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财贵教授:为人需从诚意而发心,谈庸俗的专家与事师无犯无隐
诚意:直心而发、一步到位
这叫「知止而后有定」。这就是诚意之所以为诚意,不然就无所谓「意」、也无所谓「诚」了。一发「意」,不是阳明所说的什么「有善有恶谓之意……」那个都是自己的解释啦。《大学》里「诚意」的那个「意」,刘蕺山抓得比较好:「意」是「心之所存」。其实不是!「意」是「心之所存之发」。怎么可以说「意」不是心之所发?他也是乱乱来,人家古人没有讲那麽彆扭的,他是为了反对阳明、扭转阳明才这样讲的。阳明把「意」解释成「有善有恶意之动」,到了王龙溪就把「意」收回来:「天命之性粹然至善」、「若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亦是无善无恶之意」,意是心之所发嘛,为什么不是心所发?但是王阳明说「意」是「有善有恶意之动」,完啦!他也不合《大学》(本意)。王阳明讲的是「回归的工夫」、「改过的功夫」;王龙溪讲的是「直心而发」的工夫,古人都「直心而发」,孟子也直心而发—扩充嘛!但古人没有像阳明这样改过的啦(语弘学姐表示:「所以我觉得『四有句』是有造作……」老师同意:「麻烦的啦!但是它有实用性—因为人都在过错中。不过它不算是圣人真正的意指。」)圣人的意旨就是「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就这么简单,你就是圣人了!所以古人的理想很单纯,他一步就到,那阳明就是弄得很杂,但是阳明开出格局、开出功夫的格局;那王龙溪又把它收回来—不必做功夫—叫「无功夫」的工夫、「非功夫」的工夫,在不是工夫上作功夫,就「直心而发」!一下就到!这就禅宗精神。就这样啊,整个学术界就这样绕来绕去、绕了两千年。(老师笑)(喻仁表示:「我之前看了很多关于「致知格物」的注解,各个地方的解释都是乱七八糟,这次我觉得你讲的是最好。」老师:「唉呦!我今天要多吃两碗饭。能够让喻仁称赞一下,是『一字之褒,荣于华衮』啊!」众笑)
阳明未能分清义理顺序和实践顺序解大学
格者,正也。合格、及格嘛!「格」就是有一个限度。要以经解经。古人也是这样解,王根说:「致知者,致其本末之知;格物者,格其心意之物、格其家国天下之物。」这样解,有一点对。但没有像我这样解—以诚意为本。王阳明是以「诚意」为本,所以诚意则致知格物也,王阳明到最后讲诚意跟致知格物,又把它连在一起讲,他其实知道这几个是连在一起的,但是他一定要就著《大学》原文讲,完了,不是这样的……他不能分别实践顺序跟义理顺序。历史顺序跟义理顺序牟先生就分得很清楚。劳思光也能够分别哲学史的两种意义,一个是从时间上说、一个要从义理上说,所以他就讲「基源问题」。所以「哲学史」不只是讨论哲学在时间中的发展,也要讨论哲学的根本问题,这个讲法是不错的,只是还没有讲清楚。(案:以下评论劳思光,略)劳思光讲孟子的心性论及讲荀子的实在论之不足,这两个地方讲得很好、很对。但他讲宋明儒是一系说则不对,这样讲没有意义……
宋明儒三系说
所以牟先生的「三系说」是不可动摇的:三系就两系—心即理、心不即理。「心即理」再分两系:从上说下来、从下说上去。定了!这是逻辑的完整。心即理、心不即理,这是「二分法」嘛,那「心即理」里面再来分三项,这是逻辑定案,不可动摇。牟先生确实有逻辑思考,这个人厉害!「心不即理」:从程朱以下都是心不即理,乃至西方的宗教都是心不即理,西方的科学更谈不上心与理了—因为心与理的问题是超越的问题、道德的问题—所以是更等而下之的学问了。所以属于智慧学的,一定要走心即理的路,心不即理就是你无所挂当、你独断嘛!(喻仁问:「「心即理」就是牟先生常说的『即存有即活动』这个意思吧!」老师:「对对对,就这个意思。」)而且「心即理」从心上说才能建立哲学理论的基础。这个基础不是理论的建立,而是逆觉体证的建立,这就是道德的本性,所以,以道德的本性来说道德。现在西方人用逻辑来说道德,就永远找不到出路,这也是「存在的迷惑」(案:喻仁答:「对!」)这一下就解通啦,为甚么西方人找了两千年?为什么休姆的《伦理学》分析善到最后说:「善不可知。」当然不可知,你「分析」怎么可「知」?当然是这个结果嘛!所以他也很诚实、西方人很诚实,哈哈哈!
