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7)
惊闻金华棉纱筒子染色大师倪厂几个月前不幸罹患肝癌英年早逝令人唏嘘不已。
我与倪厂交往不多。曾几何时十多年前,在沪江线业当厂长的倪工来过我公司,科班出身在国内筒子纱染色龙头企业—上海提桥染厂工作的倪工被义乌沪江线业老板杨总高薪聘请。2000年花3800万蛇吞象吃下武义棉纺厂的杨总意气风发,投资几千万上了一条棉筒子纱染色生产线,倪厂从厂房设计到设备选型全方位参与了这个过程。选用的设备基本都是顶尖的香港立信公司的产品,最好的设备加上倪工这样优秀的技术人才,开工后果然一炮打响,生意兴隆应接不暇,以优质的产品质量赢得了客户的信任。当时诸暨和义乌的棉针织袜市场方兴未艾高歌猛进,沪江公司杨总适应市场需求高起点高投入赢得了开门红。
市场经济就是这样瞬息万变。沪江线业在棉筒子纱染色领域名声大噪供不应求,成了金华地区的行业标杆。这让同行的东阳东方新秀吴总羡慕不已,当时该公司靠无缝内衣染色赚得盆满钵满,吴总年轻气盛之下,决定投资入市棉纱筒子染色市场。这与我当年的想法也是不谋而合,无缝内衣染色低投入高回报,让染厂内一干厂长师傅们心动不已,纷纷许以蝇头小利与骨干客户合作另起炉灶。其实当年在细分领域坚持下去做到精致极致也能得到很好的生存发展,可惜当时困扰于这些赤膊党的价格战竞争,东方新秀与我公司不约而同瞄准了这个高门槛高投入高回报的棉筒子纱染色领域。当年我公司也几乎同一时间上马了一个棉筒子纱染色车间,只不过没有请到倪工这样的高手操盘运作,以至于连年亏损变成烫手山芋,至今只好外包经营了事。
建起了新的染色生产线,面对新兴市场,技术人才成了生存发展的关键。东方新秀的吴总审时度势,认为在沪江线业干得风生水起的倪工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几次三番许以厚利,甚至以股份合作相许,终于说动倪工弃明投暗挂冠而去。之所以这样说,实在是盛名之下 其实难副,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就一番事业,平台有时候决定了一个人的兴衰成败。苦于沪江线业的合同未到期,倪工按耐不住几次三番要求离职,期间他的上海老婆也在旁边敲边鼓推波助澜。终于带着光环来到东方新秀成了股东,倪工不免有些心高气傲刚愎自用,与老板与员工的磨合沟通出现问题,虽然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辉煌,但终究昙花一现不可持续。
巴菲特说过,股市一片繁荣兴旺的时候其实是最危险的!市场经济有时候也是如此。就在东方新秀挖得倪工大展身手的时候,另一个棉纱行业内的巨无霸富春集团觊觎诸暨义乌巨大的市场,将触角伸向了诸暨大唐棉纱市场。彼时总部位于富阳的富春集团,在安徽芜湖刚刚建成一个棉纱产业园,产能远超金华地区所有同类企业的总和!巨大的规模效应挤压之下,尤其是富春集团是纺纱染色一条龙生产。为争夺市场,富春集团用大多数中国人惯用的低价竞争策略,掐准了同行企业的成本点低价入市。一是凭借其巨大的产能规模成本优势,二是哪怕染色不赚钱还有纺纱及销售利润支撑,三是可以实现均衡满负荷生产,淡季生产大路货黑白色纱备货库存。这个价格屠夫一入市,便搅屎棍一般将市场搅得天翻地覆,沪江线业东方新秀等一干中小企业惨淡经营一片哀嚎。倪工纵有千般手艺也是回天乏术,业务青黄不接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染厂想赚一点蝇头小利,客户却依仗富春集团的价格优势想要染厂的本钱。高投入变成了低回报,短暂的红火瞬间被打回了原型,五六年前印染行业的整治提升改造让东方新秀这个暴发户雪上加霜,老板吴总急火攻心之下病急乱投医,投资矿山又血本无归。这下空有股份变成了画饼,倪工工资收入都成了问题,本来一手好牌被打烂成这样,上海老婆不干了整天怨天尤人在家里外不是人变成了众矢之的整天借酒消愁。走投无路之际,他又一次来到我公司,希望承包经营我公司的棉筒子纱染色车间,当时也是连连亏损不胜其烦,巴不得早点出手于是就放宽条件同意啦。基本条件谈妥就等签字画押,谁知那边厢又变了卦,沪江线业杨总念及初创阶段的辉煌及其目前的困境,不计前嫌将其回锅招至麾下。倪工离开沪江线业十年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武义棉纺厂的旧址已被政府回购开发房地产,保留下来30亩土地被开发成文创园
杨总从全国各地收罗的八栋古宅组成三公庙八婺厅好戏连台等次第绽放在园区内
更绝的是请到高人花几年时间全文篆刻了《金刚经》悬挂于回廊中,高价拍得《百寿砚》
杨总在武义开发区另择良地投资兴业,并把纺纱生产线迁移至电费低廉的苏北宿迁市。缝纫线产业链布局合理一条龙生产事业蒸蒸日上,回锅招回倪工也是因为棉纱生产线连年亏损严重拖累了企业的发展。大气候变化之下,倪工回锅沪江线业殚精竭虑黔驴技穷也无法逆势而为扭转乾坤,眼看扭亏为盈无望杨总终于决定壮士断臂果断退出。富春公司将三四千万的设备以一两折的价格打包拍入,历史真的就是这样不断重演,二十年前义乌华川染毛线生产线也是被龙头企业浦江恒昌集团低价收购斩草除根。
没了沪江线业的发展平台,倪工在一片惨淡中落荒而走,来到象山一家同类企业承包经营。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市场已经不是靠技术单打独斗而是靠资本运作团队精神,一两个人的出类拔萃不能解决企业的兴旺发达。去年至今原材料价格飞涨加上停电停气生产难以为继,一年不到倪工承包的企业已亏损数百万,让他数十年的积累归零变成了负翁。企业经营失败负债累累加上家庭的巨大压力终于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借酒消愁愁更愁,积劳成疾肝癌汹涌发作,在上海医院住院几个月便告不治撒手人寰。儿子婚期临近却无缘见证,最后在凄风骤雨中躺在殡仪馆的冰柜中煎熬,儿子婚礼结束后才拖去火化入土为安。
人生苦短,天命之年走完了悲壮的一生。身在江湖为着追求美好生活,时运不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丢了卿卿性命不免让人潸然泪下。人们往往只看到成功人士出有车食有鱼,衣着光鲜亮丽的一面,而忽视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残忍不堪的另一面,就像《长津湖》的勇士很多人在胜利的前夜倒在了征程上,也像不自量力的堂吉柯德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成了惨烈的骨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