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
老刘今年七十岁,独居,和前妻在他三十岁那年就离婚了,当然他没有现任妻子,有一个儿子偶尔来看看他,这个偶尔是什么频率呢?大概一年一次吧。
和前妻离婚,是因为他很理想主义,而他的前妻则现实地很无趣,这当然是从老刘的角度出发的,从他前妻角度出发的话,就是她很务实好好过日子,而老刘太神经病。老刘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然而他从小却表现出与周遭环境大不相同的城市感,没有人教他,他却异常的文雅、干净、礼貌,这让他的父亲曾一度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老刘十八岁的时候,他通过一切他所拥有的途径,表现出强烈的要读书的愿望,当然他的家庭和他所处的环境让他无法实现愿望,家庭唯一想给他实现的就是赶紧讨一个老婆,结婚生子好好干活,几次逼迫之后,老刘逃离了,他逃到了城市里,可是这样的逃离仅仅持续了一年,老刘就回到了家里,因为实在没有生存手段,他除了凭空而来的理想主义和求知的渴望,其他什么都不具备。二十岁那年,老刘妥协了,他结婚了,但他奇怪的一面再次上演,他不想要孩子,甚至不愿意与妻子做那事,因为在他心里,他觉得那事是神圣的,要与自己真正爱的人才能做。虽然结了婚,老刘心里仍然不安生,他还是想进城,他背着父母妻子变卖了父亲给的那一屋房子和那点地,不过最后还是被知道了,挨了一顿臭骂,但是他父母也拗不过他,所以老刘又被迫带着妻子一同进了城,这一次老刘留下来了,他和妻子干遍了他们能干的活,时间也跨过了灰霾的六十年代,跨进了同样灰霾的七十年代。
老刘二十六岁那年,终于和妻子要了一个孩子,这是因为他父母一次一次从家来城市的努力所得,每次都是父亲坐在那抽闷烟,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唠叨,于是某一天晚上,老刘无奈脱下了裤子,一咬牙一闭眼做了那事,无奈的是那事也没有一次就能命中怀上孩子的,老刘几咬牙几闭眼地做了几次后,终于成功了,而在这之前,老刘的妻子未曾对他的一系列行为抱怨过一句,抱怨是从孩子出生之后开始。老刘不喜欢孩子,极其不喜欢,他讨厌孩子的哭声,讨厌孩子拉尿,因此,他也开始抽烟了。老刘的妻子抱怨的很少直到隔壁的惠珍出现。惠珍那年二十二岁,还没有结婚,与父母搬来同住在老刘家隔壁,看她一家的样子像是知识分子,但为什么会来这里住呢?老刘心里很奇怪,后来他才无意听街坊们唠叨知道,惠珍的父亲之前犯了些错误,劳改过后一家人为了避嫌就换了个地方。老刘在忍了很多次后,终于没忍住敲响了惠珍家的门,他想拜访一下这一家人,然而开门的却是惠珍,那天家里也只有她一人。惠珍的父亲看起来很沉闷,也不难理解,但是惠珍好像并没有被生活突如其来的改变打击到,她脸上洋溢地是一种非常明媚的快乐,后来听她所述,那时的她反倒觉得生活更加安逸。
老刘进门发现只有惠珍一个人后,他变得十分拘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只好说:“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啊,我是想来拜访你父亲的,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先回去啦。”
“别呀,我父亲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坐,别客气,我去给你倒杯水。”
“啊?这样不好吧?”
“没事,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邻居了,我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呢?”
“我啊,我姓刘,刘明生。”老刘的声音抖得不得了,惠珍自然注意到了,她笑了笑,把水放在茶几上。“我姓林,林惠珍。”
“啊,是,林惠珍,挺好的名字。”老刘为了缓解尴尬,抬头假装看看四周,却无意看见角落里的一个大机器,一个黑色的底座,上面是一个黄色的像大喇叭一样的东西,他从来没见过,指着问惠珍:“那个是什么啊?”
“那个叫留声机,是用来放音乐的。”
“放音乐?怎么放啊?”
惠珍走到角落,向老刘招了招手:“你来,我给你演示一下。”惠珍拿起一个圆形的黑色的塑料片,放在了底座上,又掰过来一根像是针一样的东西,放在了黑塑料片上。那一刻,如灵魂抽离一般,老刘形容不来的事物从大喇叭流出又流进他的耳朵,他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这个大机器,就好像生活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了自己应有的归宿。然而随着一声钥匙转动房门的声音,老刘回过神来,惠珍的父亲回来了。
“谁让你进我家的!”
