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属虎,38年的,今年己78岁高龄。
我不愿相信父亲竟已走到垂垂老矣的杖朝之年,我还是愿意相信他还是那个豁达包容、精力充沛的父亲。 父亲出生在梅县南口镇瑶上公社白叶村。这是一个崇山之中的典型客家村落,整个族群只有余氏一姓。余氏先祖从中原南迁福建,后入广东。白叶村开基祖廷义公六百年前来到这个崇山包围的地方建村,是看中高山的屏障可抵御外敌。客家小村封闭排外,据说建村一百多年间,竟将别姓人江氏逐一驱离甚至残杀,以使余姓一家独大。
父亲出生于国难当头风雨飘摇的年代,但有幸生于大户人家。父亲的阿爷我的太爷彩卿公是晚清贡生,是村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坐轿到十几里路外的南口镇赌博的人。太爷是全村最有钱人,还是一个心怀鸿皓之志的人。他在世时,给四个“光字”辈的孙子取“镇”“权”“招”“居”之名,寓意“镇国安邦”、“权倾天下”、“招兵买马”、“安居乐业”。太爷花大钱在宅基建十七间房的客家大屋“安国庐”,名字也寄托了其“国安民泰”之宏愿。父亲满月那天,刚好赶上安国庐落成之日。懂事后的父亲还记得彩卿公目光如炬,美髯飘飘,还曾坐在其膝上捋长须玩。父亲自幼勤勉但顽皮。六岁那年,已随父亲云祥公进山伐木烧炭谋生;也是六岁那年,私自玩土制火药枪不慎被后座力伤颊,至今落下黄豆大的伤疤。父亲在百年老校凌云小学念完小学,在南口中学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务农。
1954年,年满16岁的父亲得到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招入韶关糖烟酒公司当一名会计,正式踏入社会。当时从化隶属韶关,父亲于1957年调到从化商业服务局,从此在从化落地生根。来到从化的近十年间,父亲经历了很多人生起跌。他当过兵。文革被打为牛鬼蛇神。而立之年与当地女子结婚。父亲母亲都在同一个单位,他们居住在由猪圈改造的单身宿舍,中间只隔一堵墙。父亲就这样“近水楼台”了。一个是粤北穷山沟的穷小子,一个是附城大族的四千金,两人年纪还相差十岁。想想,我能来到人世也是不易。这桩婚事成了,还要靠一根“鸡骨头”。那年,准岳母娘给一根鸡骨卡了,四处求医无门。最后准女婿二话不说,请了一辆运猪车把准岳母送到广州的医院。这一路颠簸一路呕吐,未到广州竟自愈,这真是“一根鸡骨引发的好事。”1970年春节伊始,三十而立的父亲荣升人父。但下放吕田的他却赶不及见到儿子呱呱坠地的幸福一刻。常言道“虎父无犬子”,但他偏偏“生”了个犬子——不过“好运”却不期而至了。同年,父亲忽然接到县委的一纸调令,被调到县委报道组工作,从此改变人生轨迹。报道组是专门向上级媒体提供从化新闻的写作班子,由一个初中文化水平的年青人挑起外宣大梁实属不简单。父亲后来说,他在当兵的时候热爱上写作,买了很多书自学成才,在当战士的时候,已经有新闻作品在《解放军报》《战士报》发表,在部队已练就新闻基本功。这点与莫言相似,但他没有莫言的文学细胞,最终只能当一名记者。父亲白天到基层采访新闻素材,晚上就回到办公室的暗房冲晒照片。父亲有时也会带上我。浓重的显影液药水味熏得人作呕,我唯一的盼望是暗房采光的小红灯熄灭,房间的大灯亮起,这意味着父亲一晚的工作结束,我可以回家。从1970年到1982年超过十年间,父亲向《南方日报》、《广州日报》大量供稿从化的新闻,其中不乏头版头条。
1979年中,父亲在送稿广州途中不幸遭遇严重车祸。母亲形容当时“前额己爆开几厘米的血口”“牙齿也磕掉几颗”。父亲足足住了两个月医院才婴儿学步地下地走路,这是父亲继文革被打为“牛鬼蛇神”后遭遇的人生第二个重大挫折。父亲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衣服很整洁,总是拿头油将头发梳得铮亮。车祸不但让父亲继“黄豆疤”后添了新疤,更严重的是,车祸成为父亲事业走下坡的一个转折。80年代未,离开报道组的父亲先后任职广播电视台、县志办,还是离不开与文字打交道。父亲作为志办主编先后翻译或编纂了《从化县志(清雍正八年)》,《从化县志(1489一1985》,《从化市志(1979一2004》三部大部头。八十年代中,父亲以老记者、老影人的身份组建并担任了县影协负责人。最近重新翻寻整理父亲尘封己久、堆积如山的旧照和底片,很多二三十年前从化的珍贵影像资料得以“重见天日”。
