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花椒砂锅鱼
1.
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不能诉说的秘密,这就像狐狸有穴,兔子有窝一样稀松平常。
问题是,你有多少?
2.
一般人,无论洞里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好歹是个定数。但对王冰,这答案却是有点虚若浮云,恍若春梦。有的时候是0,有时候又是1。只是0的时候少,真要算起来,大概一个月也出不了一次,比姑娘的月经频率还要低。倒是那个1,张飞的丈八长矛一样直挺挺,又冷又锋利,还带着一些咄咄逼人的嚣张,刺一样埋在心头。
也许很多人对秘密,都有一种自鸣得意的错觉,以为只要事情瞒住人,就算是秘密了。但王冰觉得,有这种想法的人,冥冥之中一定都是些神的弃子。因为真正的秘密,不但不能对别人说,对自己也不能说。人间的私语,在神的耳朵里,也许比轰山的雷还要响的。
所以每当董立问王冰一个堂堂的研究生为何会在青花椒砂锅鱼当服务员的时候,王冰从不正面回答。他要么是默默抽烟,让这问题吐出的烟圈一样自动消散,要么就反问一句:“那你觉得研究生应该做啥呢?”
“应该做啥我不知道,不过要是像你这样读了这么多年书,出来还跟我一样端盘子,总他妈有点不对头。”说完看着王冰嘿嘿地笑:“依我看,你小子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事儿瞒着我!”
3.
其实,不仅是董立,店里男男女女二十多个员工,都对这个“为什么”同样好奇,甚至她的女领导也曾拐外抹角地问过王冰类似的问题,显出跟她长相极不相称的猎奇心。
王冰刚入职的两个月里,尽管这帮人诡计百出,但谁也没能从他嘴里掏出一点有用的信息。这就像一群蹩脚的猎人,又是忙着拉网,又是挖坑,热热闹闹,最后却连一只蚂蚱都没逮住,不免令人丧气。
大家唯一知道的,就是王冰的性别为男,是个研究生。除此之外,甚至研究的是什么东西也没搞清,更不用提为什么到这里当服务员了。
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对王冰的好感。因为王冰虽然身为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却丝毫没有那种知识分子常见的自命清高不可一世的臭毛病。除了不怎么说话,烟也抽,玩笑也听,脏活累活干起来并无怨言。倒是经理有时候看过不去,这个只有高中文凭的30岁妇女,对着高学历学生大概有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常常看着王冰拿着抹布擦桌子的身影怅然出神。
4.
青花椒砂锅鱼不算有名,至少王冰之前从来没有听过,更想不到时至今日,自己今天竟会成了其中员工的一个。
店面并不大,但装修精致,吊灯是复古的吊灯,桌椅是极简的桌椅,杯盘都是裹釉的纯青瓷,就连放牙签的签套上都用淡绿的行楷斜印着“青花椒砂锅鱼”,如同碧波涟漪的江面上飞起的几只白鹭。
王冰本科学的是古典文学,研究生又是专门研究南宋李清照。不知为何,这个有点日式风格的店面,总让他不自觉的想起那首著名的《如梦令》。
这位被李调元誉为卓然自成一家,“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的不幸女词人,如同淡淡的哀歌一般,用透心凉的词句,勾勒着个人命运的沉浮悲喜。
也许海明威说的对,除了斗牛士,世上并没有谁的人生是一路狂歌猛进的。
5.
一般来说,下午两三点是店铺客流量最少的时候,也是店里的伙计们得以清闲聊天的时候。
男人要是凑在一块儿,没一个好东西,何况还都是些毛头小子,丹田里都是邪火,就坏得更加无法无天。
这些平日里只能被呼来唤去,端茶倒水的少年们,一旦骨子架松散下来,什么话都能流出来。想象力之丰富,有时候连科班出身的王冰都大为瞠目。虽然说什么都是一搭没一搭,但扯来扯去,你会很轻易的发现,这些单纯年轻的头脑里最感兴趣的还是情色。
情色男女,情色男女,几千年来,不是男人的情把女人点亮,就是女人的色把男人勾醒。
何况这里本来就是餐厅,最不缺的东西,一个就是食,另一个就是色。那撩人风情的色,惺惺作态的色,裸背露胸的色,莲叶田田的色,来来往往,麋集交织,恨不能把一个餐厅织成日本的浮世绘。
如果哪个女顾客长得面目姣好,那就会不幸地沦为聊天意淫的对象。从脸蛋儿说到胸,又从奶罩的颜色,联想到床上的万千气象,满脑子都是被子下的起伏,仿佛他们自己正是被子里的一个,骑马一样。轻柔、有力、频密、有序,上下的身躯,左右的驰骋.......这些充满黄色趣味的言语,就像一根根银针不断扎进脑垂体,分泌出一圈圈刺激肉身的激素,最后往往都是以一句心满意足的“我操”结尾。
有一次一个面色黧黑的小伙子,甚至还哼哼唧唧地唱了一回《十八摸》,把整个餐厅的员工都唱乐了。女领导笑的直不起腰,喘着气对小伙说:“你将来要是娶了媳妇,还不得被你这十八摸给摸死啊!”
