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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中人

2023-06-03  本文已影响0人  沪上月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淮安城的大雨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入夜后依旧毫不停歇。

如果说淮安城内最令人胆寒的建筑是哪一栋,随便在街上抓一个玩耍的小孩子都知道不能去盘城大狱,那是阎王爷的地盘,不属于活人 。

此时的盘城大狱内,湿漉漉的地面映照着些微火光,连火光也显得阴森森的,像山间荒坟里的鬼火。屋顶已经开始漏水,监牢里囚犯们垫坐的稻草散发着难闻的霉味,滴滴答答的雨声惹得囚犯们连声骂娘。

大狱内关的都是些死刑重犯,自然没有什么好的待遇,狱卒们对着那漏水的屋顶也就任由它去,反正自己也是轮班值守,不会长期住在狱内。

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囚犯们骂了几轮见无人理会,也就三三两两地隔着铁栏杆开始聊天,内容基本都差不多,骂着官府,聊着女人,居然有了几分酒肆的热闹。

最靠里的一间囚室内却有四个囚犯,各自坐在一角默不作声,那是即将上路的地方。狱卒们为方便管理,会将在第二日问斩的囚犯集中到最里面的囚室,天明时统一处理。

许是听旁边说得热闹,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诸位,最后一晚了,要不聊点有趣的?”这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囚犯,手镣脚铐一并戴着。二十年前,淮安城里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淮安城兵马大将军江息武,那是跺一跺脚,整个淮安城也要抖三抖的大人物。当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羁押在此,一朝之间从庙堂高位到牢中死囚,本就是让人津津乐道的新闻了,更为奇妙的是这一羁押便是二十年,也不问斩也不释放,仿佛要羁押到天荒地老一般。直到前些日子老国主驾崩,新主即位,他才终于被御史台数罪并罚,奏请问斩。

平日里江息武没什么架子,和旁人都是谈笑闲聊,牢里的囚犯也乐于听这个昔日的大人物讲一些庙堂秘史,因此大多数的囚犯和他都能说上几句话。

“老江,你也就算了,好歹在这牢里死赖了二十年了,我也是差不多半截入土的人了。可人家两个小朋友风华正茂,能和咱俩比?”旁边一位中年男子说道,脖子上纹着两道蛇影,看起来像是走街串巷的艺人。

“众生皆苦,不如早归啊~”江息武微微叹道。

“老江你知道众生皆苦,可知道众生为何皆苦么?”过得少许时候,角落里一个声音悠悠传来。

声音的主人看起来颇为年轻,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布衣宽袍,看装束就像淮安城内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穷书生。

江息武默然无语。

“他自然知道。”这次出声的是最后一位囚犯,令人惊异的是,这居然是一位年轻女子。

“国主昏庸无道,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还有那群脑满肥肠的官员,淮安城内一位七品的监察御史家中就有十万两白银,哼哼~”女子冷笑道。“江大人久居高位,自然是清楚这天下众生的苦难和痛楚的。”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这里没有江大人,只有老江。”江息武也不以为忤,呵呵笑道。

“说得对,大家现在也算是同路人,”卖艺的中年男子也赶紧打圆场,转头看向江息武。

“老江,和你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了,我还真不知道你是犯了什么事才进来的,而且居然还能一直赖着不被问斩。”

江息武抓了抓头,“说起来也就是老国主念着往日的半点君臣情分罢了,你看这新国主一即位,我这不就和你们一起上路了么?”

“再说了,老何你一个江湖耍蛇的,怎么就被打进死囚大牢了呢?”江息武捶了捶墙壁。

一旁的女子和书生也好奇了起来。

老何沉默了一瞬,见几人的目光都向自己望来,便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小石头抛起来。

石子很快落地,不动了。

老何笑了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就往一罐子汤里加了点东西罢了。”

“加东西,加了什么东西啊?”江息武穷追不舍地问道。

老何吐了吐舌头,像一条嘶嘶的蛇。

“不过是一点蛇毒制成的药,刚好药翻了几个人罢了,里面有个当官的。”

余下的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息武拍着手掌,笑得直不起腰。“好家伙,这就是加了点东西,你加的这点东西让你全族人被杀上三回都不够了。”

“你下毒,总是有原因的吧~”年轻女子疑惑道。

老何不笑了,过了会,闷闷地开口,声音冷得像地上的石头。

“自然是有的,我是为了我的阿黄。”

“说来你们大概会觉得好笑,阿黄只是一只猴子罢了,他在很小的时候被我在山里捡到,陪着我走街串巷。你们也看到了,我就是一个老光棍,无妻无子,不过是无意间学得了一些耍蛇卖艺的手艺,大半辈子来都只有阿黄陪着我。”

“阿黄是最会翻筋斗的,连翻二十个筋斗都不在话下。每次表演,他都是最后的压轴节目。我们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你们还记得十年前,北魏的军队大举南下么?那时候我和阿黄刚好出了炎阳关,刚走不到二十里地,就看见黑压压的北魏军队围了过来,没法子,我们只能躲进了燕云山脉里。”

