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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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桃子深夜里突然从剧烈的腹痛中醒来。这是老病根了，但已经有些年头没有犯过，不知怎地，今夜突然又犯了。桃子从开始一感觉到不适，没敢耽搁，赶紧翻抽屉找出一些消炎药吃了，盼望着疼痛能够缓解。但似乎收效甚微，疼痛让桃子再也躺不下去，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静静地感知着疼痛是否在一点点减弱。但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疼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加重起来，痛得桃子直不起腰来。眼看着越来越痛，照这样子痛下去，是撑不到天明的。桃子不得不决定去看急诊。

隔壁是儿子的房间。桃子不想打扰他，更不想让儿子知道她的疼痛。她怕儿子担心。

因为自从去年遭遇家庭变故，桃子生了一场大病后，她的身体便成了儿子的心病。桃子一有点儿头疼脑热，儿子便紧张得不行。

所以，现在要去看急诊，桃子是断然不想让儿子知道的。她怕儿子因为担心她，而影响学习，眼看着儿子离高考越来越近，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让儿子分心。去年那么大的事，桃子都对儿子守口如瓶，现在这点痛，更不必让儿子知道。

桃子忍着痛坚持着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推出电车，转身关好大门，骑车直奔医院。

深夜三点半的街头无比静谧，连一辆车辆都没有。只有路灯安静地伫立着，像一列手执长戟的卫士。

铁青的苍穹上隐约可以看到有鳞状一般灰色的云片。下弦月无精打采地挂在空中，启明星却一如既往地明亮着。

桃子踏着夜色走进医院的大门，直奔急诊室。问诊、化验、安排床位，等输上液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看着液体一滴滴随着细细的管子流进身体，桃子似乎感觉到痛感正在一点点消失。事实上，症状也确实在一点点减轻。

输完液，已是早晨。医生说炎症太大，需要连着输几天液，观察一下，出院前再化验一下肾功能，看有没有其他并发症。现在需要身份证和医保证补完住院手续。

桃子本想着输完液就走，没想到还得住院。没办法，腹痛虽然减轻，但痛感并未完全消失，怕不治利索，再次反复，所以只能遵医嘱，回家去取证。

一打开大门，儿子听到门响，大步流星从屋里出来，看到桃子，问道：妈，一大早出去干嘛了？

看来儿子并没发现她半夜溜出去。

桃子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二姨夜里难受，我过去陪她看病了。

儿子问：二姨家里没人吗？为什么让你去？

桃子佯嗔道：你看你这是说的啥话？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忘了你小时候穿的棉衣棉裤，可都是你二姨做的。现在说这么生分的话。你二姨生病，自然要告诉我，我们可是亲姊热妹！

儿子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一边跟着桃子进了屋，一边说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有表哥和表姐，用得着你去吗？

桃子一边打开橱子收拾出几件换洗衣服，一边说：你表姐的孩子还小，你二姨不想打扰她；你表哥和你二姨夫出车走了，等两天才能回来。

儿子看到桃子手脚不停地收拾着东西，问道：你还要去？

桃子没抬头，一边收拾，一边说：嗯嗯，去！这几天就不回来了。你在家照顾好自己。

儿子不放心地追问：就你自己吗？有人和你替换着吗？晚上能睡吗？在哪儿吃饭？

桃子这时已经收拾好要带的东西，回头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说道：放心吧你！你三姨跟我替换着呢！有吃有睡的地方。而且也不是大毛病，就是消消炎，过几天就好了。我们在那儿也就跟你二姨做个伴，说说话。不用惦记我，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就行。没时间做饭，就叫外卖。晚上别熬夜，早点睡。

儿子一一答应着，把桃子送出了门外。

（二）

桃子回到医院。

一脚踏进病房，正赶上邻床的大姐在打电话，电话是她儿子打来的。

只听大姐朗声说道：……我呀！我在你隔壁王婶家串门唠嗑呢！你王婶不是再有两个月就要当婆婆了嘛，就是刚子，快要娶媳妇了，我们在这儿帮点小忙…………家里不用担心哈，都好着呢！你姐隔三差五带着臭蛋来看我。臭蛋又长高了，等你下次回来，肯定认不出了呢！球球在家也很听话，跟你媳妇说不用惦记孩子…………你也别老惦记我哈！照顾好自己，少喝酒。嗯嗯！就这样，挂了吧！

