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迷雾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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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开始只是淡淡的雾气在半空中扩散,给蔚蓝了许多年的天空蒙上半透明的面纱,在夏季歇息的时间里,小镇上的人们并不忙碌,但谁也没多加在意这突如其来的古怪现象。不知从哪天开始,雾气徒然加深,半径十米开外是视线完全不可触及之处,天气阴凉了很多,总之不应该是夏季该有的温度,街道上人迹罕至,无人敢驾驶车辆。又过了些日子,小镇已全然被迷雾淹没,只有在建筑物内明亮的灯光下,小镇上的人们可以像往日那般生活,而天空大地以及建筑物之外的其他一切事物,全在白茫茫之中。
“有没有人记得,迷雾大概是哪一天来到我们小镇上的?”
主教的问题无人能答。在现今迷雾霸占的小镇里,只有最为虔诚的教徒才愿意也敢于凭借记忆徒步摸索到镇上的唯一一座教堂里。教堂是典型的哥特式风格,高耸瘦削的身躯顶着一个尖尖的脑壳。这座教堂与镇外很多地方的教堂相比都会显得矮小,但是在这个人数不多且建筑物均低矮的小镇,它就显得颇为宏伟壮观了。教堂里的神职人员寥寥无几——一位主教,一位神父,还有两个信徒——这与很多教堂相比,也是过于少了。
主教的话在一阵沉默中掉在地上砸碎了,更久的沉默把碎片碾成了粉尘,飘到教堂之外与雾融成一体。
小镇上的人们一直以来习惯了平静的、和谐的生活,他们自给自足,欢迎外人来到小镇上参观、旅游,甚至定居,但是镇民几乎不外流。他们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因为小镇拥有他们认为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东西,包括教堂,他们觉得哪怕是小镇上的教堂都是那样得独一无二。几百年如一日的生活磨平了他们的心性,没有扎人的棱角,没有闯荡的希冀,只想安稳度日,且愿意一直这样下去。
这场旷日持久的雾气一开始是以还算温和的方式入侵小镇的,镇民的不在意与和气让雾越发猖狂,而小镇的壮丽之景更让雾生出强烈的吞噬小镇的决心,于是雾很快布满小镇的每一个无遮无挡的角落,打得镇民一个措手不及。
“我很担心,雾中究竟有什么,虽然我今日过来的路上一切都很平静,可就是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我惧怕随时有恐怖的东西从雾中窜出,而我就在雾中死去。迷雾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谁也不会发现我死去,谁也找不到我的尸体,大家都以为我失踪了,而渐渐的,镇上的人们一个个‘失踪’……等到某天迷雾退散,小镇恢复成从前的模样,街道上却全是腐烂成白骨或者还未完全腐烂甚至是刚莫名死掉不久的人的尸体……”
前来教堂的人群之中,有个人这样说道。大家把视线集中过去,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是乔斯·加恩。加恩十六岁时父母双亡,继承家里的农场后,他并没多加打理,所栽种的植物、喂养的动物等,仅供他的一日三餐即可,他父母给他留下的钱财,也足够他在小镇商店里购置物品,悠闲地度过余生了。加恩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此时眼里写满了不安,他的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皮肤白皙,比镇上大部分都要白,其中有他性格怪异不爱与人接触因而常独自居家的因素,脸上有许多淡淡的雀斑。加恩现在已经二十岁了,然而镇民对他知之甚少。说起来他并不算镇民眼中的虔诚的教徒,日常做礼拜时,他们从未见过加恩前来教堂——这还是第一次。
加恩的话在迷雾的诡异背景中变成了邪恶的咒语,让在场很多人后背发凉。
“请不要危言耸听。”
一直安静立于一旁的神父开口说道。
“您是从外地来的吗?很生的面孔。我们从不在意外面的世界,也希望外来之人不要用外面的那一套做法来吓唬我们。”
加恩不知道什么是“外面的那一套做法”,因为他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小镇,离开家对他来说都是件顶不容易的事。
“抱歉,神父大人,我叫乔斯·加恩,是镇上的居民,只不过在我父母去世以后便很少出门,因而您没有见过我实属正常。”但是加恩对镇上的一切都了解得透彻。镇上每周都有小报,由某位镇民在无聊之余自发兴办,算是小镇的一周总结,尽管如此无聊,他也不愿意加点外界的事物来给小报增色。镇上的人们没有在意外界的,他们乐于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
