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封锁》‖在切断了的时间和空间里,短暂地邂逅一个真的人
宗祯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一个真的人。一个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却是真的人。一个不同于翠远日常所见、一尘不染的好人的真的人。
只因这个世上好人比真人多。这也是翠远之所以会脸红的原因,尽管在很大程度上,她的脸红是由于他们的脸在突然间、极短距离内产生的紧张所致。
只可惜,关键的一点翠远是在封锁解除后方才领悟到的:真人真面目是暂时的。它仅存在于那短暂的被切断了的时间和空间里。
张爱玲在《封锁》里讲述的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似幻似梦的故事。一段封锁电车上的短瞬艳遇。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它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这倒也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它之存在的不切实际,尽管最接近内心。
这是一个读来令人深思的故事。无疑,在宗祯与翠远之间发生的这段所谓爱情是荒诞可笑的,而与此同时,它又是纯粹可人心的。
首先来看它的起因。宗祯,作为一个有家有业的成熟男人,之所以会在电车上突然向萍水相逢的翠远调情,一不是性情使然,二不是受其吸引,而是为了躲避一个唯恐躲之不及的“好亲戚”。
而当那亲戚知趣离开,宗祯的动作、言谈变得正经起来之后,真正的故事方才开始。
然后是它发生的背景。一个非同寻常、寂静到令人心虚的环境。突如其来的封锁不但终止了人们的正常工作与生活,也切断了一直以来连续着的时间与空间。它带来了生活上的不便,亦带来心理上的茫然。
在电车上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大家无不没事找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观赏并曲解一个医科学生正在完成的人体骨骼图;读报、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看街上的市招等视线范围内但凡有文字描述的东西;和偶遇的亲戚畅谈以期慢慢达成心中夙愿(像宗祯太太的表侄,他的夙愿便是娶宗祯家的女儿为妻;而宗祯之所以搭讪翠远,就是为了躲避这令人讨厌的、自以为的“乘龙快婿”);在遇到亲戚之前,宗祯则是手捧着用报纸包着的菠菜包子捧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自己饿了……
总之,在这样一个人人百无聊赖又全都不愿思考的境况下(因为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宗祯和翠远的故事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单就宗祯来说,一是因着解燃眉之急,一是因着无聊;而就翠远,则是因了他之后带给她的“真”的感觉。而这“真”,便是这段露水情缘触动人心之所在。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的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吧,宗祯向翠远表露的是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真实的内心世界。像他所说——
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车到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说是为了挣钱罢,却不知为谁挣的。……我简直不懂我为什么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咳,混着也就混不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
虽然这宗祯一眼望去算不上是个让人尊敬的正人君子,但这话却是发自内心的,是每个人都曾切身体会而又不愿说与人的肺腑之言。再加上像翠远这样的平常女子,单是受到个学生的尊敬她都会心生感激,就更别提受到眼前这个有些世故的成年男子的青睐了。
总之,翠远是被他的坦诚所动。而她之所以想去考虑宗祯的“重新结婚”,正是因着她受够了周围那些好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并不是好人不好,而是好人不真。
不知怎的,这世界,这人群,会变成这种样子。不知何时,更不何故,大家习惯了戴上面具,伪装自己。为了在人前表现得出色、出众、有所作为,人人不惜违背个人心愿、牺牲个人情感,甚或放弃自我。
曾经在家是个好女儿、在校是个好学生的翠远,而今虽说留校当了英文助教、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纪录,但无论在家里还是学校却失去了往日的快乐。
因为生活太苛刻。在家里,家人宁愿她找个好女婿,而在学校,因着女子身份处处被人瞧不起。如此境况下,翠远多么需要一个知她、懂她、支持她、尊重她的人啊。而眼前封锁电车里的宗祯似乎正是那样一个人。更重要的,他是个真人;没什么钱又有太太、有毛病有缺陷的真人;虽萍水相逢,却敢于剖白、敢于追求的真人。
说起来,这段相遇倒有些意味;只可惜,幻影终究是幻影。“封锁行将开放”的前奏唤醒了宗祯的潜意识,一个个上来将他们挤得紧紧的乘客唤醒了宗祯心里“好人”的因子——
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
与此同时,宗祯的好人思维也唤醒了翠远: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
其实,当封锁解封,翠远以为离开了的宗祯是下车了、却又看到他遥遥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时,翠远的领悟已经有些晚了。
在这个世上,男人永远比女人理性而现实。很显然,是那些将他们挤在一块的乘客让宗祯瞬间清醒,他的那番话虽极坦诚,却也难逃推脱之嫌,甚至之后的索要电话号码都像极了一种缓兵之计。
事实上,那行将解封的前奏就已经让宗祯看清现实:他如若真要娶翠远,面临的将是无法估量的、来自双方家庭和来自社会的麻烦;唯有干脆利落回归原位,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方为上策。
好在翠远也有翠远的理智和清醒。“整个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一个不近人情的梦”,既然整个上海都清醒了,翠远的梦也该醒醒了。只是,“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那虽悠久却仍在传唱着的歌,给这当下已然运作起来的城市平添了一份凄凉。
没钱的不易,有钱的也不易;总归,活着不易。放着简单不简单,当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