晚上九点多,吴心又开着路虎,把母亲送回了家。
村里星星点点亮起了灯火,天空中乌云密布,不时有闪电划过夜空,远处传来了雷声。
这个时候,吴心仍没想到给村里修路。
付义仁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他进门之前先敲了几下门,农村人串门是没有敲门的习惯的,直接推门而进,不管人家方不方便见客。但付义仁还是敲了几下门,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农村人。
吴心刚才开车载着母亲从县医院回来的时候,望见村子东头盖起一座漂亮的小二楼,那就是付义仁家的。付义仁是村里的首富,有一个养鸡场,所以他不种地。不种地就不能算是完全的农村人,算半个城里人,就应该多多少少有点城里人的习气。
付义仁敲门,除了他不是一般的农村人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吴母家的门不是一般的门。吴母家就是一般的人家,所以门应该也是一般的门,但吴心不是一般的人,她不回家,吴母家的门就是一般的门,她一回家,吴母家的门就不是一般的门了。
吴心的不一般,是因为她是个大老板,是省城的大老板,但她又不仅仅是省城的大老板,说她是省城的大老板,是因为她公司的的总部在省城,而她的生意遍布各市县。假如你是个吃货,为吃而疲于奔命,假如你喜欢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到城里看夜景,陪女朋友逛街,或者遛狗,你就会在五彩缤纷的霓虹虹灯群中发现一块别致的招牌,写着“月亮之心”——那就是吴心的品牌,她的餐饮连锁店。
付义仁敲门的第三个原因,就是他和吴心的关系不一般。
这个不一般,从很小的时候就有的。从穿开裆裤开始,到穿补裆裤,到上小学,到上初中,到上高中,到高考落榜,他们都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不是一般的在一起,或许开始也是一般的在一起,但后来不是了,是恋人。无法考证他们的恋人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恋人关系是从高考落榜后结束的。
或许不是从高考落榜后结束的,但肯定和高考落榜有关。他们在上高中的时候,就说好要一起考上大学,要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如果不能考上同一所大学,就继续返回高中复读,直到考上同一所大学。
最终,他们不仅没考上同一所大学,连不同的大学也没考上,但他们没复读。付义仁想回农村搞养殖,吴心想留在城里拼,两人出现了分歧。出现了分歧,就需要一方服从另一方,但他们谁也没服从谁,从此分道扬镳了。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吴心说:
“那你在村里等我两年,等我有基础了,你再来。”
两年很快过去了,吴心还是没有基础,她还只是个小饭馆的服务员,白天陪着笑脸伺候那些难伺候的顾客,晚上洗刷那些难洗刷的盘碗。吴心没打下基础,付义仁倒打下基础了,他的养殖场办得风生水起,他让吴心回村来,吴心却没回。
吴心没回村,并不是她嫌弃付义仁的养殖场,不想在臭气熏天的养殖棚里呼吸着臭气熏天的空气,一天到晚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弄得臭气熏天;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城里人。这倒不是因为她嫌弃农村,而是嫌弃农村人的某些做法。
也不是嫌弃,就是不适应,觉得变扭。
就拿一件小事来说,她某次坐班车回村的时候,在班车上遇到了同班同学春燕。春燕初中毕业就退学了,嫁到了外村,这次是回娘家的。吴心觉得变扭,不是因为春燕那么早就成家了,而是因为下车的时候买票。
城乡班车上车时不用买票,到了地儿,下车的时候买票。两人在车上摇了一个多小时,聊得很融洽,几乎没歇口,按理说挺好的。不好的是,买票的时候,吴心抢着买,春燕也抢着买,按理说也挺好的;不好的是,吴心没抢过春燕,最后春燕买了票,按理说这也没什么。