放下电话，大姐扭头看到桃子，一指电话，说道：我儿子，在北京上班，忙着呢！不想让他担心，没告诉他我住院的事。我这也不是啥要命的病，输输液也就好了。

桃子忙说：嗯嗯，明白！明白！

桃子心里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怕儿子知道，怕儿子担心。这就是娘心！

桃子收拾好东西，知道这位病友大姐和自己一样也没有陪护，便主动走过去，帮着大姐照看着液体。

桃子拉了把凳子坐在了大姐床边，一边留意着液体，一边攀谈了起来，在聊天中得知，大姐和自己一样都是苦命人。

大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如果不是她说，桃子还以为她有六十岁了呢。但实际上她才五十出头。

大姐是农村人，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一开始种着八亩地，后来因为修路占地，现在属于她的农田缩减到不足一亩。但不管地多地少，都是大姐一个人劳作。

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大姐的脸色呈酱褐色。苹果肌下垂得厉害，法令纹像两道沟壑般刻在唇的两边。上眼皮有些耷拉，让本来不大的眼睛，看上去更小。

她穿着一件印着广告字的蓝黑色短袖，款式像极了男人的T恤，一看就是哪个商家做宣传送的。下身穿着一条旧式蓝黑色的直筒裤子。裤脚露出一截衬裤来。一看这穿着，就能看出大姐是一个朴朴素素的农村人。正是这份朴素，拉近了桃子对大姐的亲近感。

桃子本来是一个对家长里短极其不感兴趣，甚至反感的人，但在这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病房里，似乎是要说些什么，才能打破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闷。

女人唠嗑，一开口，话题离不开婆婆、老公和孩子。

于是，在她们断断续续的唠嗑中，桃子认识了这个命比黄连还苦的大姐。发现她们俩的人生，很多地方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三）

大姐生活在小城西部山区的一个山村里。二十二岁那年结婚，嫁给了一个志不同道不合的男人。七零后的婚姻，大多都是媒妁之言。媒人两边一介绍，两个人见过面，人若长得还算周正，大体上这亲事就算敲定了。从见面到结婚，两个人见不了几次面。对彼此的真正了解，只能等到结婚后，美其名曰——先结婚，后恋爱。

大姐的婚姻自然也是不出其外。二十一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男人。小伙儿长得个子不低，五官也算端正。两个人见了面，双方都看着顺眼，亲事就这么定了。过年过节见过几次面后，第二年秋天便结了婚。

婆婆是一个刁钻刻薄的人，男人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当然这都是结婚后才知道的。

结婚第二年，大姐生了一个女儿。隔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和婆婆同住一个院子，一个住北屋，一个住东屋。却是各吃各的。那时，她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冬天来了，对于做棉衣一窍不通的大姐来说，是一件棘手的事，不得不向婆婆求助。而婆婆除了女儿出生时做了一身棉衣后，便再不为孩子缝一针一线。用婆婆的话说，当了娘的人了，自己学着做吧！谁也不能给你做一辈子。

婆婆不给做，自己又不会做，大姐只能向母亲求助。在之后的十多年里，两个孩子的棉衣都是母亲给做的。母亲知道她不会，做的棉衣扣子都给缀好；给孩子做的鞋，连鞋绳都给系上。

平时，也是她一个人一边看顾着两个孩子，一边还要做着田里的活儿。她种的田和婆婆的田紧挨着。婆婆的田里干干净净，她的田里草比苗高。没办法，她带着两个小不点，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而男人借口上班忙，田边都不去踩一脚，就更别说帮着做农活了。

