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的采薇已推文专题理事会点赞汇总简书伯乐推文汇总

叶落有痕:忆外婆

2023-12-09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百家号”,ID:随风静水,文责自负。

冬日阳光穿过阳台栅栏映在外婆手上,外婆双手反复揉搓着。不知何时起,她不再数念珠,整日坐在阳台上,眼睛眯缝着。我们不懂她的世界,只觉得她越来越糊涂,把衣服当裤子穿,不知饥饱,没有言语,不会笑了。我们只知道让她吃饱、穿暖,却没想到怎样让她说话、让她笑。

1

从未见过生于民国六年的外婆穿过旗袍,当看到生于民国十年的张爱玲穿着旗袍、手叉腰、昂着头、目空一切眼神的黑白照片时,总疑心她跟我隔着几个世纪。外婆过世后,方恍然她们是同时代的人。从黑白照片看外婆,她似乎不曾年轻过,永远停留在黑白照片里,淡淡的灰色映在夕阳的浓橙中,黄昏色彩。

外婆说,她小时候用露水摸过头发,以后就不容易白,她还说自己头发多命苦,直到82岁过世时,头发也只有两鬓少许银发。外婆说从前都穿满大襟衣服,黑白照片上的她恰是穿着满大襟上衣、裹着小脚,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前额光溜溜的,露出整张脸来,深色满大襟上衣有点类似旗袍的立领与插肩袖,同色的盘扣,把脖子衬得长长的,脸不由自主往上仰,深色长裤,缠过的小脚装在黑色的尖尖布鞋里,双手放在腿上,仅一张脸雪白。

不是大户人家出生,大半生仅凭一身气力讨生活的外婆不可能穿着高跟鞋,漂亮的旗袍,袅袅婷婷走在马路上。外婆当然年轻过,抑或也穿过旗袍,但多半是棉布的,或纯色或印着碎花,尖尖的小脚穿着浅口布鞋,挎着菜篮子,从幽深的巷子里走来,散发着残阳昏黄余温。

外婆出生于地主家庭,是家中老大,没有过一天小姐的生活,没有上过一天学,像长工一样在娘家干活到二十八岁才出嫁。那个年代,二十八岁的老姑娘又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呢。外公娶她时已五十多岁,与外婆的父亲同辈。没文化又老实的外婆哪里懂得爱情,恐怕连听也未听说过。她岂难作得了自己的主!

外婆多舛的命运与她的出生脱不了干系。在讲成分的年代,外婆背着地主的身份干着贫下中农的活。因为是女子,父母不会让她读书,稍大一点就带弟弟妹妹干家务,再大一点就到地里干农活,裹着小脚像男人一样拼气力。小时候订了亲,生辰八字给了男方家,无奈男方被抓壮丁一去不返,亲事耽误了,男方拿着她的生辰八字不还,父母不愿失去这样好的劳动力也不向男方家要回,外婆哪里好意思自己提出来,拖到28岁,连邻居也看不下去,父母只得将她嫁出去。所幸,外公对她很好,那两三年抑或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母亲两岁时,外公受不了土改的镇压自杀了。运动中,外婆也连带被批斗。晚年时,偶有听到她喃喃自语,“让交代,交代啥,啥也没有。”外公走了,留下孤儿寡母。没文化的外婆只能帮别人带孩子、洗衣服、做临时工讨生活,米是一斗一斗地借,苦苦熬了几年,嫁给一个做小买卖的单身汉,连生几个孩子一个也未养大成人,饿死、病死、意外死,自己也差点病死。后来,继外公也死了,母亲也长大了。我出生后,外婆顺理成章成了我们家的一员,带大了我和妹妹。那个五口之家是我最初的家,伴着我成长,是儿时的我以为永远不会变的家。

2

长年的体力劳动让外婆养成早起早睡的习惯。天蒙蒙亮时,外婆就为我们烧好了早餐,然后叫我和妹妹起床。我俩赖床,外婆就一遍又一遍喊,我们嫌烦就把头埋进被窝里直到父亲一声吼,起床了。慌忙爬起来,稀饭、馒头早已摆上桌,不知被外婆反复加热了多少次。外婆除了为我们烧一日三餐之外,最主要的工作是种自留地。儿时,虽说我们住父母单位分的房,但家家户户都在自家住房附近开垦了自留地,外婆把我家那一小块自留地当事业在做。种蔬菜、花生、玉米……我家那时不用怎么买蔬菜了。花生、玉米收成时,就是外婆的节日,也是我家的节日。外婆带领我们全家到地里忙乎,指挥着我与妹妹,我们其实就是玩,不帮倒忙就算好的了,主力还是外婆。往往外婆忙碌一天后,翌日就会病倒。母亲总说别去种地了,省不了几个钱,以后买着吃,病中的外婆不说话,病好后,又拿起锄头。后来单位不让职工种自留地,外婆就像失了业,时常去曾经的自留地看看,那是她的失乐园。