有什么的是,春燕只买了自己的票,她拿出二十块钱给司机,司机给她找了四块钱。尴尬的吴心只得把刚装回包里的钱又拿出来,买了自己的票。各买各的票,按理说是合理的,却不是合情的。
这个不合情,让吴心觉得变扭。
那时,吴心只是个小饭馆的服务员,春燕虽然嫁在了另一个农村,但很有钱,据同学们说她家种着四五百亩地。不是说春燕很有钱,就应该替吴心买票,而是同学之间不应该把十来块钱划分得好么仔细。
同类的事,吴心在农村遇到过很多次。
种种原因导致,吴心没回农村。
吴心没回农村,付义仁就等不上了,就娶了个农村姑娘。一年后,有了女儿。这不能怪付义仁背信弃义,是吴心自己放弃了。吴心也没怪他,也没怪自己,谁也没怪,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了的事多了去了,谁计较这个。
对吴心来说,最大的事,就是挣钱。
后来她就挣到钱了。
县城运煤专线上有个小面馆要转让,吴心觉得可以,就四处举债把小面馆盘了下来。这下子,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很快她就翻身了。她在县城翻了身,把小面馆从运煤专线上搬到城区,把小面馆做成大饭馆,把一个大饭馆做成几个大饭馆,做到省城,又覆盖到各市县。
现在,她的资产超过了付义仁十倍。
但付义仁的女儿已经七岁了,而吴心还没成家,连个对象也没,这成了吴母的心病。吴母以为,吴心之所以不谈恋爱,就是因为放不下付义仁。而吴心觉得,她没成家,和付义仁一点关系也没,一来忙,二来没兴趣,三来又忙又没兴趣。
这时,付义仁敲门,吴心过去开了门。付义仁站在门口,提着一篮子土鸡蛋,仿佛有些难为情。
“吴心,你回来了?”
他却不往屋里走,只往屋里瞟,又说:
“你妈呢?我听主任说你带你妈到县城检查去了,刚才望见你家灯亮了,猜是你们回来了。你妈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还好,没啥问题。”吴心拉住付义仁的胳膊,“别在这儿站着呀,回屋里说话。”
“不了,不了,”付义仁连忙摆着手,扶扶眼镜,“知道你妈没事,我就放心了。”
把篮子往前递了递,又说:
“这是纯粮食喂的母鸡下的蛋,产量不大,价格倒还行,给你妈补补身子。我知道你们城里人讲究,但这蛋没问题,放心吃吧。”
又说:
“我走了,你有空来串门儿。”
吴心绷着一脸笑意耐心听他把话说完,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呀,还是那副文绉绉的学究样子,进来吧你!”
她野蛮地把付义仁拉回了屋,付义仁一个趔趄,差点把一篮子鸡蛋撞到茶几上。她打趣他:
“咋了?是怕回去梅花让你跪搓板?”
梅花是付义仁的妻子。付义仁随手把篮子搁在茶几上,说:
“那倒没可能,好吧,坐会儿就走。”
进到里屋,付义仁问了吴母的情况,吴母免不了又埋怨一通吴心,嫌她小题大做。付义仁说:
“阿姨,不怪吴心,她是出于孝心,这是难得的。”
又说:
“再说她现在事业做得那么大,不缺这点钱。城里人有病没病都要定期体检,这是必要的。”
他有些拘束,说起话来却啰里啰嗦,听得吴心不住地撇嘴。谈及养鸡场的情况,付义仁说:
“不好做,不如前几年那么顺畅了。普通的饲料鸡蛋,到处都是,竞争大,销路不好;土鸡蛋成本太高,利润薄,加上周期长,风险也大。”
又说:
“现在也就这样了,耗着,凑合过日子呗。”
吴心说:
“我听我妈说,你都要盖小别墅了,可以呀,别那么谦虚。”
“那算不上别墅,就是个小二楼,还没盖起。”
付义仁紧张地搓着手,又说:
“这咋能和你比?你一直在咱们同学当中是最有志气的,脑子活儿,我不如。”
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先前在天边,现在仿佛就在屋顶,连窗户也震动了起来,闪电把窗帘上的图案映得像放电影;接着便传来哗啦声,下起雨来。付义仁站起来,说:
“吴心,阿姨,我得走了。”
吴心挽留:“忙啥,等雨过了再走。”
“鸡舍有些地方漏雨,我得回去看看。”
“哦,我送送你吧,这么大的雨,你又不开车的。”
雨下得真大,瓢泼似的,两人从屋里跑到车里,短短几米的距离,就已经淋湿了。吴心发动了车子,开出院子,吴母站在门口喊:
“心心,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