听到这里，桃子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婆婆何尝不是这样。女儿未出生时，婆婆给孩子做了一身棉衣，后来便不再管了。桃子从小上学，上完学参加工作，然后结婚生子，针线活儿一窍不通。婆婆不给做，桃子只能求助母亲。那时，哥哥家的两个孩子和桃子的俩孩子上下隔着一两岁，母亲顾哥家的两个孩子，还顾不过来呢！哪里有精力管桃子。最后还是二姐主动揽下了给两个孩子做棉衣的事，这一做就是八年，直到后来童装店有卖现成的丝棉棉裤后，桃子才不让二姐再做棉衣。

那时，二姐心疼桃子，冬天给俩孩子做新的，开春后，孩子们脱下棉衣后，二姐再拆洗旧的。那些年，要不是二姐帮衬着，桃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过。所以，当病友大姐说出这一段时，桃子深有同感，她知道那滋味有多苦。

（四）

大姐接着说，婆婆如此，公公也是奇葩，明明养了两个儿子，却总对着儿子儿媳喊着“以后谁也不指望你们谁，老了也不让你们伺候，到时我一摸电就走了。”大抵他以为，我以后谁也不指望你们，所以现在我也不用帮你们。你的田里草比苗高，与我何干？你的俩孩子顾不过来，在院子里哇哇地哭，管我啥事？反正等我老了，自有走的方法，用不着你们伺候。那时公公婆婆的年纪比现在的大姐还年轻，正是身强力壮，能干的年纪，但两人就是不愿意帮儿媳一把。

这奇葩公公，桃子也有。桃子结婚时，曾经对母亲说，都说婆媳关系不好处，我结婚后一定要把关系处好。

然而，桃子还是太天真了，把生活想得过于简单，把人性想得过于美好。

桃子和公婆住在一起二十多年，公婆一唱一和，合起伙来对桃子指桑骂槐了二十年。

桃子至今还记得那一天，那是桃子结婚的第三年夏天的一天，女儿刚刚八个月，那时的桃子还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和憧憬。

起因是桃子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了几天，回来后，醉酒的公公下班后看到了孩子，抱着孩子上了楼，不一会儿就在楼上喊桃子，喊得声嘶力竭。桃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只见公公两手举着孩子，冲着桃子厉声质问：住了几天姥姥家，你看你把我孩子瘦成啥样了？你干什么吃的？你咋看孩子的？

桃子第一次看到公公瞪着血红的眼睛对自己咆哮，而且说话如此无理，又气又急，便回道：一个吃奶的孩子，住在谁家都是吃奶，怎么就瘦了？你以为住在姥姥家，是姥姥不让吃？还是姥爷不让吃？

公公听了，用手冲着楼下一指，吼道：你给我滚！马上滚！

那是桃子第一次莫名其妙地被骂，也是第一次看到公公狰狞的面目。那一幕犹如晴天霹雳，撕碎了桃子对家庭和睦的所有幻想。

桃子一边跑下楼，一边忍不住大哭。虽然公公一口一个“滚”字，但桃子并没有赌气跑回娘家，因为她心疼孩子，八个月的孩子，正是吃奶的时候，自己再怎么生气，不能不想着孩子，大夏天的，若是自己一赌气回了娘家，受罪的终归是孩子。

但这突然而来的打击，让桃子因为过度生气，回了奶。炎炎夏日，八个月大的女儿突然没了奶，孩子又不喝奶粉，饿得嗷嗷地哭。后来听邻居说，喝中药可以回奶，桃子去拿了中药。从来没熬过中药的桃子，按照邻居的指点学着熬药，但因为第一次操作，常常一不小心便把药熬干了锅。即便满院子中药味，满院子药糊味，公公婆婆也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好在失败了几次后，桃子终于学会了熬药，几副药喝下后，总算奶又回来了，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多。

也就是从那次开始，桃子的苦日子就来了。

从此以后，公婆撕下了伪善的面目，常常对桃子挑三拣四，指桑骂槐。尤其是公公，本就长得一脸凶相，一瞪起眼来，像凶神恶煞。桃子从心底害怕。桃子在娘家时，一家人说话都是细声细语，好商好量，从来没有谁像这样吹胡子瞪眼，面目狰狞的。