儿时我很倔,不知挨了父亲多少打,每次皆因不肯认错。一次被父亲打出鼻血依然昂着头,外婆在旁边心急如焚地小声说,快认个错,认个错。事后说我,认个错就这么难,咋这么犟呀!学校遇到开心不开心的事,我都喜欢对外婆讲,她说不出什么道理也不会安慰却总让我感到温暖。那时房子小,外婆与我和妹妹住一个房间,夏天的晚上,天热,睡不着就跟外婆闲聊。最喜欢问她一些陈年往事,她仿佛没有童年与少年,那双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可以看到她是怎样在地里劳作、怎样一针一线扎鞋垫、做衣服,哪有电影里、书中乡间女孩无忧的童年,除了吃、睡,就是无休无止的干活,最温暖的记忆莫过于结婚时吧。我说,外婆你皮肤咋这么白,比我和妹妹都白。外婆说,结婚时,别人都说新娘子皮肤这么白就不用打粉抹胭脂了。外婆连胭脂钱也给婆家省了。那一天,外婆总算不用劳动了,穿着她一生中最好的衣服,绸缎不适应,棉布与她最调和,会是旗袍吗,红底白花或是红底蓝花,就算不穿旗袍,也定是满大襟上衣,立领,盘扣从领子一直斜到腰间,把脸映衬得更白。此后,外婆再也没穿过有颜色的衣服。我说,我遗传你没遗传妈。外婆说,我是根,你是芽。芽长大了,根会老、会死。儿时的我以为根生来就这么老、芽生来就那么小,外婆、父母、我与妹妹那个五口之家是永远的,静止的。早上吃着外婆做的稀饭馒头,晚上在一盏明灯下父亲备课、我与妹妹写作业、母亲织毛衣已凝聚成一幅画映在我记忆深处。那些陈年往事与外婆一样锁在我的日记里,年纪越大越喜欢翻起。

3

外婆晕车,一辈子未出过远门。最远不过是从她出生之地到我母亲工作之地,自从我出生后外婆就再也未回过她的老家,却知道天安门、毛主席,当然不会想过要出远门更未想过去天安门。而今,我生活在有天安门的城市,城里的月光时常让我想起故乡的星空,那里有属于外婆的那颗星。

外婆一年中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大年初一上寺庙、逛灯会。那一天,外婆换上新衣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天不亮就起来煮汤圆,催着我和妹妹起床,小时候外婆一叫就起来,穿着母亲年前赶做的新衣与外婆同样满心喜悦期待一年一次的好时光。年纪再大一些,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怎么也吵不醒,任外婆一遍又一遍催促。外婆像兴奋的孩子在家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时间一会看看我们,嘴里嘟囔着,好不容易一家老小出门了,外婆缠过的小脚比我们还走得快,话也多了起来。工作后,喜欢看外婆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有着大人看小孩的欢喜,与她上寺庙逛灯会、拜佛看灯,问她什么皆说好。外婆晕车,我们陪着她尽量少乘车多走路,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晕车,往往初一出门,初二就卧床了。年纪再大一些,就不敢再带她上寺庙、逛灯会,她也越来越没有昔日的兴奋,脸上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多想再听她一遍一遍催我起床的啰嗦声,多想再看她在阳台上期盼我放学回家的眼神,看她屈指可数的几次外出前满心欢喜的神态。

4

外婆八十岁之后,记忆力越来越差,总是丢三落四,做饭忘了拔插头,洗衣忘了关开关。母亲便不敢再让她做饭、洗衣。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天天拿着笤帚把不大的房间扫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地也不扫了,母亲就让她数念珠,而我时常看她拿着念珠,手并未动,面无表情,眼睛眯缝着。有时看见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揉搓着,无论我们怎么问也不言语,没有语言没有文字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呀!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外婆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没生病时,问她,她说,忙呀。那时外婆除了干家务还念佛,手上的念珠早已被她打磨得乌黑锃亮。再后来,她手也不揉搓了,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衣服也不会穿了,饭越吃越少,厕所也不会上了……我们以为她年纪大了,越来越糊涂了,也知道她病了,却不知道这个病叫“阿尔兹海默症”。

父亲那时重病缠身,我们陪外婆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天我下班回家,屋里水漫金山,只见外婆双脚浸在水里一脸惊恐小声急促地说,涨水了、涨水了,原来她不知道怎样关马桶的水闸开关。冬天,我和母亲带她到澡堂洗澡,好不容易把她衣服脱了,她却怎么也不肯下水,说我们要淹死她。外婆惊慌失措,我们精疲力尽,没有把她当作一个病人、一个孩子般好好呵护。多年后,我看了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一位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与女儿相处中的种种尴尬、无奈,悲伤与温情,方慢慢有些明白“阿尔兹海默症”。幻想的世界、错位的时空、被害妄想症……这些都曾在外婆身上发生过,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煎熬,我们走不进她的世界,也未想到要走进。外婆的叶子渐渐掉光了。

父亲走后翌年外婆也走了,轻轻地、静静地,宛如一片秋叶落入泥土。她来到这个世上也是悄悄的,任风将她飘向何处,始终无言。黑白照片里的外婆眼神空漠,当下也是无声。世界的风云变幻、人世的沧桑在她的世界抑或皆不存在,落叶无声,叶落有痕。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