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桃花开
三月春盛，桃花灼灼。
顾司南是我十九岁那年离开我的。
他当时笑着，手握着缰绳对我说。
“司月，你等我回来。”
然后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绝尘而去。
我从小就不喜欢他。
他又坏又爱捉弄人，我当时又喜欢跟着他跑，每次他干了什么坏事都是我给他擦屁股，都是我背锅。
他笑着摸我的头。
“司月真乖。”
我恨！
长大一点，我开始学习琴棋书画。他又来打扰我，拉着我逛花楼，进赌场。
摇着扇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
他本就生的好看，扇子一摇，姿态一摆。
迷了花楼那一片姑娘。
完了回家被爹爹发现，一顿毒打。
“小小年纪不学好，带你妹妹去那些地方，那是她一个女子该去的吗？？”爹手里握着家法，劈头盖脸打了他一顿，转头又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
眼看着爹的棍子就要打下来了，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他不耐烦的把我往后拉，“你要打就打我，你打司月干什么？”最后我还是被打了。
爹为了教训我，也为了教训他。
顾司南是我哥。
我从来没叫过他哥，因为他根本没有一个当哥的样子。
皇后寿宴那天，我闯了祸。
我打碎了西域进贡的琉璃茶盏。
那茶盏极好看，听说送来的时候被皇后一眼相中，宝贝的不行。寿宴那天，很多人都嚷嚷着要一睹真颜，瞧瞧这传说中的茶盏到底是何模样。
我人小，但是好奇心极重。
我拼命的往前挤，生怕错过了。
然后我被推了一把。
因为重心不稳，我往前扑去。
我听见玉器落地的清脆声，听见周围一片哗然，看见顾司南的错愕。还有，在我刚才的位置，一位黄衫女子，笑盈盈的看着我。
我被抓进了天牢。
任凭我如何解释，我是被诬陷的，有人推我，他们都不信，依然将我抓了。
我猜我是完了。
望着黑漆漆的天牢，时不时还有老鼠的叫声，又冷又饿的我，抱着自己呜咽出声。
“哭什么，哥在这。”冷不丁听到顾司南的声音，我人都傻了。
顾司南提着饭盒，扮成狱卒的样子朝我眨眼睛。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顾司月，来，吃饭了。”
我接过饭盒打开，里面全是我爱吃的菜。
我狼吞虎咽起来，含糊不清的问他“尼井么借介里？”
他不屑的挑眉“用了些银子……怕你饿死在这里，以后就没人给我背锅了。”
我翻了个白眼。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认真的说“司月，你真的看见有人推你了吗？”
我点头“我真的看见了，她穿黄色衣服，是个女子，长得很好看。”
他若有所思的点头，然后摸了摸我的头。
“你先委屈一晚，哥会救你出去的。”
要不是第二天他是把我五花大绑回去的，我可能真的被他感动了。
本以为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最近，朝中不太平了。
越来越的流言，说我爹爹有二心。
我在摊子上买胭脂。
小贩认真的问我“顾二小姐，顾相真的要造反吗？”
我在店铺里买衣裳。
店主问我“二小姐，顾相是不是要起兵了？何时起兵？不管何时，遭殃的都是我们这群百姓啊！你能不能跟顾相说说，不造反？”
“荒谬！”我摔了裙子“你们听谁说的我爹要造反？信不信我告你们造谣？”
“你连皇后的茶盏都打碎了，这不是变相的打皇后的脸吗？”
“就是，听说顾相还威胁了皇上呢，不然他们怎么会放了你？”
“造反就算了，可别殃及无辜！”
…
我气的发抖，一双手搭在我肩上，顾思南慢悠悠的开口。
“可有人亲眼见了？”没人开口。
“这几年，我顾家待各位如何，各位也是心知肚明。这还没证实，各位就急于撇清关系，怕是不太好？”
一席话说得那些人哑口无言，都散了。
回家的路上，我闷闷不乐的问他。
“爹真的要反吗？”
他抬手给我一个爆栗。
“爹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平静了几天，顾司南屁颠屁颠的拉着我风风火火的往外赶。我一边挣脱他一边骂。
“顾司南，你放开我，你是不是有毛病？弄疼我啦！”他一下放开手，神秘的跟我说。
“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别告诉爹爹。”
然后我就看见了灵素。
就是她！那个推我的黄衫女子！我袖子一撸，上去就准备揍人，被顾司南一把拉住。
“哎顾司月，我给你介绍朋友你就这态度？”他疑惑不解。
我准备跟他澄清一下，灵素打断我。
“司南，我本就不招人讨喜，你别怪你妹妹。”
我呸。
“你装什么？皇后寿宴不是你推的我？”这下他们两个人都傻了。
“司月……灵素的父母亲都是普通商人，皇后的寿宴，她怎的进得去？”
“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恼“顾司南，你是不是傻了？她就是推我的那个人，你居然帮着外人怪我？到底谁是你妹妹？我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她……”
