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
天色已暗了下来,呼啸的风席卷着沙砾石刮过少年黑色的斗笠。他掀开斗笠坠下的黑色纱巾,看了眼天边,火烧般的余晖映射在这荒芜的戈壁上,有一种瑰丽的吊诡感……
拉车的老马喷着鼻气,又舔了舔干渴的嘴,一步一步向前北驶去。
“小哥,今晚怕是要起风沙。我知道前面有家驿站,不如今晚在哪儿落脚,明儿一早再赶路。”
赶马的老汉,在马屁股上又抽了一鞭子,回过头看着坐在板车末尾的少年。
“这是几月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透过纱巾看着板车中间的两口棺材。黑色的漆面在红色的光下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五月份了,刚入夏。这东南风啊吹得烦人!不过也亏得这东南风带来雨水,养活一大片地,也就养活了人。”老汉看了眼西边,继续赶着马。
“就按你说的办。”少年声音有丝沙哑,喝了口水囊里的水想到什么又说“那客栈可不会将我赶出去??”
闻言,老汉也回头瞧了眼那棺材,笑道“小哥这不用担心,老汉我常跑这条道,那驿站管事的,我认得,没事!”
少年话少,倒也不是烦话多的人。这几天走来,老汉对他脾气也知晓几分。
见他不说话老汉哼了几口走马腔调说。
“我们啊,
这次路选得好,这东边贴着自留山。就算夜里赶不到驿站,这东南风也吹得不狠。
等北上到了香逻河,沿着河道往西走最多三天就到天颜城了。
不过小哥,你这运两口棺材到天颜城做何?不是老汉说,那天颜的货可比这要地道,要是送父母长辈什么的,可比这要有脸!”
许久不坑声的少年,闻此却嗤笑起来道“这边人还有送棺木给爹娘的?……真是稀奇?
不过,我这两口棺材一口既不是给爹也不是给娘。另一口已经……”
少年看着老汉的背影,愣了愣“算了,不说也罢~”
“合着小哥是从南方来的!难怪不得娇贵,经不得风沙吹,一直戴着斗笠!
不过小哥讲话却好笑,你这年纪轻轻的,该好生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小子,以后让他们给你备这棺木才是!”老汉说着就笑了起来,在这戈壁中显得尤其突兀。
少年又是许久沉默。
“……娶媳妇儿?我倒也有过一个心上人,却是躲着不见我。偶有江湖朋友说起,才知道他还没死而已~”
天色已黑得尽了,风沙也不由的大了起来。
少年裹了裹身上的长袍,不打算再说话。
老汉停了车,一边拿出火把点燃一边说“知道人还在,就找她去啊!别等以后后悔……
唉……
老汉我年轻时也有过一个相好的姑娘,那时年少轻狂不懂,等后来懂了却遇着战祸。
她就是在那场战争中去世的……”
说起这往事,老汉语调不由的感伤起来。静了片刻,可能知道少年不再说话,便唱起了走马腔来~
声音飘在黑色的空旷中像是被风沙刮碎了般沧桑,也消散得特别快。
没过多久,少年便看到北面不远处那家灯火阑珊的驿站。老汉也看到了,灭了火把赶着马朝那方向驶去。
刚靠近驿站,少年便听到一标准的东疆小曲调从楼子里传来,断断续续,悲悲切切,哀叹婉转好不伤心……
这勾起少年的注意,掀起纱巾往那边望去。除了那驿站也看不到什么,风沙声大,那曲调也听不真切。
“你随后慢来,我先行一步!”
少年话音一落,运气丹田,一个点步犹如离弦之箭。老汉只觉板车一轻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
心道,不料那小哥年纪轻轻,本事却大,遇着高人了!
少年驻在驿站门口,停了片刻,又听得那声音。
小轩窗……呀~
半红装~
一……声金戈……响~
…………
随着声音,少年进了大堂。堂厅里坐着不少商人旅客,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望去就看到一着了血红裙裳的二八姑娘抱着弹琴,正唱着曲儿……
旁边一个老者闭目拉着二胡,二者声音相互映衬烘托的刚好。
少年就着门口一章空桌坐下,没人注意到他。
西风凉……呀~
烛红光~
破……缕换麻……裳~
…………
左……一句郎……呀~
右……一句郎~
郎……你在……何方~
…………
人不旧……呀~
花却常~
此间……人儿~
再……难相~
少年略显苍白的手,在老旧的木桌上打着节奏,嘴里也呢喃着那几句唱词。
声音断了许久,堂厅里才响起议论的声音。
这时那老者才起身作辑说道“老朽与孙女跑江湖卖艺,请各位大侠老爷赏口饭吃~”说着又是一作辑。
比起刚才的曲儿,搭理这句话的人可谓寥寥无几。都各自忙各自的,只当做没听见。
驿站里跑堂的终于看见少年,忙过来问道。
“客官要点儿什么?我们这儿最好的是牛肉和风丽酒,而最贵的却是绿色的蔬菜。你看…………”
说着跑堂的伙计就候在桌前,等着少年点些什么。
一个粗犷的声音却从外面传来。
“两斤牛肉,一壶酒,外加一碟翠青菜。不新鲜可不给钱啊!”