桃子被吓到了，从此有了心理阴影。

公公从那次以后，后来只要一喝醉酒，就提名点姓地喊着桃子的名字骂。那些年，每逢天黑公公下班没回来，桃子就知道公公又去喝酒了，喝醉回来，必定又是一场大骂。这也成了桃子的心病，只要公公下班没回来，桃子就开始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桃子过了二十多年。直到后来桃子买了房子，搬了出来，才远离了恶梦一般的生活。

（五）

桃子收回自己的思绪，叹了一口气，接着听大姐讲。

大姐说，事实证明，公公的确没让他们伺候。在他六十多岁那年，有一天赶集时，半路上突然栽倒在地，脑出血，第二天便走了。公公没有来得及去摸电便走了。大概那时他还不想去摸电，因为他还没活够。但他也确实兑现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不让你们伺候。”

同样，婆婆也没让大姐伺候。婆婆活到七十多岁时，有一天，中午吃饭时还好好的，晚上吐了一床，两日后，也走了。

从此后，和公婆的恩恩怨怨随着他们的驾鹤西去，也随之散去。

婆婆公公指望不上，那就指望男人吧！殊不知，男人也属于那种二愣子一般的人，三观不合，没有共同语言不说，男人还出去五鬼六混，不成个正形。大钱挣不来，小钱不想挣，打短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田里的活儿也不帮着干，整天吊儿郎当的。

即便这样一个不争气的男人，脾气还很大，和大姐说话，从来没有像别人两口子一样，有事好商好量。大姐只要一张嘴，男人就不耐烦，话说不上三句，就开始甩脸子开骂。大姐若是反驳，男人伸手就打。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偏找苦命人。就这不中用的男人，三十八岁那年突然中了风。送到医院急救，最终捡回来半个身子。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地里，全都磕到了大姐身上。田里有粮，吃喝不愁，但花销要钱，所以，大姐一边得空打理着农活，一边还在邻村工厂打着零工，挣个零花钱，贴补家用。

男人不能干活了，但脾气一点没有变，并没因为自己不能干活，而心疼妻子的辛劳，反而因为行动不自由，心情烦躁，时常拿大姐出气，打是打不着了，但动辄大骂，脏字不离口。

这三十年来，一直就这么争争吵吵走到了现在。

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前后脚也都成了家。女婿挣不来大钱，但好在对女儿好。公公婆婆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这一点让大姐很放心。挣多挣少，一家人和和睦睦就好。

但说起儿子来，大姐又是一肚子气。

儿子没什么学历，以前在饭馆给人配菜，渐渐地学会了炒菜。后来自己开了一家饭馆，没想到遇上口罩期，赔得血本无归。现在和媳妇在北京某饭店打工。挣得不多，花得不少，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忙活一年，两人攒不了多少钱。两个人打工，顾不上孩子，孩子只能留在家里，由大姐照看。孩子常年跟着爷爷奶奶，终归没有跟着妈妈爸爸好，但是又没办法，只能留守在家。

大姐说起儿子，也是一脸愁容。

这次她独自来医院就医，四岁的小孙子跟着行动不便的爷爷在家。她在这里住得也不踏实，天天心急火燎的，既惦记着孙子的吃喝，又惦记着孙子的安全。

她说，一出门就是大马路，路上重车来往甚多，就怕孩子出门玩。孩子要是跑出门，拖拉着半个身子的爷爷哪里撵得上。

一想到这里，大姐就心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着想回家去。

她这次来就医，是因为一直头晕恶心，里里外外，查了一个遍，也没查出什么原因来。本来说着明天就要出院，谁知昨天下午做完检查，又开始呕吐起来。

晚上有医生来查房，说是很大程度上是和心情有关。问她，是不是在家心情不太好？

她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六）

桃子听完大姐的话，想起自己家里的一堆烂事，真的是如出一辙。

桃子的男人是典型的妈宝男，虽然结婚有了下一代，但言行做事总像长不大的孩子。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哪有锅碗不碰瓢盆的？桃子只要和男人拌个嘴，吵个架，男人都要去公婆那里碎嘴子，告一状。公婆一听，护犊子心切，明里挑不出桃子的错处，便暗里指桑骂槐。