“我没记错的话,北魏围攻炎阳关持续了三个月吧,后来国主请了东齐和西夏的援军,北魏才退兵。”江息武幽幽说道。

“是啊,整整三个月,我和阿黄在深山里相依为命,多亏了阿黄到处找果子,打水,我睡觉的时候为我站岗,我才能走出燕云山。那么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却没想到...”老何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说就说远了,上个月的时候,我带着阿黄从淮安到徐州城,我在路旁歇息,阿黄去前面的树林帮我摘点果子。过得半晌还不回来,我就去前面找他。”

“到前面的树林时,只见几个当兵的在里面卸甲,另外还有几个人拿着长枪,对着什么东西穿刺。我过去一看,正是我的阿黄被他们绑在树上,他们拿着枪对着阿黄乱刺。我差点昏了过去,阿黄肚子破了,鲜血和肠子流了一地,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们还笑嘻嘻的,那个领头的还说了一句:“晦气,大老远地接了这趟差事,大爷火气正旺,这黄毛畜生倒好,主动撞上门来给大爷消火。”我看着阿黄的惨状,不小心踩断了脚下的树枝,他们发现了我,问我是去哪里干什么的,我只说是附近的山民,听到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不小心打扰了诸位军爷。”

“他们问了我一会,见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就安排我去给他们打水烧饭,顺便把阿黄的尸体处理掉。真是天可怜见,不知道为啥这只部队只有十几个人,我也不想管了,人少正好,这帮畜生,我的阿黄死得那么惨,我就算豁出这条命,总得让这帮畜生付出代价。”

“刚好我行走江湖时会配一点蛇毒,趁着做饭时下在了水罐中,一顿饭的功夫,十几个人全躺下了,我看着他们在地上哀嚎,就想起了阿黄在他们的枪下时也是这样惨叫。领头的那个人最可恶,我还特意去捅了他两刀。”

“后来我往徐州越走,见到一大批难民,说是前线大败,连指挥使都死了。我便掉头往淮安跑,结果运气不好,碰见一个没药死的,就把我当做奸细抓进来了,见拷问不出什么东西,便也懒得管我了,反正也马上砍头了。”老何一口气说完,寂寥地笑了起来,四周的气氛一时间也沉闷起来。

江息武正想开口,突然被一个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我知道你杀的那个领头的是谁。”年轻女子说道。

“你怎么知道?”老何疑惑地问道,不光是他,其余两人也好奇起来。

“淮安城知府大人的私兵卫队的卫队长。”女子肯定地说道,

不待几人追问,女子便接着往下说。

“我是上个月的夜里潜入的知府府衙,原本只是想顺几件贵重的金银首饰,给城西的几个孤儿们救急。知府府衙我去过好几次,按理来说已经是万无一失的。”

“看不出来,姑娘倒是位侠盗。”一直没开口的书生说道。

“闭嘴,别打岔!”女侠盗柳眉倒竖,目光似利剑般指向书生。

书生摆摆手,连连认错,女子这才罢休。

“那天我刚潜入知府小妾的闺房内,还没来得及找东西,便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

“我赶紧躲在床下,只听见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走进来,坐在床沿,止不住地叹气。过得片刻,又一个女子快步跑过来,只说一句,陈将军在出城的路上死了,老爷现在怀疑府上有奸细,夫人快想想办法吧。那女子“啊”了一声,似乎很是伤心难过。”

“过得片刻,一个男子推门进来,开门便说,“夫人,陈将军被奸人害死了,可惜了。又说了好多,我这才知道,原来这狗官竟是派卫队长出去和北魏军队勾结,要送出城防图纸,可惜天不佑奸,这小人在路上不知道被谁给杀死在树林里,听说一支卫队死光了,只剩下一个活口。”

“待他们走后,我左思右想,终是气不过,便想着去刺杀这狗官,谁知府上守卫突然严密了许多,我一个不留神,便中计被擒,进来和各位作伴了。”

众人听罢,反应各有不同,老何是哈哈大笑,引起了隔壁的一阵叫骂,而江息武黯然无语,嘴里喃喃念道,“老林和我相识多年,今日竟要叛国投敌么?”

“那么江大人你呢?”年轻书生突然向着江息武发问,“你又是为何进来的呢?”

“私调了一些兵马罢了。”江息武毫不在意地说道。

老何见机会来了,学着江息武之前的语气问道。“私调兵马,私调了多少人呀?”