老汉说着话走到伙计跟前“这小哥不爱说话,你忙去吧。”
伙计哟吙一声“~是马老汉啊!又拉新客了?今年生意不错嘛?既然是你的客,自然是不能怠慢,你且侯着,就来。”
说着就去了后堂报菜名。
老汉抖擞抖擞身上的沙尘,看着少年说。
“小哥好身手,不然就落得这下场。
这驿站内没有风尘,小哥你把这斗笠摘了,好过些~”
少年看着那唱曲儿的姑娘,好一会儿才将斗笠摘了放桌旁。
虽说老汉跟他一起赶了几天路,可也没真切的见过少年。
摇曳的灯火下,那少年也太美了些。当时老汉想到的就是“美”这个字。只是那美被少年杂乱的头发掩了几分,流露出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薄凉……
“马老汉,你的菜酒~”
伙计喊着话来到少年桌前,将酒菜放下,走时不由得打量着少年。
这小哥生得俊俏,尤其是那双眼。像天颜城外的湖泊样。若不是马老汉使劲的咳嗽了几声,那伙计怕是要被勾了魂去。
闻声,少年扭过头看了看老汉,又仰头看着伙计,点头,微笑。
南来北往多少人,伙计自认为好看的人也见过不少,这少年的笑却让他心里一颤跟第一次偷会姑娘似的。
羞得伙计赶紧离开。
“小哥莫介意,没见过世面。
等下吃好喝好,就好生住一晚,明儿一早赶路。”老汉说着便给少年斟上酒,自己也剁了块牛肉。
这边正说这话,堂厅那边突然叫嚣起来。
接着一声掀桌子声~
“不识抬举!!这丫头跟了爷,还怕风餐露宿没人伺候??”
少年端着酒杯回头就看着一虎腰熊背的汉子,一手揪着那拉二胡的老者,一手准备往下砸。
一旁都是看热闹的人,几个有血性的也是敢怒不敢言!!
少年正准备起身过去,就被老汉一手拉住,严肃的摇了摇头。
虚着声道。
“这人可惹不得!
是天颜顾家的三管事,雷霆人!
得罪了顾家,你去天颜还怎么待得住?!”
少年听得这话,嘴角的笑也藏不住的邪魅起来。
“顾家?
哪个顾家?”
老汉见他不以为然,又气又急。
“你这小哥怎不听话,逞能也要看人啊!
天颜城顾家,还能有谁!??”
少年手肘一抬,酒入干喉。运气使力于指,一发力那杯子就直直的往那汉子飞射过去。
老汉只听得少年低沉的声音“我找的,就是那个顾家!”隐约听得这话里藏匿不住的嚣张与笑意。
接着老汉就听到那边的惨叫声,赶紧起身仰头望过去,就看到先前揪住那老者的手,哪里还像只手!!
只像一扒了皮的刺猬!
那杯子不仅被内力震碎,碎片更是直接插入血肉里。刚离的近的人,只瞧见红色的血像炮仗一样崩射出来,涂了老者一脸。
不寒而栗!!
“他奶奶的是谁!?给老子报上名来!!”雷霆人抱着那血淋淋的手,痛得跳脚。
少年看了眼,满脸惊愕的老汉,笑道“放心,没事~”
刚这一出,先前进了房的客人也争先看热闹,出了房。一众人都靠着二楼凭栏,往楼下堂厅张望,究竟是谁这么不要命,这么张狂??
少年这一路过去可谓是万众瞩目。
见着挑事的人竟是这样一个看着孱弱憔悴,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就是你伤的我?!”显然雷霆人也有点不敢相信。
“是我!”少年直接措开到他身后,扶起那姑娘,和老者在旁边的桌旁坐下。
“他奶奶的,报上名来!!”
这人扫了他雷霆人的面子,只等他报上名来,便遣自己一众手下,乱刀砍死!!
他底下那帮人也知他秉性,个个儿都亮刀擦掌等着雷霆人发话。
一旁的老者看不下去了,这说出来就是死啊!!着急的拉着少年“老朽谢过少侠好意,你还是赶紧逃命去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闻言,雷霆人在旁一声冷笑。
众人越发有兴趣了,这少年走是不走呢!?
“你,当真要知道?”少年安抚性的拍拍老者的肩,回头一脸饶有兴趣的问着雷霆人。
“一定要!!”
雷霆人左手将砍刀一甩“当~”的一声插进了少年旁边的木桌上。
那姑娘吓得都抽泣了起来。
“好刀!可惜被头猪用去了~”
少年伸手,使力,轻巧的将那刀拔了出来。
“顾十。”
这两个字很普通,却很神奇!!
整个堂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驿站外呼啸的风沙声。
刹那过后,又沸腾起来,兴奋!绝对的兴奋!
连唱曲儿的姑娘眼睛都亮了起来,不住打量这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
“……你,真是顾……顾十……”雷霆人说话的声音都打着潺潺。
一个靠杀人来养活自己的剑客,但他不是杀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人杀得有人杀不得。
不过~
他有个原则,他杀人必须得有人付钱。
想此,雷霆人又笑了起来。环视一遍喧闹的众人得意道。
“谁他奶奶的敢买老子的命,顾家要他生,求死不得;死,求生不能!!”
所有人都不禁缩了下脖子,不再出声。
“既然你知道这个规矩。那想必也知道,我给谁说了我名字,谁就得死!
我手下过了上百人,无一例外。
你觉得,你逃得了?”
雷霆人那张横肉遍布脸都青了。
“……顾家不会放过你的!!
而且,没人买,你就不能动手!!”
少年像是第一次听到笑话般,大笑起来。
“没人买?已经有人了 。
一个铜板,我应了~”
雷霆人又是吃惊又是恐惧的看着众人,众人也悄悄议论起来,谁这么大胆,敢买他的命。
“……他奶奶的是谁??是谁??”
少年在众目睽睽下说了一个字。
“……我。”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都憋不住嗤笑起来。连唱曲儿的姑娘也掩面淡笑。
雷霆人可谓颜面扫地,但命更重要!
