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酸泪
湖北仙桃排湖麻风病康复村有个蔡爷爷,生于1937,是湖北省仙桃市人。“我将醒事的时候,遇上了灾荒,春种的谷物一季一收,突如其来的水灾卷走了豌豆、小麦、大麦等农作物所有的收成。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只好举家逃荒到湖南的深山里躲避战乱,粮食没了,就没得吃的了,百姓如此,军队亦如此,常有盗三团(因常进入各家村户哄抢米油盐而被百姓称为“盗三团”的土匪队伍)在各座村庄出没……”谈到逃荒的情景,蔡爷爷的眼神流露出悲哀,目视前方,看着门前的水杉树,又像是在看着过去的自己:“大的牵着逃就逃,小的呢就磕着逃要饭,在路上,听到‘啊,哥哥姐姐爷爷奶奶,给点饭我们吃吧’这类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五六岁的蔡爷爷,在本该上学堂的年纪,听得最多的,不是先生的教导,而是乞讨的呼求,是百姓渴望生存想活下去的辛酸,也是那个年代最真实的声音。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中,他未对自己过往不好的经历提过半句,谈话中尽是当时社会的现状,问及那时他的生活,他不愿再提,只一句“那是个烂日子,我说不清楚”概括了把野草和米一起煮的饭当成人间美味的那几年。
“那几年战乱,百姓造孽得很,这一切直到己丑年(1949)新中国成立,解放了就好起来了。”1958年,蔡爷爷开始出现麻风病症状,“刚开始呢,先是浑身没有力气,接着手指都弯曲了,肌肉消瘦。当时还不知道是麻风,去各个医院看病,直到遇到有经验的医生……”1959年,蔡爷爷被确诊为麻风病。“当医生说我是得了麻风时,我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了。那个年代呢,孩子出生后就和别人家定了娃娃亲,成年后就结婚,我得了麻风后,女方家就闹着离婚,我20岁结婚,22岁离婚。”蔡爷爷一字一句讲述着这段被麻风病葬送的情感,谈到离婚时,视线突然转向走廊的另一头,似在克制自己满溢的悲伤。他再将视线转过我面前时,脸上出现了两条蜿蜒的泪痕,自己似乎浑然不觉。
他看了看我,见我沉默,便补充道:“就是说呢,在外人眼里,我就像个鬼。”
湖北仙桃排湖康复村我看着他,双手无一只完好的手指,只有弯曲的大拇指有一节可见的关节,这么多年,他是怎么依靠这双手养活自己的呢?“蔡爷爷,您这手是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这不是手术,这……这是痛苦,在你没有出世之前,饥荒年(1959-1961),全国都受荒年的灾,一缺粮,二缺油,各方面都缺。我这不是得病了吗?这麻风病搞得手不晓得疼,我到湖里去扯细藕回来吃,湖里呢有莲蒿,把手割伤了,又不知道疼,后来就发炎了,手烂了,你学医知道的呢。去医院擦了点药回来,手烂了,但还是得继续搞吃的啊,就这样,把骨节搞坏了,只能做手术把手指锯了。”
1959-1961三年自然灾害,蔡爷爷病情恶化,只得靠家里人养活。当时社会对麻风这个字眼异常敏感,家人给他在家旁边搭了个棚子,丢给他换洗衣物,让他在家门旁边养活自己,“我哥哥和嫂子对我还是挺好的,我得病后,大家都恐惧起来了,就连哥哥和我说话,都要相隔五米以上的距离,不到我跟前,但他也顾念弟兄之情,愿意和我说话,看我有什么需要。旁人见到我都绕道走,我的朋友,原本走路要经过我旁边,远远的看到我,就赶紧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谈到这里,他嗫嚅了一下:“我认为我还是个实诚的人,和谁都蛮合得来,卫生所的所长也是,他哪会像你这样敢坐到我跟前啊!当时他逢人便说‘大家不要靠近蔡XX,他有麻风病,要是他走在你们前面,你们不小心踩到他的影子,就会得麻风病’,就是说,我这影子要是照到别人身上,会传染人。当时听到这句话,我想不活了,想死。那半年是父亲一直在家疏导我,说等医院建好,住院就能治好了。我怎么知道,哪有人住院住这么久呢?我27岁住院,到现在多少年岁了,如今我84岁,我住了一生了。”
1964年湖北省仙桃市麻风病院建成,政府通知蔡爷爷入院治疗,他自己一个人走路进村。
