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济慈与张宗英
作为中国现代物理学奠基人,世人印象中的严济慈理性、睿智。鲜为人知的是,生活中的他至情至性。在他的故乡横店镇下湖严小区,还保留着两幢故居,一幢是祖居也即出生之地,一幢是他和妻子张宗英为母亲建造的康养居所。后者在下湖严被称为当时全村最美的房子。
在法国写下最美的情书,在故乡建起最美的房子。严济慈的血液里,流淌着浓烈的爱国、爱家、爱人之情。
三合院内的“科学之光”
1901年1月23日,严济慈出生在下湖严一幢三合院内。
这幢小小的九间头三合院由严济慈的曾祖父所建,西南朝向,占地206平方米。曾祖父于清朝同治年间在横店后岑山开了一家中药铺“惠元堂”,因医德医术受人称道,前来买药就诊的人不少,家境日渐殷实,遂在家乡造了此院。
小小的三合院砖木结构,硬山顶,穿斗式架构,粉墙黛瓦,木雕精致。院墙上绘水墨画,中间一幅内容为教育儿孙读书,边上两幅题字“人生意气自当平,打死鸭儿起骂争”,劝解人们不可意气相争。另有4幅写意小品,分别为“春馆栽丹牡,夏池放绿荷,秋园开白菊,冬岭发红梅”,画风淡雅,寓意高洁。
严济慈祖父兄弟三人,祖父是武秀才,叔祖父在严家祠堂里当蒙馆先生。祖父去世后,严济慈的父亲严树培(又名严道范)分得三合院东头正屋一间,另有板筑土屋一间半和37秤地,并接手经营后岑山的“惠元堂”。一家人靠着父亲务农行医以及做火腿生意,勉强度日。
严济慈7岁时进入严氏宗祠就读私塾,学名“寓慈”。1912年,寓慈插班进入县城天官第私立广益初等小学堂读书,老师为其改名“济慈”。
1914年2月,严家三合院的堂屋板壁正中贴上了一张红纸报单——14岁的严济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东阳中学。这对只有30来户人家的下湖严来说是莫大的荣耀,村民们把严济慈如秀才一般奉于“案首”。4年后,严济慈又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带着母亲借来的盘缠和同学们的资助赴省城报考,又以全省第一名考上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东南大学)。
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严济慈碰到了从法国归来执教数学的何鲁。开始时,慕名而来听何鲁讲课者甚众,但因课程艰难,到最后只剩下严济慈一人。一年后,何鲁转赴上海任教,严济慈又受教于数学家熊庆来。执教物理的著名物理学家胡刚复,更为严济慈植下了物理学的兴趣。
随着南京师范高等学校更名为国立东南大学,并与北京大学并驾齐驱,当时许多中学生以报考东南大学为目标,东南大学为此开办了“投考生暑期补习班”,读大三的严济慈被邀请去讲授数学。他的教学讲稿被何鲁看到后,被推荐到商务印书馆,严济慈因此于大四时出版了算学处女作《初中算术》,并应约编写《几何证题法》。此后,商务印书馆多次再版两书。
1923年夏,严济慈大学毕业,何鲁力劝他出国留学。想到老家的五个兄弟姐妹,想到行医的父亲和种田的母亲,严济慈婉言谢绝。谁知第二天,何鲁、熊庆来、胡刚复等三位恩师即为他凑齐了赴法国的路费,“去了学有所成,日后报效国家,先生们的心足矣!”何鲁的这句话,恩师们惜才如子的风范,自此成为严济慈在科学道路上探索不息的动力。在法国留学期间,三位师长又多次资助,严济慈也多次在信中向张宗英提及“深深感谢胡、熊、何诸师长”,当他得知何鲁在夫人患病的情况下仍坚持为自己汇款时,泪流不止。
1923年10月,严济慈赴法求学。途中,他致信张宗英:“一个人,既然学术界许身,便没有权利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法”“惟其难也才能使人努力”。当年11月,船停泊于苏伊士港口时,他在信中再陈心志:“居吾辈情形,吾辈研究科学,科学在中国没有根,未能独立,更无先人可为吾辈之准则。虽科学为国际的,但我总愿于国际外做中国的科学事业。”
在与张宗英通信期间,严济慈始终署名“慕光”。这是他于东阳中学读书时,英语老师傅东华为他取的字。傅东华后来因为翻译了世界名著《飘》而为人所熟知。
科学之光就这样指引着严济慈,一生追慕,事业竟成。
写自法国的“最美情书”
恩师的资助与指导是学术上的指路明灯,知心伴侣的鼓励则是严济慈完成学业的沙漠甘泉。赴法前夕,严济慈收获了一段万人羡慕的爱情——与东南大学唯一的女学生张宗英订婚。
张宗英出生书香门第,父亲是南京一所工业学校的校长,思想开明,主张新学,支持女儿考上了北京高等女子师范,一年后转学到国立东南大学。品貌绝佳的张宗英受到众多男生追求,她却钟情于严济慈这名农家子弟,不顾两者家境有着云泥之别,于1923年8月8日与严济慈订下百年之约。
当年11月,严济慈到法国后,先是到郊区梅陵的一所中学补习了半年法语口语,然后于一年时间拿下硕士学位,在巴黎大学史无前例。当时主持普通物理口试的夏里·法布里教授当面告诉他:“你的考卷是最好的一篇。”
