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深山隐居
1
山里有座小镇,小镇很小,搁在地图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它位于大巴山深处,掩藏在浩渺烟波里数百年,却待在深闺无人知。我有幸走进这座小镇,方知千里之外,还保存着最后一片净土。
第一次去小镇,只是为了避暑。这里海拔上千米,放眼望去,群山巍峨,林海莽莽。站在山头一呼一吸,足以把两片肺叶清洗得干干净净。
小镇的名字很古老。相传,这里原有两座山,一座“龙山”,一座“凤山”,似一对相恋的情侣,却无法牵手,只能遥遥相望。后来,土地菩萨大发慈悲,把两座山捏合在一起,取名“龙凤寨”。早年,寨子在山上,是巴人祖先居住的地方。随着历史的变迁,巴人后裔把寨子迁至凤山脚下。一条老街,两排老屋,一地青石板,便是旧寨的全貌。如今,龙凤寨巳演变成一座新型小镇。一条水泥公路穿街而过,两旁的红砖黛瓦已将昔日老屋挤进小镇历史。
其实,小镇只是换了一件时尚的新衣裳,楼里的人骨子里依旧透着纯朴的古风。
镇上的汉子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人、童孩和坚守店铺的小媳妇。这里的女人个个面如桃花,都是被甘甜的山泉滋润的。她们经常倚在店门口聊天、嗑瓜籽、绣十字绣,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小镇的老人喜欢扎堆,一条小木凳,一杯清茶,几个人围坐一堆侃侃而谈,一天就过去了。走在街上,老人们会主动投来友善的目光,只要微微点头,立刻有人和你打招呼。渐渐地,和小镇的街坊熟悉了,也喜欢扎进老人堆里凑热闹。
小镇也有自己的一方繁华,每逢赶场,热闹非凡。乡场设在一条狭窄的背街,不足百米。地上摆满各种小青菜、菜叶上还留有晶莹的露珠。大木盆里游弋的鱼儿泛着金色,十分诱人,熬成鱼汤,堪称上乘的补脑佳肴。那些罕见的野生菌、野山枣、大黄梨放在竹蓝里,散发着山野的芬芳,令人唾涎欲滴。几只大公鸡的双脚被稻草梱着,依然雄赳赳的,一身漂亮的羽毛锃亮,欲拔下几根做鸡毛毽,它却翘起尾巴,以示抗议,只得作罢。有一种绿色凉粉很奇葩,“臭老婆”,乍一听,像在骂娘。吃在口里,却别有一种滋味。据说是用高山上的一种树叶捣烂后制作而成,难怪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赶场的诱惑无法抗拒,我逢场必去,已上瘾。每次都满载而归,看着一堆又鲜又嫩的天然蔬果,心里满是幸福的味道。
小镇的人多数来自附近的村子。他们向往城镇生活,又舍不得放弃一亩三分地,于是买了小镇的私家宅地,盖起了自家的楼房。城里的百姓人家买一套商品房充其量在一百平方左右,而龙凤寨的人一盖就是3一7层楼,如按家庭成员分配,每人一套,还绰绰有余。我常对楼主们说,可惜了这些空房子,若把它们打造成农家乐,这里就热闹了。
我租了一套两室一厅,房东是个村支书,六十开外,脸上刻满沧桑。听说我在写书,第二天就从办公室搬来一张电脑桌,并向我讲起他和一位女知青的初恋。听老支书娓娓道来,那一瞬,只觉出一股山泉流进心房,甜滋滋的,令人陶醉。几天后,我的笔下便有了《桃花庵》的故事。
当下,城里人都很注重空气质量,就连买房也要首选空气好的楼盘。龙凤寨的人无疑是幸福的,出门就能看见青山绿水,走几分钟就是松树林,呼吸一个小时的新鲜空气,足以把肺洗得清清爽爽。难怪城里人都喜欢去山里暑避,不都是为了想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干净的肺么?