“爸,他是想来拜访你的,你不咋家,所以……”
“给我滚出去!”老刘惊慌地鞠了几个躬说了对不起,仓皇逃回自己家,他不知道惠珍的父亲为何如此愤怒,毕竟自己并没有冒犯他和他的女儿。
隔壁的父亲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女儿,透过眼镜能看得到他眼神中的那种失落,“惠珍,你怎么能让他进家呢?”
“爸,为什么不能啊?人家是来拜访你的。”
“拜访?我值得被人拜访吗?”说出这句话,惠珍明白了父亲的愤怒和失落,可那个年纪的她理解不了父亲为什么经历一次打击之后,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孩子,我们不同从前了,只能万分小心地过自己的日子,没办法接待其他人,更何况我和你妈妈不在家,你让一个男人进咱们家,就更不合适。”惠珍都明白,可她不愿意辩解,那一刻她有些心疼父亲,转身回屋了。
这边的老刘还处在惊吓和费解当中,妻子抱着孩子走过来,“怎么了他爹,你这脸煞白煞白的。” 老刘讨厌死“他爹”这个称呼了,他嫌弃地转过脸去,更懒得回答,眼前忽而又浮现出惠珍明媚的笑容,和抽离走他灵魂的什么音乐。后来,惠珍为了表达歉意,登门致歉过一次,老刘的妻子站在客厅听懂了两个人的对话,而她则非常在意惠珍对老刘的邀请,邀请去听什么上次没听完的音乐?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这是不好的象征。果不其然,从那天开始,老刘在他本来就神经兮兮的基础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她和孩子的嫌弃也更加明显。可是戏剧性的是,他们俩的孩子却总表现出和老刘亲近。老刘虽然不喜欢这个男孩,但还是以自己的水平给孩子起了一个相对文雅的名字:刘晓博。
其实,惠珍也并没有要搅散这个家庭的恶意,她想交朋友,老刘正巧对她家里一切事物感到好奇,她也一度对老刘妻子表现出友好的态度,也试图邀请过,但老刘妻子自然不买账。四年的时间,老刘知道了古典音乐、小说、电影等等很多东西,也知道了第一次来惠珍家的听的那个曲子叫做《安魂曲》,作曲家的名字他记的很清楚:莫扎特。每次老刘去惠珍家的时候,都要趁惠珍爸妈不在的时候,可越是这样,越显得鬼鬼祟祟,即使两个人的目的都非常纯洁,也从未有过超出正常交流的一丁点表现。但是时间长了流言蜚语还是随之四起,老刘的妻子是愈发忍受不了,性格开始变得暴躁,时常当着老刘的面咒骂惠珍是臭婊子、狐狸精、搞破鞋的。惠珍的父母也慢慢知道了两个人的事情,可是碍于经济状况,他们负担不起再一次搬家,但是惠珍的父亲有一个办法,他忍痛卖掉了自己曾经心爱的留声机。
老刘听不成音乐了,惠珍也越来越觉得这一切不合适,老刘的妻子爆发了。
老刘当时三十岁,1977年,那场荒诞的革命仅仅过去一年,灰霾似乎过去了,人们也似乎从无知中挣脱了,老刘是挣脱的代表之一,他选择了离婚。他受够了他婚姻中的一切,受够了所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受够了吃炸酱面吃的很大声的妻子,更受够了妻子无尽的抱怨与咒骂,受够了爱粘着他的孩子,可是孩子却留给了他。老刘的妻子在爆发后恢复了平静,她好像看明白了这一场婚姻的失败,老刘选择了抛弃她,而她选择抛弃与老刘有关的一切,包括他们四岁的孩子。可是虽然她最终平静地离开,她也无法平息心里对惠珍的仇恨,更无法理解自己丈夫与这个狐狸精从没有越界的来往,可是文化匮乏的年代,谁又能理解呢?谁还有不麻木的意识来理解呢?老刘离婚之后,惠珍的父亲也实在没办法了,倾其所有带着惠珍再一次离开,那时已然二十六岁的惠珍依然没有结婚,这源于她的家庭成分,也源于她心里对那个年代的不妥协。惠珍家搬家的那天,邻居们议论纷纷,老刘扒在窗户上偷偷看着,他不敢下楼与惠珍道别,惠珍也无法与老刘再说点什么。他们之间不是爱情,是超越爱情的一种关系,在老刘心里,那是一种美好的存在,同他生活中所有的情感都不一样,而在惠珍心里,那是生活的勇气,是她的明媚所在。可是再怎么样,这份感情马上就要逝去了,老刘趴在窗边直到晚上,他心想只有一个想法:我要买一台留声机。