“……那个,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望少侠高抬贵手,顾家必有重谢!!”
少年把玩着那把砍刀,笑着道。
“做人最重要的是原则!”见到雷霆人听了这话脸色铁青,少年又道“不过,我倒可以卖你四天命,只是这价格~”
要是得了这四天,赶回顾家。他能奈我何?!于是雷霆人赶紧接话。
“…………好说好说,少侠尽管开口。”
“不多,那边有个红木衫箱子,给我一半就成~”
干他奶奶的,那可是整两百两黄金!!给他一半??我……
见着雷霆人犹豫不决,少年面色一寒“既然不愿意!那可就……”
“……没说不愿意!!可他奶奶的你也太狠了些!!”说着雷霆人,左手一挥,两人便抬了箱子上前。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开始往外捡金子。
“顾少侠,……这钱也给了,是不是~”
“滚!”少年话音一落,手里的砍刀“当~”的一声插在雷霆人脚下的地板上,吓得他一个踉跄。
“回去告诉顾家,我顾十,四天之后必登门拜访!”
不用少年说,这雷霆人也会把这话绘声绘色的说给那人听。
“……都给老子走!!”在一帮人拥簇下,雷霆人急忙的走出驿站。
身后众人无不是拍手叫好。
等到伙计安抚众人去歇息了,少年才再度说话。
“老人家,这些银两是给你们的,找个好地方安生立命。”
少年说完话便起身往马老汉那桌走去,只是刚抬脚就被老者叫住。
“承蒙少侠拔刀相助,老朽无以为报。
刚才见少侠真喜欢丫头唱曲儿,若不嫌弃,我爷孙俩再给少侠唱一曲。”
少年随意点下头,便去到了马老汉那边,背对这爷孙俩坐下。
伙计早换好了酒杯,又新加几个小菜。
马老汉知晓他不愿再说话,便自顾自的喝酒吃肉,只是看向少年的眼睛不由的敬佩起来。
弹琴断点,二胡起调……
想起这大漠戈壁的荒凉,一生坎坷老无归所……老汉也惆怅起来,接连闷了好几杯酒。
少年起杯仰头刚好看着驿站外因风大云散而露出的一汪弦月。
“下弦月~”轻声呢喃。
唱曲儿的姑娘也已经吚吚呀呀唱了起来。少年爱听的不是那首曲儿,只是后几句词。
人不旧
花却常
此间人儿
再难相
~
一曲完毕,那姑娘抱着弹琴来到少年跟前,递上一纸条子。
“爷爷说,少侠初来天颜,本该帮衬些的。只是有事需赶往东疆的故七城。
这是爷爷在天颜城一个朋友的住址,少侠若是有事可以找他。
就算没事,有个聊天的也好。
爷爷怕你不听,所以才遣我一个姑娘家过来。
至此一别,有缘再见。”
姑娘抱琴行了一礼,便回身离去。
老汉喝了许多酒,红光满面的。看着少年依旧苍白的脸有丝郁闷。
“小哥,真是好福气。
要换作是老汉我,还去什么天颜啊!跟着那姑娘去东疆,安生立命才是好去处……”
少年摇头笑笑,独自去了楼上客房。
如果顾十不是顾十,可能真会像老汉说的那般,找个良人,平凡度日。
可顾十自懂事那日起;或者更早,自师父从捡起他起;或再更早,自他来到这个世界起,就注定了他会是顾十,那些平凡温存的日子与他无关。
他记得师父最常说的一句话。
人这辈子就像手掌上的纹,上辈子的功过,这辈子的对错……
想着少年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纹路纵横交错。
老汉是卯时起的,看了看窗外还悬着的月。抹了把脸就去楼下马厩牵马,喂饱了它,天一亮好赶路。
可刚下楼到堂厅,就被值夜的伙计拦住了。
“马老汉,那客官给你留了口信。让我见着告诉你。
他说,接下来的路他自己过去。这是酬谢。”
说着伙计拿着十两银子,放老汉手上。
老汉看看银子又看看小二。
“银子少了?他可就给我这么多!我可没扣你的!!”小二赶紧解释。
“不是,银子一分没少!那小哥真走了??”
马老汉还是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不告诉一声就走了呢?拉过这么多次客,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难道老汉我做的不好?
伙计见老汉一副失落模样就不解了,让他提前完活,银子又没少给一分,还有啥不高兴的?
“真走了!半个时辰前走的。
他向我买了两匹马,说是要拉东西。后来我见着是拉了两口棺材!
你跟他走了些日子,可知道是给谁的?”
马老汉蔑了伙计一眼。
“你懂什么!
别胡猜,管人家给谁的!”
伙计听出马老汉那瞧不起人意味儿,哼了一声。
“瞧昨儿那阵势,绝不是什么好用处。
他们那种江湖人啊~心思我们怎么猜得,指不定就是给天颜顾家准备的!”
懒得听伙计胡扯,马老汉闷闷的上了楼。伙计见马老汉不理他,意兴阑珊的回到柜台,低喃。
一定是那样的!
逢着雨季,香逻河两岸青草蓠蓠,跟自留山那段的戈壁荒漠简直是两个天地。
奇怪的地方是不是天气也十分怪诞!?