在繁忙的求学间隙,严济慈舍却一切社交,除了与张宗英和父母通信。科学家浪漫起来,自有常人所不及的深情。获悉张宗英生病,心急如焚的严济慈如同己受,“尔我相爱一出至真,吾无一物,可以动人,而吾之爱卿在吾自问,亦无所为,不过聊之于我,尘世间最可爱者耳”“吾辈何分尔我,不过暂时半个在南京,半个在法国耳”。生命的一体感流于笔端,令人动容。在艰难的留学岁月里,每每忆及与张宗英相恋的细节,哪怕只是浅浅的一笑,也足以抵消乡愁与疲倦,“惟此一笑足偿吾数月之功”。张宗英生日,远在法国的严济慈采得紫兰花夹于书中做成标本,作为礼物,“聊表相念之殷,虽或未能新妍,亦尔爱心神之所注也”。在严济慈心里,每接张宗英来信,“犹如一仙女下凡”,他就这样用一腔热诚灌注爱情之花。
张宗英久病不愈,严济慈每去信必叮嘱她“健康第一”,甚至为她设计了一道“爱的公式”:设真卿(张宗英的字)的健康=7,慕光的健康=9,真慕的健康=7×9=63;倘有方法将慕、真健康平均各得8,则真慕的健康=8×8=64。他以此法让张宗英明白“真慕一体”的要义,也将此为自己一生的爱情原则。
“天地间若有爱神必为我高分祝福”,爱情给了严济慈“万能的力量”,让他由衷感叹“爱情使人精明智慧”。在他获得硕士学位后,法布里聘请其到自己主持的巴黎大学光学实验室从事研究工作,所承担的第一个课题“石英在电场下的扩展”,正是居里夫人十分关注的课题。为此,居里夫人还把自己丈夫和其哥哥用过的石英样品借给严济慈作研究使用。严济慈用一年多时间完成了课题,撰写了论文。1927年6月,法布里当选法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他在就职仪式上宣读了严济慈的这篇论文。当年6月18日,27岁的严济慈获得博士学位,成为第一个荣获法国国家科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生不欲万户侯,但愿一握天下学者手”,这是严济慈对张宗英所说的留学心愿,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迢迢万里,拳拳一心。取得博士学位后的严济慈归心似箭。1927年8月,他回到上海,当年11月11日即与张宗英完婚,从此开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绵长美满的携手。
四合院内的深切乡愁
“遥想前途当以居里夫人为楷模”。这是严济慈在赴法时给爱人信中的话。回到祖国后,他把视野投向科学深处,一边在上海和南京的几所大学教授物理、数学,一边著书立说。1928年11月,他获得中华教育文化基金甲种补助,再往法国做研究。这次,他带上了张宗英。
到法国后,严济慈先在巴黎大学法布里主持的实验室工作,再到居里夫人领衔的镭学实验室做研究,后到法国科学院享誉世界的戈登实验室工作,直到1930年10月归国。两度赴法,两次回国,严济慈始终恪守爱国主义情怀。第一次赴法时他即在给张宗英的信中深情表白:“吾离国后方知我有一件东西叫国家,以及国家的可爱。”
在法国,严济慈也时常思念双亲。他多次对张宗英说“父母待我太好,太好”,当得知平时康健少病的母亲齿落发白,“每饭仅二三口,夜睡不足三四时”,身心疲惫过甚,他再次立志“一生努力以稍尽人子之心”。1931年1月,严济慈夫妻回东阳探望父母,回去后即投身于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和镭学所的创建事务,修建房舍,安装仪器,物色研究人员,无一刻闲暇。在此后的8年时间里,严济慈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物理学研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其间,父亲辞世,醉心工作的严济慈却无法回家奔丧,深感有愧于父母养育之恩,遂把孝顺之心倾注在母亲身上。1935年,祖居因人口增多而拥挤,为使劳苦大半辈子的母亲住得宽敞些,他和张宗英商量,把攒下的稿费和工资寄回东阳,让胞弟严济火负责建造一幢四合院。
四合院为东阳传统民居“十三间头”,前后两进,二楼四面连通,为典型的“走马楼”。正门上方石刻“客星照耀”四字,取意严家远祖严子陵与光武帝同榻而眠时,把脚随性地架在光武帝的肚子上,被太史上奏“客星犯帝座甚急”的典故。在乡人眼里,此四字更多是以非常之星寓非常之才。走进院内,清风明月,书香满楼,无论是左右边门门楣所书的“枕史”“葄经”,还是格扇门上雕刻的“礼、乐、射、御、书、数”格心、“文经武纬”花板,都说明了严济慈对家族重视教育的殷殷厚望。
祖居和故居之间有一棵高挺的柏树,这是1996年严济慈落叶归根时种下的。从1950年至1996年,严济慈共回过故乡10次。1958年之后,出于种种原因,他28年未曾归乡。1982年,他写信给东阳县领导和母校东阳中学,言及对故乡“梦魂萦绕”。2011年,严济慈故居被列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次年,一颗新发现的小行星被命名为“严济慈星”,以纪念这位现代物理学巨擘。但是,一如那些深情唯美的法兰西情书不再被人记起,这处居于东阳乡间的传统民居,也已陷入沉寂,并在努力抵抗着时光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