2
第二年夏天,再次来到龙凤寨,我已经爱上了这座小镇。
离我最近的街坊是楼下的雯姐,她是一位孤寡老人。我每天去附近的松林散步,必经雯姐的家门,她总是躬着腰在屋里忙碌着。一日,她探出头来,温和地问:”你是从城里来的吧?到这山旮旯来习惯不?”我恭敬地点了点头:”山里的空气好,水清亮,人朴实,我很喜欢这里。”她微笑着把我拉进屋,”妹子,进屋坐坐,咱俩谈谈闲(聊天)。”
从这天起,我成了雯姐的倾诉对象。雯姐年过七旬,满脸皱纹像绽开的老山菊。她前后嫁了两个男人,都因病而逝。年轻的时候与前夫相亲相爱,曾怀过两次孕,都因身子虛弱而流产,至今膝下无子,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每每提及伤心事,雯姐都会黯然落泪,也打湿了我的心,真想陪她哭一场。
偶尔,有街坊邻居找雯姐闲聊,她又诉起苦来,邻居只得找借口逃离。这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讲诉一只红鞋子的梦魇。或许,雯姐和祥林嫂的倾诉都是为了怀念,拉近与天国亲人的距离。一颗孤独的心多么需要亲情的抚慰呀。
我和雯姐聊天的频率渐增,她的故事也变得有滋有味了。雯姐年轻时长得俊俏,会做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儿,两个丈夫的衣裳和鞋子都是她亲手做的。第一个丈夫当过兵,比雯姐大七岁,晚上经常把她搂在怀里,讲诉他在部队的那些事。第二任丈夫是个高中生,他的原配走了后,雯姐跟了他十七年,去年这个男人也走了。雯姐与两个男人的故事,吸引了我,很想为他们写篇小说。然而,每次问到她的第二个丈夫,雯姐都不愿细说,目光里含着几分幽怨。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是她心里抺不去的伤痛。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雯姐总是闭而不谈。离开小镇的前夜,雯姐终于走进我的房间,半摭半掩地告诉我:十七年他从未上过我的床。天哪!十七年无性事,这不是守活寡么?简直不可思议,作家笔下的虚构人物也不会这么写的。这个男人无情无义,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我忿忿不平。雯姐老泪纵横,他忘不了先前那个女人,经常去她的坟头转,也怪可怜的。我的心底顿时涌起一股酸酸甜甜的液体,不知是心酸还是感动。
那天,雯姐认我做她的妹子。从此,我对小镇又多了一份牵挂和眷恋。
雯姐的确有一双巧手,她经常从裁缝铺拿回几件黑色的寿衣,为寿衣缝上她自制的布盘扣。雯姐说,这种布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如今没有多少人会做这种盘扣了,再过十年,可能就失传了。我很好奇,一件寿衣的盘扣有多少对?雯姐伸出九个指头,九对,意思是九九归一。原来寿衣里面也藏着学问。
做完布盘扣,雯姐翻出一堆五颜六色的旧布,又开始忙乎了。她说,忙了一辈子,闲不住啊,做几双鞋垫送人,也算是积德吧。
离开小镇时,雯姐送了两双绣花鞋给我,她说,百年之后,这老物件就是古董咯。
3
镇上的人常说起“侏儒楼”的故事,听多了不免好奇。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仅为了避暑,还想写点山村的趣闻轶事,“株儒楼”不正是难得的素材么?
我坐上摩的直奔三十里外的目标。大山里的摩的常年飞奔在盘山路上,驾车如玩命。坐在司机身后,山风呼啸而过,让人胆颤心惊,这哪是骑摩托车呀,分明是在挑战极限驾车技术。
到了目的地,只觉头昏目眩,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请问侏儒楼在哪里呀?”我边付车费边问司机。
“就在上面的松树林,有座小白楼就是。”
我仰头一看,一座山峰高耸入云,厚厚的浓雾摩挲着山腰如梦如幻。我纳闷,这侏儒楼为何建在这么高的山上呢?
一鼓作气爬到山上的松树林,只见一座小白楼掩映其间。这是一栋崭新的两层楼房,白色的外墙、桔红色的屋檐、精致的阳台上摇曳着几株白色的栀子花,颇有“小资”情调,就像城里的洋房。
“喂——有人吗?”我大声喊道。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厅走出来。我迎上前,说:“我从重庆来,专程来看望你的。”我注意到,老男孩的额头已刻下一道道皱纹,古铜色的皮肤透出中年男子的成熟。
“我干爹干娘也是重庆人,下个月他们就要回来避暑了。”他热情地把我招呼进屋。我不知如何称呼他:“你贵姓?”他挠挠头,羞涩地说:“全村人都叫我火娃。”
屋里的家具崭新,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大厅的正中央挂着一张大彩照,火娃站在两位老人面前,三个人都乐开了花。
照片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火娃,能不能讲一下你和干爹干娘的故事?”
火娃为我沏好一壶山茶,便娓娓道来:“45年前,我刚四岁,生产队来了两个重庆知青,一男一女,和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我上学读书时,只有三岁娃儿那么高,我娘常遭人奚落,同学也经常欺负我。只有两个知青对我好,经常给我讲城里的故事,还教我唱歌、背唐诗。后来,他们调回重庆就结婚了。”火娃讲到这里,咽住了。停顿良久,又讲道:“我20岁那年,爹娘生病相继去世,姐姐也嫁人了,留下我独守茅草屋。那年夏天,两个知青回来看我,从此,我就叫他们干爹干娘了。”火娃一脸幸福。“别人都说我因祸得福,遇到贵人了。”
“这栋楼是你挣钱修的吗?”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四的老男孩仅靠打工,就能修建起一栋楼?
“我哪有这本事哟,这是干爹干娘出的钱,连楼房的图纸都是干爹设计的。去年刚建好,今年他们又给我寄了两万块钱,叫我买家具电器。”
“这房子的产权归谁呢?”我猜测,肯定是谁出钱,房产就归谁。
火娃得意地说:“干爹说了,这房子就是为火娃修的。他们在世的时候,只是每年夏天回来避暑。走,我带你到顶楼的晒台去看看,这里的风景好着哩。”
登上露台,一览无遗。远山掩映在云雾飘渺间若隐若现。近处的山林浓郁苍翠,雀鸟争鸣,四下不见炊烟。好一个世外桃源!难怪两个老知青要把小白楼建在这里,分明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蓦然间,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来:真想归隐深山,做个山居闲人。
告别时,我和火娃约定:以后来这里避暑,我就住在小白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