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广州(之一)
初到广州正是26岁生日的那一天。
我生于夏至前三天,因此第一步踏上在这个北回归线以南的城市时,就惊讶于太阳自头顶直射、脚下没有影子的奇观。热是随之而来的最为浓烈的印象,好在公交车里的空调开得十足,我就这样一路从东站附近最繁华的天河核心往越秀老城去,沿途的立交桥上垂下青翠的枝条,盛开着红里透紫的三角梅;道旁的榕树拖着长长的气根,每一片叶子都绿得鲜亮。
你看你看,这树长了腋毛。
说这笑话的朋友带我走街串巷去吃肠粉和艇仔粥,不是银记,也不是后来我会带朋友去的南苑、泮溪或者羊城酒家,只是西华路上一家门脸狭小、桌椅油腻的无名小店。那东西对我而言是新奇的,味道里却不知为何有种近似温暖的怀念感,像个素未谋面的老友,初见即是久别重逢。
西华路离西瓜园——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有四站公交的距离,当然那时候我只知道终点叫做上九东。
西瓜园就是后来我工作了四年零九个月的地方。一处不大的院子,几座不高的楼,一片在那密密麻麻的骑楼旧居之间显得尤为奢侈的草地,以及几株笔直高耸的棕榈树。门口的路叫做同乐路,是一段极短的断头路,10号就已经是它的尽头;出门往前走上二三十米,就到了人民路边。
或许中国的每座城市都有一条人民路,这名字就足以说明它的悠久历史。这条路的南段是大名鼎鼎的十三行,一直可以通到珠江北岸,至今仍然车水马龙,没日没夜地淹没在运货拖车、走鬼(广州人对流动摊贩的称呼)和如织客流之中,不堵车的时候凤毛麟角。著名的石室圣心教堂就藏在人民路的一条支路上,里面的圣坛和玻璃彩窗精美无比;但走出街面,却只闻得到满满一街海产干货的腥气。
西瓜园门口则是人民路的中段,有着同样大名鼎鼎的上下九步行街。街铺被隔成局促的小间,卖着质量与价格相衬的便宜货品。店堂里大声播放着网络流行的情情爱爱和痴男怨女,年轻的营业员姑娘们站在店门口揽客,用一种特别原始而奇妙的方式——拍手。此起彼伏的掌声让这条街有了一种狂欢的气质。
但我最为熟知的是人民路入夜的模样。橘黄的路灯仿佛有着魔法,把白天的喧嚣剥离殆尽,让时间退回上个世纪临近末尾的某一页。骑楼颜色灰败,外墙被各色霓虹招牌占领,偶尔一丛电线从人行道的天顶上面挂下来,像蜘蛛织网时的无心疏忽。道旁的垃圾桶周围都是年深日久的油迹,佝偻着腰身的环卫工人对之束手无策,老鼠却将之视作天堂,有时欢快地一蹿而过,肥硕的身子挤开松松堆起的一次性餐盒,发出大厦轰然倒塌般的声响。
在广州长达8个月的闷热夏季里,这条街的午夜一点总是弥漫着一股馊味。我们这些夜班狗常在那个时间点站在街角的24小时便利店前等车——以前是等的士,现在是等uber。身边不时会有刚吃完宵夜满身酒气的人踉跄走过,一条街上唯有那家店是亮的,店里通常有一两个值班的店员,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放着音乐强打精神,于是它的门口便多少显得安全一点。
而在这家小店的对面,西瓜园的院子里,总有两层楼长久地灯火通明,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的办公室。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所在的部门正式名称叫什么。当年部门里有个师弟要出差,紧急印了名片,上面写的部门是总编室。“看起来高大上些。”他说。后来他先我半年离开了这里,去了一家企业,有了更高大上的职位和头衔,什么什么总监之类。头衔并不能改变一个人,他还是老样子,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西装里面穿粉色衬衫,底下配着双半旧的球鞋。
我说不好这算不算是夜编的烙印。“夜编”是这个部门在报社内的通称,至于全名到底是“夜班编辑中心”还是“夜编新闻中心”,连采编楼里的导航牌上都没有定论。但“夜”和“编”都是确凿无疑的,我们每晚每晚都在这里编着。
这些年里有许多次,我都想动笔写写编辑部的故事,如今离开了它,似乎更有了可以提笔的理由。那心情有如分手之后追忆过往的情人,最激烈的撕扯和纠结倏忽之间都不见了,所剩的唯有关于旧爱的温暖记忆。
就像我最后一天离开西瓜园的小院时抬头看楼上的四个大字,脑中浮现出的是史铁生的句式:“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to be continued-
2016年5月29日于闲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