“来到这里,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了,因为不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只有我自己了,这里的一个床就是你的一个家。”聊到这里的时候,将近饭点,蔡爷爷正在擦碗,等着向爷爷章奶奶推车过来送饭。瓷碗侧着倒在桌面上,他用残缺的右手掌心抵住一侧碗体,另一只同样不完整的手裹着碗布在擦拭,两只不完美的手配合着,碗侧着在桌面打转,像在数着一圈一圈的年轮,这被麻风病禁锢的一生。
蔡爷爷的饭桌1964年的仙桃排湖麻风病院仅有八十余人,四个房间连成一排的土坯房,构成了那一年病人们的安置所。随着收进院里隔离治疗的人越来越多,房屋也在不断扩建,最多时有两百多人,房屋增至四十余间,拥挤的房间内住着3-4人不等。政府每月给每人发放九元钱的伙食费补贴,也给医院一块三百多亩的地,病人需要通过劳动养活自己。病区群众选举产生管理田地的村干部组织生产劳动,记录每月每日出工的人数,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方圆几百米的住宅区,两百多人被隔离着,彻彻底底和外面的世界脱了轨,那时候一封家书,也要托付给医生帮忙送到村口邮筒,通过邮差才能将这份牵挂寄回。后来,随着经济政治变革,病人们生活条件逐渐得到改善,村子的基础设施越来越完善,大部分人也痊愈出村回家,一部分人在在院中去世。
1998年,蔡爷爷失去了他的一条腿。“那时我60岁,大家都是自己捡柴火生火,后头的地里有白杨树,我过去捡柴,刮大风把树给吹断了,把腿压骨折了,这关节搞坏了,不能好了,于是就锯掉了。”
到2008年,仙桃排湖康复村的土坯房变成了砖房,基督教会进来动员村民信教。大部分村民都入教了,包括蔡爷爷。问及原因,“当时教会的人说‘信了教,以后死了能够到天堂去,不受罪',当时不是想着死了到天堂享福,是为了感恩那个人,给我们修水管换窗户的基督教徒,我们是以感恩的心信教。”
蔡爷爷有个小本本,记录着每个来到村子里参营营员的名字,然而每一次,来过的营员站在他面前,他总是记不得对方的名字,却总是坚持对每个来到他面前的人说谢谢。
“蔡爷爷,您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你要活,就这样子过,你要不愿意活,你就死了。我今年快八十四岁了,总是看着今年的日子,可能明年就过世了。”
蔡爷爷家门前到现在,村里只剩十六位村民,每个村民都有一个自己的房间,过年贴的对联衬得房子有了色彩。偶尔会有村外的人进村向村民借用工具,外界正在对尚还生活在康复村里的他们摘下有色眼镜,被迫戴了一生的“魔鬼”面具的他们逐渐重见天日。
如今这份安定的生活,是1964年麻风病院所有人都期盼的光景,而现在,仅有十五位年迈的老人共赏,蔡爷爷坐在轮椅上倚在家门口,看着周围邻居们的聊天,看着向爷爷章奶奶推着送饭车从远处走来,他看着自己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我看着他,却感觉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了。
作者有话说
直至完稿,关于蔡爷爷的这篇文章我一直没有起标题,我觉得我没法起。蔡爷爷说他自己这段人生,如果变成文章,标题就叫辛酸的泪。他说他的经历,和共患难多年的病友都没说过,我问他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他说:“我这么老了,还能带走什么呢?能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分享我的故事,也是很开心的”。在讲自己故事的时候,他其实非常痛苦,脸上的泪痕和不安的神情仅仅只是我能观察到的,可是将心里尚未结痂的伤疤一点一点撕开的痛,我是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是他还是选择告诉了我,我很感激这份信任,也很想写好他的故事,我也很怕辜负他的信任。他说他的故事是不好的故事,是会让人流泪的故事,不应该给别人看,一直劝我别写,也说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故事,也是所有麻风病人的人生。