顾十停了板车在一丘陵处,看了眼西面如血水晕染般的黄昏日落,又抬头看着混浊的苍穹和不断下落的如瓢泼般的大雨……
湿了一身。
回过头,看着那两口漆黑的棺木。
雨水打着棺盖,四下溅落,犹如在黑色上盛开的花,顾十扭了扭袖口的雨水说。
“你见过这样的天气吗?很诡异是吧!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人给你撑伞……”
说完又看着西面。
“其实,美极了~
如果没下这雨,真想给你看看。
这是我第一次来西疆……”
可惜躺在棺木里的人给不了顾十任何回答,只有隔绝了一切的雨声,和雨水带来的冰冷。
突然一把驼色的油布伞,撑在顾十头上。顾十斜过眼,看见了熟悉的长衫,和自己送的玉佩。
“第一次来西疆,用物也不备齐些,自己最遭不得风寒,却又照顾不好自己。”
说话的声音没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清冽冷淡。顾十想,多少年不见无论这声音怎么变,还是那么好听。
“师父不许我来西疆,知他是怕我遇见师兄。但我知道,如果我来,师兄一定会来见我。”
说着顾十摘了斗笠,本就苍白的脸,因淋了雨白得更甚,恍惚觉得冒着寒气。蓬乱的头发贴着脸颊,让顾十看上去清秀英挺没了煞气。
“我都知道。”
“那师兄也知道,我来西疆所谓何事?”
“知道。”
来人还是在顾十旁边坐下,伸手把顾十脸颊旁的湿发理了下。
就是这张容颜。
顾十想,他就是我心上的人儿……又想起马老汉说的话,不禁苦笑起来。
“该回去看看师父的,这些年他没说,可都看得出来,他惦记着师兄。”
顾十不再看他,而是向着西面,看着那仙境般的景儿。
“你不问,为何当年不辞而别。守在西疆不出半步?”
来人说这话时,眉宇轻皱,可想当年是怎样的一番纠结。
“不问。那玉佩师兄还带着,这便够了。”
顾十说着话,又看向来人腰间的玉佩。
愣了会儿,顾十青涩的笑了起来。似乎随着这笑,雨也小了不少,只是天色却暗了下了。
间而吹阵清风,是有些寒意。
顾十说。
“许久不曾这样一起安静的坐着了。
记得最近一次,是师兄跟我瞒着师父去「天姬楼」喝花酒,被师父训斥去后山罚过。”
“那天的黄昏也好,只是没这北方的苍凉……”此后,我总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想起南方,想起你。只是这后半句话,随着喉结翻动被噎下,埋在心底。
“后来「天姬楼」被个茶商包了去,做了茶楼。这都是师兄走后的事了。
也是那次,才知道……
……自己,不仅喜欢男人……喜欢的人还是你,……我的师兄。
迫九。”
来人握伞的手终于放下,收起伞放在一侧,雨停了,天黑了,风里有青草有雨的味道。
“……迫九,真是久违的两个字。
当年找到师父时年少气躁,急于求成。应了「迫」字,又是师父第九个弟子,所以师父赐名「迫九」。
其实,师父收你在我之前,只是师父心疼你,为你留了「十」字,自后不取。”
迫九拿出怀里的火折子,准备点。被顾十伸手夺了去。
“别点火了,黑点好。”
迫九愣了下。
“你以前怕黑的。”自嘲“……那是以前了。”
时间,像是一支永远不会干墨的五彩缤纷的笔。它能画出你回忆里最美丽的人,也能画出现在不可磨灭败颓……
“……一定要去顾家吗?
师父年纪大了,你是他自小带大的,要是……”
迫九没在说下去,只是侧过脸看着低着头的顾十。朦胧中,看不真切,飘渺的很!
顾十突然抬头直视着迫九,虽然很黑,可迫九依然知道,他看着自己,眼神坚定不移。
他开始说话。没了刚才怀旧的语气,也没有当年的稚嫩。
是肃杀!
是迫九从未见过的肃杀……
“后面有两口棺材,我后面这口是给顾秋衍准备的!”
闻言,迫九温热的眼眸子冷了几分。
顾十继续说。
“师兄后面那口里躺着一个女人。她生了我,却丢了我,又找到我,可还是不认我!!
师兄知道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二月初十,那天飘着大雪,很冷。她就站在我门外,声音很虚弱。时而的咳嗽让人很揪心,她不进来,我不请她。
她说‘我要顾秋衍的命!那个人欠你的……’”
迫九攥紧了拳头,打断了顾十的话。
“……你就不怀疑,她有别的目的??”
顾十冷笑。
“别的目的?
两个月后她就躺在这口棺木里!被送到我门前!……我看了她一晚上。
她是我娘~”
风似乎吹走了所有的声音,留下的只有沉默。
良久响起了迫九的声音,有种挣扎后的绝望,有种迫于无奈的淡然。
“……所以,发了「江湖令」?……生死由命,胜负不究!”
顾十疑惑的盯着迫九。
“……「江湖令」向来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毕方楼」也绝不可能把「江湖令」的事散播出去!!”
“「毕方楼」……里面住的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纰漏……
小心!!!”
迫九突然将顾十拉过贴着自己,一支铁箭撕裂空气擦着顾十的肩头而过!
一阵刺痛!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察觉到,他就知道了!顾十还没想明白,迫九已经封住了自己的几个大穴。
“嘘~,别出声,等我回来!”
接着板车一动,一片静默。
天,黑的像晕不开的墨一样,顾十靠着板车因为看不见,听觉尤为灵敏。
西南方向,两个。
正南方向,一个。
东南方向,两个。
正东方向,一个。
东北方向,三个。
……又回到了正东方向,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一股寒彻之流从四肢百骸向心涌动……顾十心觉不妙,却在那寒流遇到迫九点穴的地方,突然停住了!!
这种感觉……??
……顾家寒封箭!!箭头上涂了极荒寒毒,中箭之人血液会瞬间逆流冻住!!