合释《大学》《中庸》
善就从逆觉体证开始,从心开始。所以要从「心即理」开始,你不能从「天命之谓性」开始,要从「诚」开始。所以《中庸》后面讲「诚」,以后我要把《大学》《中庸》合释—合起来讲—因为都讲「诚」。《大学》把经一章、把它的纲要讲完以后,就讲「所谓诚其意者」作为整篇《大学》的核心点。以「诚意」放射出去,前面讲内圣外王的架构,后面讲「所谓诚其意者」—是我们之所以从当下作功夫的地方—里面再包格物致知,外面就是以诚意来正心、以正你的心来修你的身,以后再发展为外王。后面的什么「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那些都不必看了,都是一种应用、一种文学的应用。
诚
最重要的是「诚意」。《中庸》从后半部大讲「诚意」,因为前半部都是引用孔子之言,自从子思一开始发挥就讲「诚意」了:「至诚明,谓之性;至明诚,谓之教。」子思一开始就讲「诚」,而《大学》不知道谁作的,但他把纲要讲完就讲「诚」。可见「诚」是一个要点。《大学》用「诚意」讲「慎独」;《中庸》用「性」讲「慎独」:「莫现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所以《中庸》叫「性宗」—从性来讲功夫的基础。《大学》叫「心宗」—从心发诚意,从心讲修身的基础、讲道德基础。一个「性宗」、一个「心宗」,但这个「性宗」是动的,是「即存有即活动」,为什么?「莫现乎隐,莫显乎微」,戒慎恐惧嘛,戒慎恐惧也是心嘛。
他是讲「性」,但「性」里面有活动:「即存有即活动」。但是《大学》是「即活动即存有」因为这裡讲「诚意」,我是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嘛,这个地方就通于「性」。为什么?因为本根而发:「此之谓自慊」、「皆自明也」。「自明」!「自明」从哪里来?所以「自明」一定要接到「天命之谓性」,这是孟子系统。因为我的「四端之心」背后就接著「四端之性」,「四端之性」就接著「天命」,所以尽其心就知其性,知其性就知天……这跟孟子又可以结合起来,总之以「诚意」为主。所以,《大学》《中庸》是「性宗」「心宗」,而性通于心、心通于性。而孟子是直接从心说性,所以《大学》更接近孟子;《中庸》接近孔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也不能讲得这麽切啦,是大略如此。但是「诚意」为本、「心」为本,也就是「心即理」为本,「心即理」就是「心即性」,性即理也。
心性
这个被牟先生抓住了:即存有即活动。他一抓住这一个就写一本《心体与性体》,所以「心体」—心是体—与「性体」,都是体。「心」「性」抓住了,于是这本书就铁案如山、不可动摇。所以这本书将流传万世,其功不在禹下—把儒家整个「心性」解释得那么清楚!我读到这本书,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很伤心,我们没学问做了(众笑),就跟著走就好了。就这样子、真的是这样。我们所做的就是这些小学问,比如我讲这个《大学》,我们怎麽么把《大学》建、建、建、建得好一点……这样于心性何补?只是更加明白而已。无所补益啊!小补啦,你不能转变牟先生系统。所以我说任何人违反牟先生系统,他是自讨苦吃。因为人家牟先生哪里来的你知道吗?他也是从经典来的,而且人家经典不可动摇的,因为所有经典都指向这一套、宋明理学家都指向这一套,大家都讨论「心」跟「性」两个问题,你还能够做什么?佛家大讲心性,所以宋明儒大讲心性,你回头看先秦孔孟,孟子也大讲心性,孔子不讲,因为什么?「天何言哉」嘛!「夫子云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嘛。而佛家就大讲,于是宋明儒也大讲,以兹对抗(案:此处录音笔发生问题,有一阵空白。)
藉假修真
(案:评论某教授,略。)程伊川说:「一为文人,便无可观。」那么现在我说:「一为学者,便无可观。」你懂吗?所以你们不做学者,我也很赞佩啊,也可以啦。但是,有学位不妨碍学者,将来我有钱,我还是要帮助你拿学位。你可以这样讲:「我拿学位,可是不是要靠学位。」但是不要说拿学位是无聊的……人的清高不需要这样表现。所以,要浑然,你自己心知肚明就好。我也拿博士啊!虽然我拿博士是不得已(案:老师窃笑)被人家骂死了,我才去拿博士。(Delfi:「为什么?」)我本来就想说我自己作学问,人家会知道的,后来牟老师说:「啊,现在三顾茅庐的事情不多了啦!」(众笑)「你要像诸葛亮躬耕于南阳?门都没有!」他说:「你去读个学位也不妨碍你作学问啊!」那我就去读吧……要不然我没有(打算)读,我大学毕业十年之后再读硕士的啊,因为我当时意气风发啊,我人生何必靠你学位、我自己能混出一条路。后来去读书,也没有障碍我的心性,相得益彰啊!我如果没有博士的位置、没有去大学教书,我推广读经的顺利度会减弱……还顶著光环嘛,虽然是假的,但是我们「藉假修真」嘛!就这样,不是吗?「假藉」、「假藉」!啊,人生啊,一定要放大眼光、提高境界。但是也不可以跟世俗相抗……没有用。我们完成我们的目的就好了。所以,这个「心」把握住、方向把握住,那世间的动盪有些干扰心、难免干扰,但是—「不忘其初」—不忘其初衷。那越走就会越广大!那心志一被障碍了,你就变庸俗了……千万不要变庸俗。