“够了”他厉声打断我。
“我本是好意介绍灵素给你认识，她虽普通人家，却是大家风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再看看你……”
“没娘教是吗？”我冷笑。他一下闭上嘴，沉默。
我转身离开。
“顾司南，我讨厌你。”
后来我派人查了她，她父母果真都是普通商人。
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她！我一定要揪到她的狐狸尾巴。还没等我揪到，我家就出事了。
我爹在朝堂上顶撞皇上，被遣送回家养老。
皇上削了爹的职位，撤了他心里的兵权。
爹回来了以后，坐在堂内的椅子上。我突然觉得，他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很累吧。
我走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爹爹。”
他拍了拍我的手。
现在才发觉爹瘦了好多。
自从母亲过世，他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论何时，他都告诉我跟顾司南，人生在世，一定要活的漂亮。
晚上，他跪在母亲的碑前，一遍遍唤着母亲的名字。
如果母亲在，爹也不会这么累吧。
这个家，全靠他一个人在撑着。
我开始学着打理家事。
我开始过问账目的时候，管家都惊呆了。
“二小姐，你终于长大了。”
我看见爹眼里的欣慰，就足够了。
几天后，家里迎来了一个更大的噩耗。
边疆战况吃紧，每家每户需要派一个男丁前往。
我们家，就一个顾思南。
爹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
顾思南站在堂庭前，双膝跪地。重重的给爹磕了一个响头。他说。
“待我归来，再敬爹孝。”
我鼻子泛酸。
爹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活着回来。”
三月春盛，桃花灼灼。
我送他出征，他牵着马，意气风发。
“司月，此后家里便是你打理了，爹老了，该休息了”
我不语。
“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皇上罢了爹的官，我便做个将军回来。”
我转过头，不看他。
他静默了一瞬，拢了拢我耳边的发。
“司月，能叫我声哥吗？”
我扬手就往他脸上呼，他笑着躲开，翻身跃上马背。
握着缰绳，笑着。
“司月，你等我回来。”
然后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绝尘而去。
此后三年，我将府内打理的井井有条。
听闻顾司南升为了少将，小小年纪，却敢于冲在军队的最前面。
听闻顾少将升为了副将，足智多谋，带三千人破敌军八千人阵营。
听闻顾副将升为了将军，魏大将军临终前，指明大将军只能顾司南当。
顾司南答应后，他才瞑目。
听闻，他要回来了。
入夜，我被府内一阵喧闹声吵醒。
我坐起身，询问。
“何事如此喧哗？”
“禀小姐，外面似乎来了官府的人。”
我穿上衣服，刚推开门。
一柄刀架在我脖子上。
我冷声。
“所谓何事？竟是惊扰了皇上的禁卫军。”
“二小姐，得罪了。”
他们说，顾司南反了。
我笑了笑。
他怎么会反？我跟爹爹都在京城，他若是真要反，这狗皇帝还能在皇宫坐的安稳？
被压上街示众的时候，我都安稳如泰山。
直到。
我看我爹，被他们关在木笼子里，怒火攻心。
爹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他蜷缩在那里，眼神却依然坚毅
我知道，他也同我一样，相信顾司南不会反。
周遭不断有菜叶与鸡蛋丢向我，还有人拿弹弓用石头弹我的头。
“就是活该，他们啊，一个老的想着反，一个小的想着反，存心不让我们过日子嘛！”
“就是啊，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苍天有眼”
“二小姐这几年对我们的照顾不薄，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见着顾府没了就向外倒？”
“那你怎么不去帮忙说话？协议上你不也签字了嘛？”
“装什么清高！”
我暗自使内力，破了笼子。
周围几十柄刀齐刷刷指向我。
我走到爹身边，解开了他身上的锁链，扶起他。
扫过所有人。
“是我顾家不幸，被小人诬陷，落的如此下场。但是我希望你们记住，顾司南没有反，我爹，也没有反。”
“而你们”我冷笑。
“你们所有人，我希望你们记住，你们都无耻”
在所有人静默中，有人大喊。
“顾，顾司南回来了！”
我转头。
他一身绒装，骑着黑马，向我奔来。
他被官兵挡在外面，他望着我。
一身的风尘仆仆，眼里却满是欢喜与感动。
他说。
这几年来，感谢各位的照顾，让我顾府得如此。
他说。
他没有想过要造反，他只想打赢，打了胜仗，他就可以回来了。
他说。
各位孩子他都照顾的很好，明天就能到家。
他说。
爹，司月，我回来了。
然后，他跪了下来，给爹磕了三个头。
“孩儿不孝，不能为爹敬孝，望爹勿怪”
我看见爹的眼里全是泪水，他反复重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看了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