十一年过去,曾经四岁的男孩越发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在父亲身边,母亲又为什么真的抛下了自己,再无音讯。这样的成长环境,这样的父子关系,让他无法安心念书,终于辍了学。老刘没有表态,这十一年他只是尽一个父亲应尽的物质上的义务,精神上的从未给过,任由他去。刘晓博也就在父亲的冷酷之下,拒绝了物质上的支持,开始自己打工,上社会上瞎混。后来,他认识了一群激进的人,毫无头绪地跟随着他们去了北京,参加了一次再后来不可说也不让说的政治暴动,那是1989年。再回家看老刘,已经是千禧年了,老刘五十三岁,家里有一台留声机。
经历了动荡之后,又四处奔波多年的刘晓博,成熟了很多,他归来试图缓解与父亲的关系,填平两代人之间的沟壑,但是并没有成功。他本以为自己这些年所见证的、学习的一切能够使父亲感兴趣,他认为父亲身上有知识分子的影子,但他错了。老刘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他该接受文化的年纪,他错失了一切,他除了完成到城市生活,和搞砸自己的生活之外,他没有再接受他原本想接受的一切,他心怀着热诚,但他又拒绝与现实接轨。儿子说的一切,燃起了他心里的一点亮光,然而这一切又不是他经历的,对他来说是空洞的,于是那点亮光很快就灭了,因为对他来说更真实的是,他始终生活在困境里,惠珍一家离去之后,他对生活美好的盼望也随之消失殆尽。所以无奈的刘晓博面对父亲的冰冷,只有每年一次例行的来看看。
其实,惠珍也回来过一次,但是惠珍早已结婚,她与老刘的见面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切,因为时间过去的太久了,二十年。他们不仅被时代打散了,也被时代磨平了。可是老刘也在惠珍离去之后,颤抖着留下了泪水,他攥着手里惠珍给他留下的电话号码,哭不出声来。他内心泛起的所有涟漪在惠珍说出那句我结婚了之后消失了,他们之间虽然不是爱情,但老刘心里的那份圣洁被彻底地打碎了。
这一天,2017年9月16号,四十年前的今天惠珍一家搬走,老刘记得很清楚。院子里的张大爷那天一早照常出来锻炼,拐了一个弯之后吓得摔了一大跤,他看见五号楼的下面躺着一个人,头上包着头巾,头巾被血染的很红。张大爷的老伴后来发现老头迟迟不归,就下了楼,也就发现了这一切,她没像那些围在附近指手画脚的人一样,她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断定了躺在这的这个老头是自杀,只是不明白头上为什么要包着一块头巾,问报警的张大爷老伴和小区居民,得知了这个老头姓刘,叫刘明生,今年七十岁。警察进家之后,听到客厅角落的留声机还放着音乐,很是奇怪。“这老头挺有情调啊,临死还要放上音乐,还是这老式的留声机,真讲究。”
“就是,这么讲究的人怎么看不开就自杀了呢?而且还这么大岁数了。”
“这是什么曲子啊?小张听过吗?”
“没听过,我也不懂这些啊。”
“算了算了,不管了。联系这老头的家属吧。”
“好嘞。王哥,这曲子叫《安魂曲》,莫扎特的,你看,这碟的封套上写着呢。”
“爱什么曲什么曲吧,赶紧联系家属。”
然而翻遍了老刘家里所有的东西之后,只在他手机里和一个字条上发现了一个电话,还是座机号,名字是惠珍看通话记录每天都要打一次,只不过没有通话时间。“估计是这老头的前妻吧,听楼下那些人说,这老头自己独居,和老婆很早以前就离婚了。”
“行,打打试试吧。”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老刘在跳楼的时候用一块布裹住了脑袋,这样鲜血就不会溅到地上。——美好药店乐队《老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