(案:评喻仁,略。)一心一意,我要做一个东西,其他的东西我不理,因为那些太庸俗了嘛!你理太多,真的会被拉下来,除非你的心志非常清明……像我,我都不敢说我很清明,清明到不被庸俗所染,但是我随时警惕自己。所以,庸俗的东西我也照顾一下、做一下,也不敢做太多,这样。所以我就辛苦。你可以做清明的人,而且你可以成学,这个学问是永恒的,这个学问会影响一大片。你若去照顾世俗,只能影响一小片……(案:评某教授,略;再,建议喻仁读《孟子》)你要像我刚刚讲《大学》那样子,左右逢源,要引什么就引什么,你要读到这个境地,要不然的话,你不能替新儒家发言。那你现在又有西方的基础、又有新儒家……因为你全心全力都在学问上面,你可以做到。我是做不到,因为我要用一半的时间来做事。(案:后面略)有古风又讲现代学问,讲得这么锐利,那才够格嘛!对不对?这是我所培养的完整的人、完整的学问的形象,而不是现在一般的学术界,都是耍、耍他会蒐集资料……没有一个光明的心态—为人类、至少为中华民族—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们都不敢这样说,因为这样说就变成你不是学术呵呵(案:老师干笑两声)。我们敢这样说、但我们又学术!(案:讲书院,略)外王事业也可以做,要用学问来教导天下,而不是去做某些事。做事也要做,但像我这样花费太多心力在做事,学问就不够。就很可惜!我现在已经回不去啦,所以说我只好这样做,但我还是会提醒(案:老师低语:「我还是会怠惰。」)
事师无犯无隐
(案:评政治人物,略。)我如果讲错我会反省。你服从、你尊重老师,纵使老师有错……你觉得有错的话—「事父母几谏」—你要很客气的,不能够直接说:「老师你错了(口气强烈)!」不能这样讲。「是不是可以?」「老师,我这样想是不是也可以。」如果是一个清明的老师,马上就说:「你也对,我想错了。」这是老师自己来讲,不是学生说:「老师你错了!」这样不对的。
所以事师是无犯无隐,事君是有犯无隐,事亲是有隐无犯。事亲是「有隐无犯」,「隐」就是隐忍、不可以冒犯,这就「事父母几谏」,所以要冒犯也要「几谏」,你要「隐忍」嘛!事君,你事奉君王、你做政治,是「有犯无隐」—你不要隐藏!你不要委屈,该道理怎么讲怎么讲,所以「犯颜直谏」嘛!为什么?这是国家大事嘛!那「事亲」是家庭事情啊,以情感为主,所以是「有隐无犯」,事君是「有犯无隐」。
「事师」、事奉老师呢?「无犯无隐」!也不可以「犯」、也不可以「隐」!完啦,这很难做啦,对不对?不可以隐,就是你有话可以说,但是你不可以用冒犯君王的方式说,因为这不是国家大事嘛,这是讨论学问,而且老师是予你有恩德、或许老师的见解比你更高你还不懂,所以你不可以「犯」。但是你可以说明,因为「吾爱无师,吾更爱真理」。但不是因为有真理,所以把老师推倒。所以「事师」最难!(案:略。)这也是一种「处智」—在人情中处理事情,以道来处理人事—亲是以情为主,君呢是以义为主,所以一个「仁」、一个「义」嘛,也可以这样说:一个以「情」为主、一个以「理」为主。「事师」呢!情理兼备嘛,所以「无犯无隐」。所以,我以后学生(案:老师说:「我都不把你们当学生看啦,都还是相当尊重你们的。」)所以以后的学生、将来小孩子学生,我就要跟他们说:「你事师要『无犯无隐』。」养成他一种对于真理的的坚持,但对于人情要照顾,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要不然你说我义理对就毫不客气、得理不饶人,这也不和儒家的态度。但是也不可以说:「唉呀,他是我老师,所以不敢跟他说……他虽然错了。」你又不对了,你陷师于不义!(语鸿学姐:「表达的态度,商量、讨论。」老师:「对。」喻仁:「西方人是『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两个倒过来:「我爱真理,我更爱吾师。」这样更好了!其实,用儒家的话讲、这是《礼记》上的话:「事师无犯无隐。」一句话就讲清楚了,不要那麽萝唆。因为「无隐」就是「我爱真理」嘛!「无犯」就是「吾爱吾师」嘛!也没有更爱、也没有更不爱嘛!同时嘛!所以也可以说是「以恭敬的心来表达你的见解」,就这个意思而已嘛,什麽「吾爱无师,吾更爱真理」那如果吾师不合真理我就反他、我就犯他,这个又不合儒家精神。(喻仁:「西方人就是这样搞的。」)西方人就是二分法嘛,中国人就是能够中和嘛!(案:讨论,略)所以做人很难啊、做学问难啊,为学难、做人更难啊!或是说做人难、为学更难。两个:「为学」、「做人」都不容易,但是也都很容易,诚恳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