尸体保存完好,利于辨尸,领赏金钱。
据说顾家先祖是来自最北的极荒,所以这种毒只有顾家会制。但是自顾家在天颜安家,弃剑从商以后,就不再制毒……
看来顾家没这么老实啊!!
正东方向,……又一个。
一共埋伏了十个人!!我竟没有一点察觉!!
顾十面前突然亮起了火光,迫九找到板车下方的火把点燃。再赶紧把一个小陶瓷瓶中的液体喂到顾十口中,一股灼热感。
解穴!
片刻后,顾十运气走行经络,已无大碍。
“你早就知道,这周围埋伏有人?”
迫九干净的手轻颤了下,轻到他自己都没察觉。
“是,几乎是跟我同时到。
当时下着雨掩盖了味道,而且你当时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
我以为,能再瞒一下……至少,不是现在。”
“……所以,那支寒封箭,是你闻出了极荒寒毒的气味,不然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
“是!
……那是我家的毒!”
“……你,就是……”尽管一字一顿,顾十还是说不出那三个字。
“!顾……秋衍……”迫九隐忍至极竟笑了起来“……顾,秋,衍!!你要杀的仇人!”
顾十抿紧了唇,惨白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跳跃着异样的红色。
良久。
顾十尽量控制自己的手,不抖。克制自己的表情,保持自然。
拿过一旁的斗笠,缓慢的戴上。似乎知道一切后,反而平静了。
“难怪,师父不让我来西疆……
难怪……
既然,你已得了「江湖令」。那两日后,必登门造访!
生死由命,胜负不究……”
说完,顾十坐上板车,扬鞭赶马。却被迫九拦住。
“……我们把「江湖令」退了行不行?
百年前,毕方创建「毕方楼」推广「江湖令」的目的不就是怕江湖恩怨私自仇杀,而掀起血雨腥风?
它给所有人留了一条后路,为什么你不走!?”
顾十挥手,柔软的鞭子凌厉轻巧的将迫九腰间的玉佩勾了去。
“……因为我是顾十!”
“……驾~”
风吹开了层层的黑色,显露出满天的繁星。像是一双双晶莹剔透却窥视着命运的眼睛!!
顾十捏着那块发烫的玉佩,百般滋味窜上心头。
我想要捏碎它,断了此情!可是我做不到,他看到我心死如灰,固执己行。却不知道我是落荒而逃……
那团火光越行越远,迫九很疑惑。难道当年师父嘱咐我离开时,就料到了现今的事情??
……顾十,可能我跟你都被骗了……
作为天颜城的第一大家,几乎天颜城的所有行当都有顾家的人。
一个顾秋衍,是不可能支撑起整个顾家的,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女人。
骆心淮,顾秋衍的母亲!
女人可以温柔如水,也可以毒如蛇蝎。如果她盯上你,就只有一个目的,要你死!不在乎手段,不在乎计谋,不在乎江湖声名……
因为,她是个女人!!
骆心淮一般都不在顾家老宅,而是在天颜城西的偏宅内。
不要因为有个偏字而觉得有多古朴,事实上恰好相反。骆心淮受不了老宅的压抑,沉闷,所以在城西建了一座奢华的府第,「颜庭」。
自进门起就花田数十亩,四周长廊交错,若没个人带路,到中间她住处,怕是要绕上半日~
一个男侍在前面领着路,回头瞧了眼顾秋衍。
“前日下雨,有两亩冰棘花没来得及照顾,都没了,夫人正生着气呢。
少主等下讲话,可别像往日那般冲,没好处……”
顾秋衍随便哼了声算是应他。
今天天气阴沉,浓郁下,花田内四周都散布着花农在花田内忙碌,若是没见着骆心淮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淡泊致闲的人。
顾秋衍突然晃看到对面长廊上堵着许多人
“那边那么多人做什么?”
男侍抬头望去说。
“……夫人在招花农。”
“又招?”
“那几亩冰棘花不是没了吗?……夫人便让人将管那两亩花田的花农……给碎了,养花去……
说是比花肥好使……”
“…………”
“少主,过了前面蓝竹林就是了。”男侍突然停住,立于一侧。
穿过竹林便看见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在侍弄一盆盆景。
“杀了我这么多人,我没去找你,你倒自己过来了~”
声音清灵全不像一位生养过的妇人。话音刚落,顾秋衍便行其身后驻步。
骆心淮放下剪刀,放一旁的石桌上,一旁的侍女赶紧递上水盆,毛巾,和茶。
“昨儿刚摘的花茶,尝尝~
啧……
是不是你这皮囊太俊俏了些,所以给你的姑娘都上不了你眼?”
“我过来,不是说这事的!”
顾秋衍还是站着,离骆心淮三步开外。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三分邪媚七分妖娆的女人会是自己的母亲。
“……
可是,你见不惯我的作风,你可以找个人代替我,接管整个顾家暗地里的「生意」。
但,你必须先成亲!
那个人,必须我首肯!”
“你喜欢管着那‘脓瘤’样的东西,你自己管着,没人跟你争!
「江湖令」的事,你也已经知道了,不要插手!!
否则,我不可能仅仅是杀了你的「爪牙」……”
骆心淮,握着杯子的手,指节泛白。侧过头看着一旁的盆景。
久而不言……
“……心疼你小师弟~?
不过,看他的反应,可不打算放过你……
想不想知道,他到天颜都做了什么~”
突然“嗙……”的一声,顾秋衍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摁住骆心淮的外肩,俯身逼视着她。
一旁的侍女,从没见过少主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掉了手里的托盘。
“别动他!!