“也就三四万人。”江息武无奈地摊手。

老何抚掌大笑,“难怪权倾一时的江大人也进了牢房,你调动的军队都能打下淮安城了。”年轻女子和书生也都露出了快乐的笑容,之前因为老何而引起的悲伤气氛瞬间被一扫而空。

过得半晌,三人又将目光对准了书生。

“只剩下你还没有说了,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呢?”女子朝着书生努了努嘴。

“我么?我本来就是一个早该去死的人。”书生淡淡地说。

几人明显不满意,女子眉毛一挑,正要追问,只见书生把手指竖在唇边,静静地说。

“嘘~你们听。”

几人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牢狱中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雨扑棱在牢狱墙上的声音。江息武戎马出身,听力比其余的人更为敏锐,隐隐在风雨中听到了一丝丝不一样的声音。

惊疑不定间,马蹄声骤然而起,惊得雨声也停了一瞬,仿佛来自九霄之外,又齐齐停在了牢狱的门外。每个人都感到了绝大的压迫感,隔着一堵厚厚的狱墙依旧口干舌燥。

沉重的战靴声由远及近,老何紧张地望向了江息武,只见对方的面色在火光的照耀下阴晴不定。

“别紧张,他们是来接我的。”书生忽地笑了笑。

监狱的石墙忽然震动起来,石缝里的灰尘激射开来,弥漫在牢房中。一根巨木自石墙上冲出,摧毁了整座牢房,月色就着雨丝一起落在了众人头顶。

狱外,骑兵阵列似海。

书生朝着狱外走出两步,忽地转身朝着江息武,长揖到地。

“你?”江息武惊疑不定地发问,脑海中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浮现出来。

“彦文拜谢江叔叔救命之恩,江家上下没齿难忘。”声音清冷如玉石,一字字地自书生口中吐出。

江息武愣了好一会,忽然放声大笑,声振寰宇,在雨幕中传得远远的。

老何和年轻女子面面相觑,忽地年轻女子灵犀一点,

“江大人你当年调动兵马是为了救他!”

书生笑着应声,“正是江大人调动了兵马,我方能逃至北魏,保全性命。”

江息武笑罢,面色一肃,振衣而起,

“前虎步侯、御前指挥使、三军兵马大都督江息武,拜见国主!”

听到江息武的自称,书生又笑了,笑声中尽抒平生快意。

一旁的女子和老何已然被眼前的一幕震得说不出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女子低低地问道,“你是北魏的国主,那你为何还被抓进了淮安大牢?”

书生摇摇头,“我是南唐的国主唐彦文,我的父亲便是前任唐帝,只不过误中了奸臣的暗算,才导致国将不国。”

“当年伪帝谋逆后,我只有两岁,正在韵苑宫中被奶娘牵着玩耍。事发突然,父亲自己已来不及脱身,只能托付卫队护送我出逃,幸得江叔叔调开军队,城中兵力空虚,我父亲的贴身卫队才有机会把我送出淮安城。”

“这些年来,朝廷一直在对你进行拷打逼问,试图得知我的下落,江叔叔您真是受苦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联系当年的父皇旧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

“本来我一直不赞成仓促起兵,直到前些日子,我们安排在北魏的细作回报,说北魏秣兵历马,不日即将南下。这下我们没有时间了,再不起兵,这腐朽的国家如何挡得住北魏人的马刀,到那时候,南唐国就要亡了!”

“至于淮安大牢,这就是一场赌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入这淮安城,如何得知这城防布局,又如何能今夜起兵,一战定乾坤呢?”书生缓缓说道,字里行间却透露着无尽的霸气。

“江叔叔,我如今起兵匡扶天下,当今伪帝窃国叛逆,二十年来倒行逆施,我今欲解民于水火,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国主你本是南唐的国主,江息武自当跟随,可惜这些年久居囚笼,人老了,心也老了,连刀剑都握不住了...”江息武摇头苦笑。

“将军你没有老,你看这淮安城,这已经是国都了,每年还是会死那么多人。你知道在南唐的其它城市,每年会死上多少人吗?”

“将军你也说众生皆苦,你我都是牢中囚徒,日夜煎熬受苦,书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他们真的是刍狗么?”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书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在乡野民间看到的景象,我希望只是我们受煎熬,如果我们多受一些煎熬,能打破这囚牢,将来淮安也好,雁门也好,我南唐的子民可以昂首挺胸,自由行走在大地之上,不再有流血与眼泪,那么我们这些人再怎么受煎熬都是值得的。”

“那么将军,你愿意和我一起忍受这战场的煎熬吗?”书生静静站在之前砸出来的牢房洞口,洞口外面是如林的刀枪剑戟。

江息武看着年轻的书生,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他忽然觉得血管里的血又热了起来。

“国主兵锋所指,江息武莫敢不从。”

唐彦文笑了起来,对其余人而言,这笑容仿佛阳光一般驱散了这雨夜的寒意。他忽然大步走向雨幕,旁边早有步将牵上一匹黑色战马,奉上缰绳。

他翻身上马,伸手拂去马马鬃上冰冷的水花,朝着马下的几人说道,“走吧,我知道你们等这一天已经很多年了。”

尔后扯紧了缰绳,闪电一般驶入雨中。

江息武紧跟其后,带马追了上去。

大雨滂沱,铁蹄不歇。

老何与年轻女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眼神里剩下的只有坚毅。

片刻之后,一道声音在夜空中传的远远的。

“给我们两匹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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