同他告别时,我说下次还想听他讲故事,他说恐怕这个承诺不能实现了,他今年八十多岁,没有几年了。听见这话的我突然就在他面前崩溃大哭,他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说不应该提这些不开心的话题,叫我回去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说了好一大堆的贴心的嘱托。其实,这样的嘱托我听过不少,可是没有一个让我听得这么揪心,现在我终于相信了,如果你听过一个人的故事,你真的会爱上他。
如果没有ME书写工作坊(ME创新计划·麻风病康复者故事记录与拍摄项目),蔡爷爷或许仅仅是我去过的康复村认识的康复者之一,现在,我感觉他的人生和我联结在一起,我怕辜负他,怕他失望,怕失守承诺。原本我以为这篇文章是我写得最好的,现在我觉得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因为这篇文章,不是我的,是蔡爷爷的人生,是我永远也写不好的故事。
出村后连续改稿好几次,看着不断修订完善的内容,我内心并没有即将完稿的喜悦,反而是满满的难过,因为每次改稿修订,我都会回忆起在村子和蔡爷爷促膝长谈的那些日子,反反复复听我们之间对话的录音,每一次听他说自己过去的痛苦的经历,眼泪都会不自觉地流下来,更害怕岁月会在我下次进村前剥夺他剩余的年岁。康复村村民越来越少了,而他们,却从未拥抱过太阳。我已经去了天堂的爷爷奶奶曾经说,我是笑着出生的,可是遇见工作营来到康复村后,我变成了一个爱哭的小孩,在我听过的所有故事人生里,我的情绪,唯独,和蔡爷爷的喜怒哀乐,融为一体。
钟媛君和蔡爷爷进村前,我本来想写其他村民的故事,或是励志学医,或是入院病愈后结婚生子,或苦或乐的人生。临时决定写蔡爷爷的故事,是进村第二天我们做饭的时候,蔡爷爷揺着椅子到食堂的门口观望,询问我们今天吃什么?我放下手中的活出门迎接他,和他对话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期冀的东西一样,似有光波在眼窝里荡漾,让我很想要走近他了解他。
在书写过程中,我意外发觉这位老人竟有将近六十年的岁月不曾踏出这个村子,我坐在他家家门口,同他话家常谈人生,看他饭前准备碗筷的过程,看他洗碗擦碗时所做出的比常人超出一半努力的艰辛,看他将剩菜剩饭积攒下来投喂村里的狗的举动……这是第一次,我感觉自己真正走进了他的生活,尽管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却仿佛看尽了他的一年四季,这是以前从未了解过的。他和我聊过去的灾荒,同我说1964年的康复村,与我谈村子这几年的改变,听起来似乎轻松的语气中,我能感受到,里面饱含着的是无尽的心酸苦楚,是动荡不安的童年和不幸的人生,是人与人之间难以相通的悲欢。谈到教会时,蔡爷爷的眼里有光,我透过他眼里看到的这束光,饱含着的不仅仅是信仰,还有支撑他一直活下去的希望。所有这一切,我闻所未闻,亦是教科书或者历史剧里不曾有过的片段,又似是《苦难不在人间》的缩略版。我第一次,了解这位老人这一生所走过的路,第一次,看到处于和平年代的康复者不为人知的辛酸。
通过书写,我愈发热爱生活,也越来越坚信自己选择书写这条路没有错,也更加期望康复村村民能被社会大众所知道所接受,这一刻,我深知工作营存在的必要性。我希望书写下来的故事,可以给人积极面对不幸生活的勇气,给人更多对生命的思考,让社会知道这群人,这群曾被遗弃在深山老林的人们,他们还活着,不仅肉体,而且精神永存。
所以我期望这些访谈记录下来的文字,不应作为社会大众消遣的读资,而是能让读者接纳这群人,了解他们的人生,通过对故事的解读,有自己的思考,为这种曾在人间的苦难画上一个句号。也期望读者从中可以体会到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幸运,让人和人之间不再因疾病而结冰,希望,每个人承受的不幸能被关爱化解。
本文是ME创新计划·家工作营麻风病康复者故事记录与拍摄项目收集的故事。
作者:钟媛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