他,是我的~”
骆心淮十五岁就有了顾秋衍,对于这个儿子,她陌生多于熟悉。
在她眼里,顾秋衍从不喜形于色,一副清冷疏离的面孔,让骆心淮一直认为他就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直到他隐怒的逼视着自己,用警告威胁的语气宣示他自己的所有物时,就像一只低吟的野兽,在守护自己的领域。
那一刻,骆心淮心里萌发出一种不能言喻的恐惧,这个场景她见过。
在很多年前,她似乎是用着同样的语气和姿势警示着另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秘密!!
沾了血的,埋在地底见不了光的秘密……
回过神的骆心淮看到顾秋衍离去的背影,像极了那个男人。
那个已经死了的,顾秋衍的父亲!
接着哗啦一声,石桌整个碎成一堆沙砾!
骆心淮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往后的楼阁走去。
“……来人,将那没用的丫头碎了,养花去!”
在腐朽上盛开的花,
弥漫着低级又可怜的魂灵……
请闭上眼,
在妖艳瑰丽的色彩下,
是深沉不见天日的雾霭……
那是逝人集结的怨气,
无助却又不甘的诅咒着,
骷髅上,
美丽的女人……
已经很晚了,书房亮起了昏黄的灯火。顾秋衍盯着书案上的「江湖令」。
出神……
在突然的某一天,顾秋衍已经忘是哪一天,他在这里,同样的地方发现了这一纸状令。
似乎是有所准备般没有惊惶没有吃惊,他想起了四年前,师父跟他说的话。他想起他已留在西疆四年,未出一步。
突兀的敲门声。
“进来。”
接着‘咯吱’一声,犹显冷清。
进来一个身型柔弱纤瘦的人,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就不会认为,他只是个病书生。
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精光’似是看得透所有的秘密又像是地狱邺火般会烧毁一切……
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已查明。
作为一个顾家的参谋,我建议趁机杀了他。”
说完,从袖套里抽出一长一寸,直径为半寸,用黑金描的冰棘花浮雕竹筒,在灯火下显得神秘邪魅。
顾秋衍皱眉,面色凝重。
接过竹筒,敲开封泥,抽出两张信纸,满满的全是字。
看完两张信纸的时间要不了多久,但顾秋衍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希望自己从没遇见过顾十,这样就不会爱上他。就算最后结局不变,至少胸口不会痛,不会纠结挣扎!
“……为人兄长,你会怎么建议?”
“我只忠于顾家!”
顾秋衍一掌猛的拍在书案上,一声闷响,接着是如冰层破碎般的丝裂声。
“回答我!!
作为一个兄长,你会杀了‘雨季’和‘雷霆人’吗!!?”
面对顾秋衍暴躁的逼问,风信子犹如风过枯木般,没起到一点影响。依旧是那句不卑不亢的话。
“我只忠于顾家。”
“滚!!”
风信子刚走,顾秋衍就叫自己心腹过来。
“你去查一下,城内一个叫「顾十」的人在哪儿落脚。另外,”说着提笔在案上的宣纸上写了一份名单。“把里面的人全部处理掉,彻底的!”
来人盯着那份单,来回看了一遍便记住了。因为那些名字在顾家来说还是有些分量的。没有多问什么,便称着夜色离去。
两个时辰后,子时整。
打更的声音刚过……
骆心淮靠着浴池边沿,闭目养神。旁侧一只雪白的猫,魇足的半阖着眼,审视着罗帐外,躬身慎微的人。
“禀夫人,
……事情恐有蹊跷!”
闻言,骆心淮峨眉轻皱。
“水凉了~”
浴池里侧的女侍,赶紧将预备的热水倒入池内,激起一股股水声……
“当年经手此事的人,在两个时辰之内,全部死于非命,无论职位高低。
做的相当干净……”
哗啦一声,骆心淮从水里伸出手拿起一旁托盘里的风丽酒,倒了一杯。
“有意思~
看来,这个顾十可不简单呢……”
“需不需要提前将他……”
“不急!
先看着,看你们的少主子怎么做~”
“……是!”
喵~
喵~~
月黑风高……
在此的一个时辰前,亥时。
南城,第三街,一间酒铺「忘间」。
「忘间」是间不错的酒铺,里面的老板是一个沉默寡淡的年轻人,颇有姿色的一位年轻人。
跟顾十的推测相差甚远。
那江湖卖艺的老者,他的故人不应同样是位年至花甲古稀的老人家?
“我知道,你是谁。
也知道,你来找我作何。”
这是那个年轻人的第一句话,他回头看着顾十说的。
当时他靠坐在窗栏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接着他下了窗栏,给顾十斟了一杯风丽酒,然后如疯人颠语,自说自顾的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天颜顾家的故事。
最后,他看着满脸压抑沉默的顾十,勾唇一笑。
诡异。
“……骗你的。”
但那话,却像长了根一样在顾十的脑子里盘根错节,他肯定,那是真的。
老板又给顾十斟了一杯风丽酒,独自回到窗栏处,嘴里咿呀哼着一首曲子,神情寡淡的看着窗外。
仿佛没有顾十这个人,他一直都靠坐在那里,从未动过一分。
顾十起身做了一揖,便下了楼。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顾十什么都不用说。
下楼前,顾十想起了那首曲子,是在驿站那爷孙俩唱的那首曲子……
~
人不旧……呀~
花却常~
此间……人儿~
再……难相~
…………
回到客栈的房间,没有关门,没有掌灯。街外几家卖夜宵的响起几声单薄寂寥的声音……
夜深,露寒!