小时候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很严厉的人。记得有次与妹打架被父亲惩戒。父亲在俩人脚下用粉笔画了个圈,命二人各自在手上拿一根棍。哪个站不住超出白圈,就得挨对方一棍子。年幼的妹开始站不住,爱妹心切的我想,就轻轻拍一下吧。“啪”,如打蚊的声音传到屋外父亲的耳中。“打架的劲哪去了?”父亲淡谈的语调让兄妹二人魂飞魄散。这之后一次比一次响的拍打声轮番响起。我怀疑父亲中了《西游记》的毒,用孙悟空虐唐僧的伎俩对付他的亲生骨肉。但后来渐渐长大后,我们开始感受到严父的爱是不动声色。9岁那年,我当上“红领巾”,父亲特意为我煎了个我最爱吃的荷包蛋;14岁那年,我踏入初中校园的第一天,父亲把我叫到身边,把一本红皮革小笔记本送给我作为上学礼物。我翻开扉页,上面竖写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见到父亲特有的字体:那是一种肥胖但又不太潦草的字体,一如他肥胖的身型。父亲因为工作忙的缘故,对我兄妹二人的学业很少关注,但我们都很自觉。因为父亲不单是家中的经济顶梁柱,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年代,还是我们的“木匠”:家里的木沙发是他做的;还是我们的“厨师”:炒鱿鱼卷很美味;还是我们的“裁缝”:很多衣服得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还是我们的“猎人”:冬季斑鸠最肥美的时候,枪法精准的他总能猎回一大袋的猎物。我不止一次拉住了父亲的单车尾求带上。有一天,父亲把一杆风枪竖在我面前说,“儿子,你有枪高就带上你”。后来我才知道,夜猎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可能要夜涉冰河,还要防蛇虫鼠蚁,带个还没有枪高的熊孩子实在是一种捣乱。1991年春节大年廿四,父亲的爹云祥公去世了。据说是罹患了胃癌。我隐约记得阿爷说过自己是名医,在从化生活的时候经常上风云岭采集一种叫“了哥王”的草药治病,结果最终把身体吃坏。父亲和我连夜动身回梅奔丧。由于年近岁晚,我们最终赶不上尾班车而滞留广州一晚。我清晰的记得,那晚广州街头下起了冷雨,我的劣质皮鞋耐不住泡不幸穿了趾头,冷水倒灌进来把脚与湿滑冰冷的鞋垫沾在一起,如踩着湿滑黏乎的大白鱼,令人寸步难行。父亲见状,立即拿出不多的盘缠给我置了一双新皮鞋,我的脚顿时暖和起来。但父子俩最终还是赶不上见阿爷最后一面。次日下午赶到安国庐时,族人告诉我们按照风俗阿爷已于晨早“上山”。父亲表情木然,也不多作声。隔代的我不会了解父亲的心情。为人父,他赶不及儿子呱呱坠地那喜悦一刻;为人子,他赶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那哀愁一刻,这是一种何等无奈的人生滋味?!
1998年,年满60周岁的父亲荣休了。钓鱼成为了他退休生活的日常。父亲把工作上的拔尖精神融入到钓鱼当中,精心钻研钓鱼大法。结果流溪河之上,无人不识君。各路渔友纷纷好奇起这位老头儿,都围拢过来取经问道。久而久之,父亲在钓鱼的“江湖”上名声大噪,人们热情称他“余伯”。由于“余”“渔”同音,一时间“余伯”还是“渔伯”傻傻分不清。自从退休钓鱼后,除了头发几十年如一日梳得铮亮,父亲的形象也不再讲究了。长年累月户外风吹日晒,肥胖的他变得又黑又瘦;手指经常抓鱼和料,染上了灰指甲。阳台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鱼料和大大小小的鱼具,老鼠也被养得如小猫大。母亲和我甚至开始唠叨厌烦他,但他是充耳不闻。每一日,他头戴圆椎形竹帽,身穿耐磨工装,挎上一大袋鱼具,状如大侠般出门钓鱼。我记得有一年随父亲到文峰塔下的河洲上钓鱼,鱼竿竿尾上的小铃铛突然铃声大作,父亲沉闷地丢下一句“大家伙来了”,然后迅捷起竿。这果然是流溪河难得一见的大鲤,其巨力竟把父亲往水里拖。父亲一把将竿交我把住,然后飞奔落河。我从未见肥胖的父亲竟也有如此矫健的身手,待我缓过神,父亲已抱住大鲤站在齐膝深的河中咧开嘴向我微笑。
2007年,父亲又遭遇了人生的另一个挫折,他患上腰椎间盘突出症。这是长期办公室伏案积攒的劳疾,到年老来还了。父亲在当地医院住院三日越来越严重,亲人心急如焚把他迅速转院到广州。那天在高速路上,我开着车默默跟在救护车后。父亲此刻平躺在救护车上。无人能知道他何时能重新站起来。 谢天谢地的是,父亲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他重新站起来了。捱过那么多曲折,上天也不忍心让他受太多的苦。 今年阳春四月,惠风和畅,草长莺飞。嫁到外地的胞妹伟娟回娘家探亲。我兄妹二人连同两个外甥女一同陪父亲到流溪河边钓鱼。此时父亲早已放弃与大鱼搏杀的“血雨腥风”的日子,换上了手杆钓小鱼。那些是小指大小的小鱼,有银鱼、花手巾、砧板仔、帕乸,五花八门的。我对父亲说,爸,我帮你照张相吧。父亲顺从地站起来,像小孩一样任我摆弄角度。我仰视着父亲。他逆着光线,背着手,冲着手机镜头慈祥一笑,巍峨的像山一样。
每个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流水一样的缘分。有些缘分注定会嵌入我们的生命,她们是父母、爱人、子女。即使在生命中留驻片刻,也让人毕生不忘。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