孩子八个月时的第一次争吵，正是因为男人平时去公婆那里告状多了，公公积攒的怨气终于爆发，以醉酒之名，对桃子开始大骂。

也是从那次开始，老两口子对桃子开始不断地寻衅找茬，时不时地摔摔打打，时不时地骂两句。

桃子是个爱面子的人，即便知道公婆指桑骂槐，也忍着不去接话，她怕吵吵闹闹的，让左邻右舍笑话。而正是她这样的忍让，让公婆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登鼻子上脸。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三年前，才有了转机。三年前，桃子想尽一切办法，背饥荒借账买了个二手房子，搬了出来，才远离了老两口的指鸡骂狗。本想着，搬出来了，以后的日子清静了。没想到，更大的灾难给桃子带来毁灭性的伤害。

那一天，朋友问桃子，听人说你男人在外面办了好几张透支卡，已经贷了好多款，不知你知不知道这事儿？

桃子听了，一下子血往上涌，头皮发麻。要知道男人以前就有这毛病，不是去这个亲戚家里借钱，就是去那个亲戚家借钱，钱不多，每次三五百。但只借不还，最后都是公婆帮着还。后来公婆给亲戚下了话，谁也别借给他，谁若借了，不再帮着还。

自从公婆发话后，亲戚不再借给钱了。没想到现在又用透支卡了。桃子越想越害怕，这钱要是透得多了，最后还不上，这债务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没钱还款，只能用房子做抵押，要知道这房子虽然是二手房，但那可是桃子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买这房子，男人没有拿过一分钱。为买这房子，吃了多少苦，生了多少气，唯有桃子自己知道。

为了还钱，桃子一天打两份工，自从买了房子，桃子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桃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省吃俭用挣钱，还钱。

现在，谁要动这房子，无异于是要桃子的命。

所以桃子听朋友说完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她要亲口问清这件事。男人起初还百般抵赖，一口咬定没有的事。桃子最后说出了朋友的名字，男人看再瞒不过，才不得不承认了。那时，他已透支了近五万元，而且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桃子按下心中的怒火，问男人，你透支那么多钱干什么？男人说是投资挣钱。后来才知，他说的投资挣钱，却是网络上的一种高投入高利息的虚假理财诈骗。

桃子早就听说过这是骗局，所以要求他立即停止。但男人不听，大喊着马上他就要发财了，发财了给她买车买房。他着魔般的兴奋，让桃子看了害怕。

眼看着桃子说不转男人，又怕男人不收手，越陷越深，不得已，便去找了公婆，本想着让公婆劝劝也行，施加压力也好，总之打醒他的发财梦，谁知公婆听了来龙去脉，直接扔了一句：我也管不了他。

桃子听了，既震惊，又生气，说道：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没想到公公紧跟着接了一句：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

就这一个“离”字，让桃子万念俱灰，也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呀！不能过就离。他的父母都忍下心拆散这个家，自己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也就在那时，桃子第一次有了离婚的念头。

离就离吧！这日子过到现在，也真是让人心灰意冷。结婚后，本想着指望这个男人给自己遮风挡雨，没想到的是，自从结婚到现在，所有的风雨皆因他而来。以前老人的尖酸刻薄，无理取闹也就罢了，忍着让着，毕竟他们岁数大，总有个熬头。男人不争气，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能依不能靠也没关系，有钱就多花，没钱就少花，日子总是可以过的。日子穷富不说，至少孩子有爹有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家。但现在，这个男人要把她辛辛苦苦买的房子，给生生败掉，这是桃子不能忍的。本以为跟老人说一说，别管你平时多看不上这个儿媳，在大事上能拿个主心骨，管管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万万没有想到，一把年纪的人，竟然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桃子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凉透了。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桃子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常常问自己，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一家人，还有什么过头？有什么可留恋的？为什么要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经过无数个辗转反侧，午夜难眠之后，桃子下决心要离婚。不管未来会怎么样，桃子要为自己活一回。她要离开这个奇葩至极的一家人。