“……跟了我一路,喝杯茶?
掌柜说,是从「花庭」购进的上好药茶,去疲安神……”
顾十声音刚落,便响起清脆的水注声,灯忽然亮了。
顾十眯了眯眼,不停手上动作,继续在茶几上泡着茶。
他身侧站着顾秋衍,专注的看着他灵巧的手,苍白的脸,不知言语。
“这套器具也算不错,比起东疆还是差了几分地道。
可能味道,要逊几分。”
说着顾十转身将手上的茶递与来人。
“顾十,你回南边吧,回阡琉去!
这档子事,你就别管了,我来处理行不行!?”
顾十呷了口手里的茶,在昏黄的灯火下,细细的的打量着来人,像是从未见过这人一样。
“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想必你也是始料未及……
我猜,这才是师父一直阻止我来西疆的因由。也是当年师父要你离开最主要的原因!
……可是,我不能走!
后院里,棺材还没能入土为安!
知道,我是不可能入顾家族谱……但我娘,她应该葬在顾家陵园,进顾家祠堂!
你不能,……要我走!”
顾秋衍气的碎了手里茶杯,湿了满手茶水。
“……真要你我兵戎相见!?
那样,她就一定能入顾家陵园,进顾家祠堂?
顾十,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它不单单是你我之间的事了……
你走!
……我跟你保证,她定能如你说的那般。”
顾十突然讥笑起来,眼波流转,晶莹顾盼。
“你拿什么来保证!?……顾离赢!
你明知道,我才是顾秋衍!我才是顾家的当家人!
当年不是你娘,我会流落草野会沦为孤儿吗?如不是师父可怜我,将我带回,这世上哪还有什么顾十!?”
虽然什么都知道了,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听着顾十的这番说辞,来人心里还是如晴天霹雳般,不愿相信!
我是……顾离赢,我偷了他的名字,偷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可是他的每个字仍就像根根的钢针样,狠狠的插在心头上又烧又痛!!
“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成了这样的人吗!?
一个,为了名利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你娘!可当年的事情我并不知情,这不是我们的错……
难道,真要我杀了骆心淮吗?……她千般不是,也是我娘啊~”
顾十静下来,看着因为激动而红了眼的人,提口气良久,却不知该怎么称呼。迫九?顾秋衍?顾离赢?兄长?
“……师兄,”
说着,顾十伸手拂开摁着自己肩膀的手。从茶几上又倒了杯新茶,递与来人。
“谁都走不开!
说到底,还是你我之间的事……
不管明日结局如何,我娘要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入陵园进祠堂!
就算我败,就算我死,也要明明白白,昭告江湖我顾十不是生来孤儿!
我有出处,曾有家……”
来人听他说完这番话,几近是求着他开口。
“我知道你对顾家没兴趣,只是想为她讨个名分……
可是,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后悔了这么些年,才又与你见面,难道你又要后悔一辈子?
抬起的茶杯,久没接去。
闻言,顾十平稳的手轻颤一下,杯内荡起一个漂亮的涟漪。
“……你……我,是兄弟~”
沉寂了许久。
“我明白了!”说完,来人夺过那杯凉茶,一饮而尽。
转身离开,没有再看顾十一眼。
顾十,他放弃了……
他真的放弃了!
那人走了许久后,顾十还僵持着他离开的模样……
师兄,当年我不愿你走,你走了。
现在你要我走,却走不得。
两清了……
茶凉了。
茶怎么消愁呢?
“……伙计!伙计!
……酒,上酒!”
“咚!!”
迫九低眼,看了眼滚到自己脚边的人头——雷霆人。继续给众灵位上香。
今天似乎有些冷,顾十的剑上飘荡着几丝热气。
血,还缓慢的流趟。
“此人行事全凭自己喜好,欺软怕硬,色厉内荏。就当我送你的登门礼”
将香插在香炉中,迫九挺腰凝视着父亲的灵位。
“我以为,你找的是我。
会放过他。”
“看来,你是真不了解我了。”
“事情,我已经交代好了。……动手吧!!”
说完话,迫九转身看着顾十。他抿紧唇,眼神狠厉……
顾十受不了他打量自己的目光,反手一个剑花朝迫九刺去。迫九赶紧后退侧肩,一脚踢飞旁边的兵器架,避开顾十的攻击,一个空翻抓住自己的剑,蹿出祠堂,到了外面院子。
不等顾十追出来,拔剑就是回杀。
次次杀招,毫不留情!
“这不是顾家的招数!”
几招过下来,两人均在伯仲之间。
“想看顾家的招数?”
“是。”
“那你就输了!”
迫九话音刚落,以剑为刀,平地起势,朝着顾十狠劈过去。如饥寒交迫的狼头子,拼尽全部撕向刚发现的猎物,成败一举!
“当!!”顾十硬接下这招,兵器相撞的声音像鸣钟一样,悠扬刺耳,让人脑袋一嗡!虎口发麻!
一般人比武讲究蓄势待发,寻找破绽软肋,一击而破。而顾家的武功是从一开始就拼尽全力,这种势头往往比招数本身更恐怖。当你还慢慢的试探时,他已经看出你的破绽,杀得你毫无招架之力。
所以顾家武功要比别家武功更讲究胆大心细,最重要的是自信甚至是自负!!
“刚才就是给你开开眼!!”
说着又是一招杀去。顾十开始以为这只是一股子蛮狠之力,对于自己来说破解之法只需借力打力。
很快,迫九便验证顾十猜想的荒谬。一个只靠着蛮狠力气的家族能屹立西疆几十年不灭?