“顾司南！”
顾不上爹，我扒开人群，飞奔至顾司南身边。
他手中握着剑柄，剑上全是血，他自己的血。
他说。
“司月，我知道，皇上一直忌惮我手里的兵权，他怕我反，所以，即使我没有反，他也不踏实。只有我死了，你们，才能好好活着。”他轻笑。
“兴许还能追封个勇士什么的，你说呢？”我抱着他的手臂微微发抖，咬着唇不敢发出声。
他缓缓的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泪。
“司月，这几年，你受委屈了，你一个人管着那么大一个家，我这个做哥哥的，什么都帮不了你。”
我不停的摇头，眼泪直在眼眶打转。
“司月，以后……你还是……要照顾好……照顾好爹……还有……照顾好你自己……我，就陪你到这儿了。”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你……能不能……叫我声……哥？”
“……哥”
他弯了弯眼睛，一如既往的，摸了摸我的头。
眼神里全是眷念，温柔。
然后，垂了下去。
心中的波涛汹涌，骤然决了堤。
我还没告诉他，府里的人都在等他的归来，他养的小鹦鹉我也帮他照顾的很好，他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扫，跟他还在的时候一样，他经常逛的花楼，进的赌场，我也都买了下来。
我还没告诉他，我很想他。
我哭的无声，眼泪汹涌。
周围开始有人慢慢下跪，一个，两个……最后他们全跪了下去。
不断的有人说对不起，可是那又什么用呢？
他用他的死，换了自己的清白，换了顾府的前程，护了这一方平安。
但是。
顾司南。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了。
然后我看见了右相，他身边站的那个女子，正是灵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又是一年三月春，桃花十里，树叶飘落。
我跪在顾司南的墓碑前。
拨散了旁边的杂草，我拿出酒瓶。
“顾司南，给你带了壶酒，你喝不喝？”
没人应我，我笑了笑。
“你肯定是喝的，你那么爱喝酒。”
我用了一年时间，收集了右相陷害我爹的证据，呈与皇帝。
他大怒，下令株连九族。又为了讨好我爹，复了他的官位，我爹摆摆手，说他自由惯了。
再见灵素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
她看着我笑的癫狂。
“顾司月，你知道顾司南为什么拼死也要赶回来吗，他为了再见你最后一面，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平静的看着她。
她又开始笑。
“我本是右相的养女，得他垂怜得万宠，他让我设法使你打烂皇后的茶盏，让我接近顾司南，让我勾引他，然后让你爹被革职，本来就已经很好了，他偏要逞风头，偏要当将军，偏要回来。右相怎能忍他？那一批禁卫军，你真的天真的以为是压你去天牢的吗？那是右相派来杀你和你爹的，顾司南他蠢，他为了你的命甘愿拿自己的去换，他完全可以起兵，凭他的号召力，得天下不是轻而易举？他非要救你，非要救你！”灵素说的激动，我听的震撼。
沉默了许久，她缓了过来，扯开一个笑。
“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为什么告诉你？他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要你一辈子活在黑暗与自责中，我要你愧疚一辈子！”
从牢里出来的时候，我魂不守舍，跌跌撞撞。
我奔向府，找到我爹，颤抖着问他。
“顾司南，不是你和娘亲生的？”
他一怔，随后放下茶杯，长叹一口气。
“司月啊，他是我和你娘捡的，在南音寺捡的。”
我无力的松开手，灵素说的，原来都是真的。
“你说他是不是蠢啊，天下和你，他居然选择了你？”
“……为什么”我艰难开口问道。
“为什么？你回去问问你爹，当年他在南音寺捡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叫顾司南？”晴天霹雳。
“至于为什么选择你，顾司月，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他心里都是你吗？”
……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灵素笑出了泪，她眨眼将眼泪逼了回去，一字一句。
“他说，如果你不在了，这天下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我眼神透过灵素，仿佛看见了顾司南说这话时，认真而又坚定。
但是你可知，你不在了，这天下于我而言，也毫无意义？
一世红尘，无你何欢？
我提上酒壶，晃着离开了
嘴里哼着他教给我的歌。
“三月三，桃花开，十里花艳啊迷乱了眼……”
来世我渡你，可愿？
（全文完）
最右首发原创/是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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