离婚的事前前后后纠缠了半年。这半年无论桃子深夜无眠时流过多少泪，生过多少气，但她从不在儿子面前显山露水。哪怕一夜未眠，第二天桃子都会一脸平静地给儿子做好一日三餐，看着儿子上学。她不想因为两口子的破事影响到儿子。两个人的婚姻已经破如败絮，她不想因这败絮影响儿子的前途。

因此，私下里桃子跟男人约定，先分居，等儿子高考过后，再办手续。分居的理由好找，只说爷爷奶奶最近身体不好，需要有人做伴，所以爸爸搬过去和爷爷奶奶一起住。

理由合情合理，儿子并没有怀疑有他。桃子和男人的分居生活就此开始。

虽然说尚未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但私底下离婚协议已经签字，只不过少了一个证而已。桃子终于要离开带给她无尽伤害的那一家人，以后再也不用和那一家子奇葩打交道了。

虽然桃子终于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终于不用担心丢了房子，终于没有人指桑骂槐，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桃子想到为之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家，就这样散了，心底的痛让她生生落泪。

正因这事，桃子生了一场大病。

儿子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就病倒了，但他看到病床上病恹恹的妈妈，心疼妈妈，也担心妈妈。所以自从桃子大病痊愈以后，桃子的身体成了儿子的心病。只要桃子一有个头疼脑热，儿子就紧张得不行。

所以，这次桃子夜里突然犯病，没敢让儿子知道，她怕儿子担心。她给这次住院，编了一个合理的谎言，只为让儿子安心。

（七）

桃子回想着自己的那一包烂事，正黯然伤神时，只听大姐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打打闹闹，风风雨雨，就这么大半辈子过来了。

桃子问大姐，有没有那么一刻，想换个活法？比如说——离婚！

大姐听了，怔了一下，眼里闪过一道光，瞬间又熄灭。大姐又叹了一口气说：以前想过，也只是想了想，但没敢说，更没敢做。

桃子问：为什么呢？

大姐说：在山村里，离婚是要被左邻右舍笑话的，是会被人戳脊梁骨、嚼舌根的。还有，离婚了，再嫁一家，谁能保证就一定是好人家呢？万一和这一样，万一还不如这家，那不出了火坑，又跳火坑吗？

桃子说：那就不嫁，自己带着孩子过也一样。

大姐说：哪有那么容易呢！我没什么文化，山里也找不到什么挣钱的门道，怎么养活自己和孩子呢？他好赖有个活儿，挣个小钱，这日子还能过，没有了他，不知该咋过。不像你们城里人，自己有工作，有收入，说话腰杆壮。唉！我这手心朝上的人，兜里没有半毛钱，以前是不敢想，现在是不能想。他现在成了这样，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更不能离开他了。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爹。我若不管他，这麻烦就要磕到俩孩子头上。孩子们那一摊子事，还顾不过来呢，再加上他，会把孩子们累垮的。唉！为了孩子，熬吧！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桃子也叹了一口气。桃子也曾怕离婚后被人背后指指点点。但想到半生已过，窝囊了半辈子，生气了半辈子，余生总得为自己活几天。

大姐说得对，桃子有工作，有收入，即便离了婚，也能养活自己养活孩子。本来结婚这么多年，男人吊儿郎当，也没往家拿过多少钱。这日子撑到现在，也是桃子一人打两份工，支撑着这个家。所以，即便离婚了，桃子的生活除了耳根清净了，眼不见心不烦了，其实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这次离婚的打算，只是瞒着儿子，没瞒女儿。这么大的事，得跟女儿说。女儿知道后，并未阻止，也没劝慰。在看待这件事上，女儿的态度很明确，在确准桃子下定决心离婚后，女儿说，离就离了吧！从小到大，看你们争争吵吵到现在，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实在不能过就离，现在这社会，离婚也不是啥丢人的事。我们都大了，不用顾及我们。现在不告诉弟弟，怕他分心，我想即便以后他知道了，也会理解的。不管是分是合，我俩都想看到你能快乐地过自己的后半生。

