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第三十四章 叶青出现
父亲走了。我和柳如烟在失去他的悲伤里感受到了生命化有为无的脆弱。这脆弱弥合着我和她之间的裂缝,让我们又重新靠近在一起,相互取暖,以抵御生命的脆弱之寒围袭过来的孤寂。我们不再意气执拗地咬着对方的把柄不放,让王子涛和叶青都成为我们生命历程中必然遇到的坎。我们再一次携手前行,像那十年荒芜的人生一样。这是在失去父亲的大悲中生成出来的一件好事。如水中的圆月,在被投掷的石子击碎后,随着水波的平息,又月圆如初。怕就怕,一轮水波刚刚平息,又有一石掷下。可这世上,就是这样有鬼,你越怕什么,它越来什么。
在父亲下葬后的那天下午,叶青来了,没有提前电话通知,就那样无所顾及地来了。她把车开到村口大队部的广场上,挺着她那傲人的身姿,微昂着一张经过精心修饰过的脸,走下车来。
一个陌生的摩登女郎突然出现在村口,无疑如荒脊的旷野开出一朵艳丽的花,见者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叶青一出现,便引来了村里许多人的围观。不用她张口问,围拥她的村人就把她要问的问题都问了,然后又都回答了她。不是住在村口的大娘拦截了她,她就被那一群好事的村民拥簇到家。
大娘跟叶青说,父亲刚刚上山,家里的头期还没有做完,让她先到家里坐一下。大爷来家里通知我时,一家人都在。他板着脸问我这女的是谁,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一时无言以答,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还是柳如烟出面替我解围。
柳如烟说叶青是她和我共同的朋友,前几天因为急赶回家,让叶青开车送她和儿子,不想车子在路上抛了锚,她以为车子修好后,叶青就打转回去了,没想到叶青这么仗义,车子修好后又赶了过来。
这个谎言从柳如烟的嘴里说出来原本是让人信服的。但儿子,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他先是仇视地横看了我一眼,然后当着大爷和一家人的面,冷冷地问柳如烟:“她是谁?你什么时候让她送过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坐过她的车?你为什么要撒谎?这是他做出来的肮脏事,屎都拉到你头上了,你还替他掩饰?”
柳如烟的脸色被儿子问得红一阵白一阵。她一边跟大家强调说叶青真是她和我的朋友,儿子他不知,一边拉扯着儿子去后院。
大爷走出门时,骂了一句:“孽畜,我看你是小时候鞭子挨少了,欠抽!”
姐和姐夫,还有弟弟、弟媳都问我怎么回事,怎么招来一个女的。我说是同事,又是同乡,也是帮助过我的恩人,柳如烟是知道的。
柳如烟在后院跟儿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因为儿子要去厨房拿刀砍叶青。一直坐在一边默然无声的母亲突然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你跟我来!”
我跟着母亲来到她跟父亲的房间。房间里的陈设还是小时候那样没有变过,一张老旧式床,床边一口老旧式的五屉柜,床尾两口旧木箱,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旧相框,几十年了,相框里还是那些旧照片。一切如旧的简陋。唯一新添的,是旧相框旁边新添了父亲的一张放大的黑白照。因为没有了父亲活着的气息,房间里显得更加的清贫和冷清。
母亲进房后,在靠木柜的床头坐下。父亲走了,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我想,大概是因为受够了父亲这一生对她的奴役之苦,父亲的离去对她是一种解脱。但这些天来,她的话越来越少了,时常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中,人也苍老了不少。她挥手示意我坐下,说:
“你父亲走了,我想我这一世的债总算是还清了,该自个儿轻轻松松地活几年。没想到这心也跟着他一起去了,空空落落,没有着处。”
母亲说这话时,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那种经历了大悲大痛后的自然平静,如秋天的落叶飘零,寂寞又凄凉。
我挨着母亲坐下,搂抱着她。像小时候跟她撒娇时那样。那时,她身体健壮,臂膀因为长年不停地劳作,很是结实,搂抱着她,就像搂抱着一座大山一样,让人感到心安有靠。我那时把这话写进作文时,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回家告诉母亲,她说我说得对,她就是我的靠山。但如今,这座靠山被岁月的年轮侵削得越来越小,我搂抱着她,就像搂抱着一个小孩一样。我跟母亲说:“父亲走了,你跟我去。”
母亲摇摇头说:“老了,生根了,哪里也不去了,就呆在家里,等你父亲那人没人说话了,回来跟我说说话。"说完,拍拍我的手背,像小时候许多次帮我摆平了我的惹是生非后那样,侧过脸来,盯看着我说:“跟我说说村口那女的是怎么回事?”
柳如烟和儿子还在后院争吵着。母亲努嘴示意说:“如烟她是个好女人,你不要忘了那十年,是她帮你渡过来的,她跟你也算是过过命的夫妻,你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我跟母亲如实的说了我和叶青的关系。母亲唉叹了一声,说没想到她跟父亲害怕发生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有些事,她本来打算跟父亲一样带到棺材里去,不让我知道。但现在,她不能不说。母亲说完,指着墙上的旧相框,让我取下来给她。
那相框在那墙上原地原位地挂了几十年,我也早已在母亲的指认下,认识了相框里的所有人。从来没有想过,那相框里还会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而且,与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