王冰虽然有时候也听也笑,但从来不参与这花样翻新的性逗趣。更多的时候,他就搬个凳子,把脸帖子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玻璃上,看着热闹的街头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旁边传出大家的说笑声,厨房里冒着炖鱼的香气,久久盯着右前方一座耸立的办公大厦发呆。
6.
别人都以为他被是办公楼外立面上那个巨大的漂亮女明星的照片吸引,还开他的玩笑说:“想娶这样的媳妇儿,这辈子可是没戏啦。”
王冰就笑笑不答话。没有人知道,那座大厦的第13层有47个办公桌,47个办公桌里曾经就有属于王冰的一个。那个时候的王冰,还是一家广告咨询公司的新媒体编辑。
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不是无意中发现的那件事,估计王冰的日子仍然是《春光好》里的盈盈玉蕊如裁,更风清、细香暗来。
这盈盈的玉蕊,王冰曾是天天见到的,因为两个人的办公桌正对着;那暗来的细香,王冰也是天天闻到的,因为她的办公桌上不但放满了花花草草,身上也涂着淡淡的说不出味道的香水。
有时候王冰想,也许不止是花香、香水香,也有可能是她的体香。有一次写文章,他恍惚记得李渔的《闲情偶寄》里说起,姑娘如果常用蔷薇花露拭体,喝香茶或者吃荔枝,就可以去除体内的秽气,让身子麝香如兰,久久不散。
她是否用蔷薇花露拭体,王冰并不晓得。能够晓得的,是她的吃荔枝。王冰现在还记得每到荔枝下来的时候,她总是吃完午饭就拎一盒荔枝上来。王冰本来不喜欢吃荔枝,但从她手里递过来的荔枝似乎格外不一般。待剥开褶皱的暗红皮壳,汁水汪汪,晶莹透亮的荔枝肉在手指上微微颤着。他倒是觉得,世上有些东西就跟这荔枝一样,真吃到嘴里不过尔尔,但看却能看出不一般的味道来。
王冰就跟她开玩笑,荔枝吃多了小心吃成杨玉环。她就笑着反驳:“要是真吃成杨玉环的那一天,我先把你的姓改成高。”
王冰哈哈大笑,荔枝的汁水都甜到了心里。因为只是玩笑,王冰当时并不曾深想,若是自己成了高力士,那谁是她的唐明皇呢?
7.
说起来,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固然离奇,但至少有因有果,也有情有义。只是王冰没想到,实际的生活却并非如此。它处处吊诡,明车暗马,毫无逻辑。很多事情,来是突然的来,躲也躲不得,去是倏忽的去,抓也抓不住。即便王冰事后反复琢磨,也没猜到,那位“唐明皇”竟然就在总经理办公室里。
那天晚上,当王冰回到家一摸口袋发现鼓囊囊的口袋里除了交通卡银行卡,并没有钥匙的时候,他望着那厚厚的红木门,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门上。他的住处距离公司要一个多小时,而距离天亮还有那么一个长夜,他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折腾回去。下了地铁,刚好10点半。
王冰本是回去取钥匙,但等走进了办公室,却透过门缝发现总经理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以为是总经理加班忘了关灯,也没敲,就直接拉开了门。
开了门,直接就懵了,总经理并没有回去,但也不是再加班。因为宽大光滑的总经理办公桌上放着的并不是电脑,竟是满面潮红的她。
那几分钟里,偌大的办公室可真静,静得似乎桌子上叶子舒展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王冰站在门口,腿也迈不动,脑子里有一直有嗡嗡的声音在响,像是密室里炸了一颗手榴弹,声波互相的叠加冲撞,逃也无处逃,只是一波接一波。
8.
王冰那晚走得时候,估计是没有时间感的。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好像拉成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尽管是一路坐着,但等到了家,身子却累得支离破碎,仰面倒在床上,脊背好像被床单粘住了似的。灯也没力气开,暗暗的天花板上像硕大的电影布,不断回放办公室里的那一幕。
手机不停响,开始是经理的,王冰没有接。后来又响,是她的,也没有接。
9.
那件事情,王冰谁都没有说起。之后的几天,班还是一样的上班,但上班的时候,脖子像是压着千斤顶,总是低着头。
低着头也挡不住那对面桌上细细的暗香。
有一天下了班,王冰也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转到了青花椒砂锅鱼这里。等鱼端了上来,王冰却发现自己并不饿。
灯光的照射下,一大锅鱼汤是泛着黄油的鱼汤,亮亮的;鱼汤上面撒着一撮青花椒,翠翠的;点着切碎的辣椒片,红红的。只是那鱼,却被刀旋成了一片一片,白白地堆积上来,直逼眼睛。
看着这锅白玉一样的鱼片,王冰突然觉得,一个人活在世上,有哪个不是这锅里的鱼呢?单单是时间,就可以左一刀右一刀,更何况比时间更加锋利的爱。
10
明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