女儿又说，其实有句话，我一直不敢跟你说，这句话在我心里藏了十多年。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曾有过让你们离婚的想法。那时经常看到爷爷奶奶那样待你，看到你和爸爸不是争吵，就是冷战，看到你背地里抹眼泪……我就想，要不离婚算了。但那时我还小，我作为一个孩子怎么能让爸爸妈妈离婚呢？我又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但每次看到你落泪，我和弟弟也不开心。现在，你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那就随了自己的心愿。你们离婚后，不管谁再组建新家庭，我都赞成。

桃子听了女儿的话，一下子热了眼眶。既惭愧，又温暖。惭愧的是没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那时只顾争吵，从来没有想到孩子的感受。温暖的是孩子大了，知道为母亲考虑了，可以让母亲依靠了。

关于组建新家庭的想法，桃子是没有的。就像大姐说的，万一遇人不淑，出了一个火坑，再跳一个火坑呢？桃子不想这样，桃子吓怕了。

（八）

桃子想到这里，转头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大姐一张沧桑的脸，犹如看到当初的自己。

记得去年在离与不离里纠缠不清时，桃子白天该上班还上班，晚上却夜夜失眠。有一天，从单位的大厅走过，桃子无意中瞟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正衣镜，被镜里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吓了一跳。桃子下意识摸了一把脸，这还是自己吗？两眼无神，眼袋鼓胀，脸色憔悴发黄，身形佝偻。

也是从那一刻起，桃子决定快刀斩乱麻，做出决定，离！事情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无论再怎么难舍那份圆满，它注定要被打破。

当尘埃落定，大病痊愈后，桃子打起精神，调整心态，让自己重新出发。未来，不管遇到什么，桃子都不怕，因为再怎么糟糕，也比过去好。

现在的桃子，已经走出离婚的阴霾，她现在变得自信，开朗，乐观。连不明就里的同事，都说桃子，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桃子看看病床上的大姐，很庆幸自己有勇气从那个烂泥潭里走出来。至于儿子，桃子相信，他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再有一周，儿子就要考试了，等儿子考完试，她就把这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他。

（九）

桃子在儿子高考前一天出了院，彼时邻床的大姐病情也有了好转。

桃子出院那天，早早地起床，给大姐打了一壶热水，嘱咐她吃好喝好，宽慰她很快也会出院的。大姐恋恋不舍地看着桃子离开。

短短的一周相处，让这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像家人一样亲。

三天高考一晃而过。高考结束第二天，桃子特地打电话把女儿叫回来，她要告诉儿子真相，然后去把证办了，给这件事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那天，三个人围桌而坐。桃子首先打破了沉默，对儿子说：你也考完试了，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儿子没问什么事，等着桃子接着说。

桃子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我和你爸决定离婚了，之所以一直瞒着你，是因为你要参加高考，不想影响你，现在你考完了，也该告诉你了。

儿子下边的一句话，让桃子大出意外。只听儿子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有一次，你在房间打电话和二姨说这事时，我正好路过门口，虽然你压低了声音，我还是模糊地听了一耳朵。再加上后来我爸去了奶奶家住，再没回来，我猜你们应该要分开了。但是你们没说，我也就假装不知道。

儿子的话，让桃子吃了一惊，顿时热了眼眶。她心疼儿子，一边要备考，一边还要接受父母的这些糟心事。

儿子看到桃子眼里含了泪水，伸过手抱住了桃子的肩膀，说道：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我想姐也是。这么多年走过来，我们都看着呢！虽然无论是爸爸，还是爷爷奶奶，都是我们的亲人，作为晚辈，我们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指责谁，但是非黑白我们还是能分辨的。所以，你现在有了这样的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的。相比较你们的争吵和冷战，我更希望看到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是不是，姐？

儿子说完，扭头看向姐姐。姐姐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虽然离婚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但我们更希望看到你能开心的样子。虽然这本身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但我想以后分开了，远离那些糟心事，你会变得越来越开心的。

桃子看看女儿，再看看儿子，擦了一把眼泪，然后一手拉住儿子的手，一手又拉住女儿的手，欣慰地笑着说，有你们这句话，妈心里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