如果不是这场雾,这样的生活也许还能持续好多年。
二
面对镇上离奇的迷雾,大部分镇民选择居家,小部分则每天如同盲人一般摸到教堂里,和主教、神父以及两个信徒共同做祷告,双手合十,祈祷迷雾尽快散去,还他们往日的小镇。
在家中之人,透过透明的玻璃往外看,天空还是厚厚的雾组成的,原本该是花园和街道的地方,现在永远是堆积到窗前的看不到其中景象的浓雾。
加恩自从出于好奇之心去了一次教堂外,之后又回归他原来的生活,待在家里不出门,而他囤积食物的习惯也使得家中拥有足够充裕的食品,完全没有饥饿的烦恼。
但他仍被挥之不去的忧愁重重地压在心头。
“那天在教堂里所说的,全是在我梦里出现过的景象,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我的眼前;那么压抑,和现在被迷雾压迫的小镇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那么阴森,横尸遍野,无一幸免,留下来的只有一幢幢小房子,还有哥特式风格的教堂,但是房子里不再有温暖的灯光,教堂里也无人再做祷告。小镇成为了死亡之境,镇上的大家从来不在乎外面的世界,而今也被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在乎地抛弃掉了。这就是我在梦里的所见。我曾梦见过父母去世的场景,后来梦中的场景也确实发生在现实里。其他类似的‘预示’我就不一一赘述了……我们这个小镇迟早是要灭亡的。然而我唤不醒镇民的心,如果我请求大家放弃小镇而逃离,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十足的疯子,疯得不能更彻底了!没有人愿意离开小镇的,就连我都是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啊。”
加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笑中包含了许多感情,既有对镇民的无奈,又有对自己的无能的嘲讽,还有对死亡的坦然。坦然后,心中又生出不安来。
“尽管他们会当我是个疯子。”
加恩喃喃自语。
加恩再次去到镇上的教堂里头,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这次教堂中的状况和之前的相差甚大,不再是混乱的一堆人围坐在一起进行混乱的祈祷,而是一同坐在一张占满一整个房间的长方形木桌前,神色凝滞。
加恩也找了个位子坐下。“像在进行什么会谈一样。”
主教不知去向,所有人的目光便聚集在神父那张近日愈发显得苍老的脸上。“主教大人去往外界为大家寻求上帝的庇护。”这么说来,主教已经离开小镇了,不过如今小镇上的迷雾更加深厚,真不知道主教是怎么摸到小镇外的。
“去外界寻求上帝的庇护?难道迷雾把上帝的神力也都吞噬得一干二净吗?迷雾遮住了小镇的天,遮住了上帝的视线,所以小镇被上帝遗弃了吗?”
“我们不能离开小镇,我们也不会离开小镇,这就是我们的家园,永生永世的家!”
“迷雾经久不散,我们还能这样生存多久?像走在末日的尽头,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连同我们的灵魂。我们连迷雾都没办法应对。”
“或许我们应该选择离开,在我们尚且还能动弹的时候。”
“各位,请安静。我们要相信上帝的力量,我们要相信上帝的善良!上帝是不会放弃我们的,只要我们和之前一样,诚心诚意祈祷,上帝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神父把众人的声音统统堵回肚子里,可是两个信徒看起来对神父的话语并不自信,他们年轻的面庞上蒙上了一层阴翳,紧咬嘴唇,浑身上下写满了不安,和最初加恩来教堂说那番话时的神态并无二样。
“我们从来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我们从来只关注自己的生活,我们以为这样就能永生永世安安稳稳,可是现在,迷雾突然入侵,我们根本无力抵抗,这是几百年来松散的心导致的,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放弃家园选择离开,趁我们还能跑得动的时候,趁迷雾还未发动攻击之时,我们得走,才能活,倘若留下来,我们会和小镇一同覆灭。外界之人救不了我们,尽管这个小镇也是国家的一部分,可是这个部分太小了,太微乎其微了,我们的国家也太小了!兴许迷雾早就扩散到其他地方去了,谁也不可知……”加恩越说越不自信,开始是在劝解别人,后面则更像在劝说自己。