仔细观察才发现,迫九的剑与普通剑的不一样。
是单刃!
除了剑尖,或许更适合叫「刀」。
这样少了剑的轻灵却多了刀的稳重,更适合顾家武功的打法。这样,借力打力就没那么容易。
因为,根本借不到力。
至此只过三招,不过眨眼的功夫。
“你走,还是不走!?”
“胜负未分,生死不明,不走!”
迫九似乎是下定最后的决心,眼神乍现寒光,举剑反挑。刀光剑影之间突然「当!」的一声,风静声止。
“你还不如杀了我!”
顾十看着的对面衣袂翻飞的人,眼里恨意更深。
第一滴血顺着顾十的右手落到了地面,接着一滴一滴不曾停歇。
“你输了,走吧!”面无表情,声音淡漠。
迫九路过顾十身旁时,顿了下,想起当年临别前,师父说的话。
“顾同孤,十同失。不是顾十却是又失又孤。那孩子命理不好,劫劫与你相关相连,只盼你一去不见,他也能长命些……”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会回到南方,手里握的不再是剑,或许是笔,或许是锄头……无论怎样他会活着,这便够了。
终是什么也没说,该说的都说过了。
迫九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了许久。只有这样心稍安,情难复。
街道上变得拥挤了些,商贩都在争相叫卖,对面走来的每个人后面都映着霞光笑容满面,可顾十一个人也不认识。
心里突然空唠唠的。
顾十恍恍惚惚回到客栈,知道自己输了。
后院里的棺木只剩下一副,从二楼窗口上看下去,特别小像块黑色的玉石,人最后就是躺在里面,直到腐烂为土。
想此顾十后背一凉。
“顾公子……”
“……是他的意思?”
顾十依旧望着窗外,似乎早已料到。
“不,是我的意思。”
“我的手已废,拿不了剑了。”
说着,顾十的右手又滴一滴血。
来人看了眼地上的血渍,扬起一个妩媚的笑。
“我得到过教训,斩草得除根,手下留不得半分情!
你是拿不了剑,可你人还活着。确定结果就得控制变数。
你知道,我说得在理!”
顾十没再说话,转过身,看着桌旁随意而坐却依旧美丽动人的女人。她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年轻。
是她,一手促成这样的结果。
顾十想杀了她,可这念头转念就成了讽刺。
她旁边站的几个人,个个是高手。形容枯槁,扇不离手的风信子。面不视人,徒手春风的雨季,连着被自己杀死的雷霆人,原来他顾秋衍也是孤家寡人。
想起「顾秋衍」三个字,顾十心里一阵恍惚,这是他,也是我。他孤家寡人,自己不是吗?
旁边还有几个,叫不上名号的人。可是看身形都不弱。而自己现在连剑都拿不了!
“如我一个废人,有劳夫人如此看重。”
骆心淮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长相随他娘。就算经过江湖的磨砺,西疆的风沙,也去不掉他骨子里的清秀华气,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韵味。
“对每个会死在我手下的人,我都看重。”
风信子折扇一摇“掌柜,看茶!”
骆心淮解释到“西疆风俗,迎人喝酒送人饮茶。人走茶凉,情意在。”
“人走茶凉,情意在……”顾十呢喃着这几个字,想起昨晚请他喝茶,想起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心里一阵绞痛。
掌柜战战兢兢的将茶送到门口,没敢进来,骆心淮旁边自觉的走出一个人接过茶盘,将门关上。
“请。”
顾十看着被推送过来的茶杯,愣了许久。
“能不能把这块玉佩,带给他。”说着顾十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正是在香逻河畔顾十从顾秋衍腰间勾去的那块。
骆心淮未至可否,依旧是看着他。
在喝那杯茶的时候,顾十想,幸好自己跟他个头差不多,就是单薄点,不然那副棺木就浪费了……
“走。”
骆心淮起身整拾了下裙摆,犹豫了下还是拿走桌上的玉佩。
“夫人这……”刚出客栈正门风信子话还没说完,骆心淮随手便将玉佩丢到了一旁的排水槽,不闻声响。
风信子赶紧收住话,露出明了的笑。
今天整个天颜城似乎除了早上初现的霞光外,便陷入了阴郁沉闷,至少在顾十驾着板车出城时是这样的。
城内妖娆繁华,城外却是满壁风沙。顾十不确定自己能走到哪儿,顾家的毒没能立刻要了他的命,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五里外的「留人亭」里坐着一个男人,是个好看的男人。
他随身带着酒囊,看着顾十的板车过来便走了上去。
“是你?”
顾十停了板车,问到。声音很虚弱。
“是我,喝口酒吗?走得舒服点。”
“送人该喝茶。”
“我不是西疆人。要我帮你吗?”酒铺老板自己喝了口酒,看着正开棺木的顾十。
“不用,自己来。”
说着顾十已将棺盖推开尺许,接着说“你知道,我会输?”
“不知道,但我知道顾家一定不会输。”
顾十看着天颜城的方向,定了许久,翻到了棺木里。
“……再唱遍那首曲子吧,谢过了。”
「咔哒」一声,落盖。
满眼漆黑。
其实,我依旧怕黑。
酒铺老板,扭头看了眼这漆黑的棺木,放下酒囊,向着南方扬鞭赶马。随着骤起骤落的风沙,哼起了那首小调……
小轩窗……呀~
半红装~
一……声金戈……响~
…………
西风凉……呀~
烛红光~
破……缕换麻……裳~
…………
左……一句郎……呀~
右……一句郎~
郎……你在……何方~
…………
人不旧……呀~
花却常~
此间……人儿~
再……难相~
【完】
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