神父又说了些什么,加恩并没有听进去。他在回顾自己的梦境,在迷雾完全笼罩整个小镇的这些天里,加恩没日没夜地做梦,只要闭上眼,就会有千奇百怪难以言说的东西在一片黑暗之中蓬勃生长而起。有时候,是最早的梦境里遍布街道的尸体和随处可见的苍蝇;有时候,是怪异的劈里啪啦的火花在迷雾中响起,伴随着刺目的橙红色的光芒,落在哪里,哪里就被火光吃了进去,加恩能够听到清晰的惨叫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尖锐的笑声,一唱一和,恶魔降临人间;有时候,是一派平静祥和的景象,迷雾也退散了,小镇恢复往日的生机,加恩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他看到镇民们全变了个样,而原来的镇民全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哭泣与哀嚎从破裂的喉咙中断断续续地掉出,加恩像身处在地狱中,眼睁睁看着一副副破烂不堪的身躯在瘫软在痛苦中,渐渐化为一摊暗红得发黑的血,汇聚到全是血河之中。
加恩抬起头,熟悉的床映入眼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家里,又是怎么爬到床上去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能想起梦里的一片混沌之景。他觉得自己已然站在死亡的边缘上,很快就要一脚踩进死亡的深渊了。
三
燃烧的气息在迷雾中蒸腾。这一天镇民们谁也不敢出门,越来越剧烈的焦虑折磨得每个人苦不堪言,家中门窗紧闭,可依旧有奇怪的味道从微小的缝隙中渗透进来。
加恩大胆地开了一点窗,他嗅到了灼烧的气味,迷雾在此时也变得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带来的浓烈的白烟,在无风的街道上幽幽盘旋,挥之不去。加恩看得眼睛干涩,几滴眼泪流了出来,焦味充斥他的鼻腔,但是外界仍旧阴凉,他想把窗户关上,可是手却不听使唤,紧紧把住窗框,一动不动地和自己的心僵持着。
“我在梦里看到,外面的一切都死绝了,茂盛浓绿的草木、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花、奶牛悠闲漫步的农场、平坦扎实的街道、低矮的房屋、哥特式的教堂……全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有一批绝非镇民的人类从不知何处过来,驱散了迷雾,大家以为他们是救世主,可是他们脸上狰狞的笑容绝对不是救世主会有的。他们残忍折磨并杀死所有的镇民,包括去到外界为镇民们寻求上帝庇护的主教大人——也许他根本没能走出这个小镇,也许他走出去了,可外界也被迷雾吞没了。
“哀嚎与惨叫时时萦绕在我的耳边,从地下伸出的成千上万只焦黑的手紧紧抓住我的鞋子、裤子、衣摆——把我撕裂成了碎片,血肉散落一地——把镇上的所有人都撕成碎片!不知从何方来的那些人,手上拎着我们从未见过的武器,森森的口子对着每个人的脑袋和身体,但是他们没有真正使用这些武器,他们的表情很畅快,似乎我们的苦痛和凄厉的喊叫声能给他们带来力量。我说不清他们的眼神里究竟蕴含了什么情感,总之绝对有看待比自己弱小千百倍的同物种的不屑,可能在他们眼里,我们——一向安于一隅,仅仅是迷雾就给吓破了胆的小镇上的所有人,与他们都不算是同个物种。”
加恩把手伸进雾中,手臂上有雾气攀升、缠绕,冰冰凉凉的,可是把手缩回来后,闻到的又绝对是烧焦的味道。加恩觉得自己已然并非处在真实的世界中,而是掉到了更深更深的梦境里,在那里,一切都染上了死亡的气息,可是在那里,他又重新见到了十六岁之前活生生的父母亲。
“我们无力抵抗,也逃不了了。这片大地终究要被他人夺去。杀猪的刀子杀不了人,不通的语言威吓不了那些人。断裂的沾满鲜血的手脚在半空中飞舞一番才落到地面,废墟中随处可见的残缺的尸体,脑袋与身体分离,或是完全找不到脑袋的身体,在地上孤零零的像个被抛弃的孤儿。每个人都只能屈辱地死去,下跪哀求也无法求得那些人的怜惜。被烧掉的哪怕是杂草也连根都一并被毁去。在迷雾最初蔓延到小镇上来时,谁也不会想到它是带着罪恶和死亡来的,谁也不曾想过小镇的历史原来只能持续到迷雾来前的那一日。”
如果你现在往加恩的家中望去,兴许你会看见立在窗前如同一具雕像的加恩,你会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僵硬的身躯,那是死人该有的东西,可是迷雾会遮住你的视线,所以你什么也不会看见。
在这个小镇上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也不会被任何人披露出去。
等到小镇重建后的那天,只有迷雾会被当作诡异的谜记载进书里。
书上说,迷雾被重建小镇的那些人驱散了,这是他们不顾生命危险的英勇成果,末日被驱逐——是他们拯救了这个地区。
他们说这里曾经只是一片废墟,是无名之地,不曾有过任何生物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