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图像时代的精神文化

   　一、

　　从近代以来，人类在科学技术革命的巨大推动力下，进入了世界图像时代。正是笛卡尔的主体哲学，以我思的方式，让理性的人从世界万物中站立起来。进而将整个世界，也就是说包括人本身在内的世界上一切现存事物，以对象化的方式摆置到人的意识面前。这种主体哲学在德国古典哲学中无限膨胀，最终成为黑格尔哲学中无所不包的“绝对精神”。而理性因其的外在形式，再也无法容纳这个庞然大物而崩溃。

　　上帝缺席和主体消亡，使个体从形而上学所构造的等级制中解放出来。叔本华面对个体在荒诞世界中的孤独处境，感到悲观和绝望，最后走向消极的虚无主义，即泯灭意志。而尼采则反其道而行之，以透视的方式，用强力意志重新把握和征服世界。在尼采的积极虚无主义哲学中，世界并不再是一幅完整的图像，由近代主体哲学所构建的完整世界图像，已经随着黑格尔式的百科全书的散落，而成为一张张因对世界不同角度理解而产生的个体绘图。

　　完整的世界图像因理性主体和形而上学的终结而破碎，在尼采看来，客观的世界图像并不存在，只有每个个体从自身强力意志出发，以透视的方式，对世界的理解和描述。理性主体对世界的把握和古典主义画家相似，需要按照客体对象的原型，进行严格的客观描摹。而意志个体则不然，他只需要用自己的主观态度去表现所看到的客体的印象。他们更像是现代主义画家，如立体派、抽象派，甚至是野兽派，他们的世界图像是扭曲、夸张和变形的。

　　但无论是理性主体还是意志个体，都是由精英构成的。就如同古典主义画家和现代主义画家一样，都需要高超的绘画技巧。从笛卡尔到尼采的时代，只有少数人，哲学思想家和文学艺术家，才对世界图像感兴趣，并对其加以描绘。而世界图像时代的真正到来，却是20世纪的事情。

　　二、

　　在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照相和摄影技术的相续发明，报刊和图书等印刷纸媒的大量普及，使普通大众可以不需要画家的专业技艺，而轻轻的按下照相机的快门，就可以将所看到的事物影像进行复制。仅仅从逼真的程度上来说，照片对事物外观的复制，是绘画所不能比拟的。但在图像所表达的意义和内涵上，照片却是无法和绘画相提并论。

　　照相技术的出现，让普通大众具有了对世界图像把握的能力，尽管这种把握还是静止和平面的。但科学技术的发展，很快就改变了这种把握方式。广播和电话，传播复制的声音；照相和摄影，展现复制的影像。经过二者的结合，使世界图像不但变得立体、逼真，而且还出现了意义。电影和电视的产生，使人类对世界图像的把握，进入到了一个深入的阶段。不仅作为客体的事物，人类生活本身，也可以被复制了。而且这种复制，开始逐渐的脱离单纯的客观记录，具有了主观表现的功能。当一张张客观的影像被按照一定的次序被播放出来后，就具有了一种人为的意义。从照片到影片，单纯的能指，获得了丰富的所指意义。而电视更是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的复制人类现实生活的场景，赋予各种真实或虚构的事件以意义。

　　影视在20世纪后半叶的发展，把人类推向了一个全民的世界图像时代。人们坐在家里，就可以通过电视，去把握世界的方方面面了。现代科学技术创造了古人所无法想象的奇迹。影视等现代媒体的出现，对于传统舞台剧和纸媒书报刊的冲击是巨大的。并进而改变了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中国有句民间谚语，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前现代社会里，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是对书籍的阅读和旅行的见闻。而电视剧则让人可以足不出户，就轻易的了解世界。既不用体会揣摩文字的深刻含义，也不用长途跋涉去经验了解世界。电视给人带来了轻松、舒适的把握世界图像的方式，但同时也失去了深度了解、体验人生和世界的很多机会。

　　人类进入21世纪之后，数码技术和移动通讯的普及，使报刊、图书、杂志、广播、电视、电影等现代传媒，全部以数字化的方式，被拷贝和复制到互联网上，各种媒介信息被聚集在一起。“信息爆炸”，终于将世界图像彻底的爆破成碎片，而无限复制的碎片，在相互重叠和映像中，生成一个新的“超真实”世界。世界图像时代的最后命运，不是世界变成了图像，而是图像变成了世界。

　　三、

　　世界图像时代的到来，是现代性文明进程的产物，对于人类第二轴心时代的文学和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文学方面来说，世界图像时代实现了文学传播方式的巨大变革。长达数千年的口传和书写文学，被印刷和网络文学所取代，并由此导致民间的、大众的小说、影视等文艺形式，取代贵族的、精英的诗歌、戏剧，成为大众文化和视图时代的主流文艺。

　　数字媒体和网络通讯在21世纪的全球性普及，使视图时代得以在新的千年，以“图像世界化”，而不是“世界图像化”的方式完成。曾经在新轴心时代产生的报刊、杂志、图书、广播、电影、电视等现代媒体，通过数码技术的转换和拟象，其视听功能完全被集中在互相网络和移动通讯的高速浏览视窗之上。传统的图书、杂志、报刊以数字网络版的形式，完全被复制到互联网上，对于成长于网络信息和大众传媒时代的青少年一代来说，网络写作和视图欣赏，已经成为取代传统手写和读书的新方式。在“第二传媒时代”，“视图”真的将会取代“读书”，成为人类传达和接受文化知识的新方式吗？

　　从网络上流传的各种电子书和电子杂志来看，不仅产生于网络上的快餐时尚化文字作品，包括近现代文学经典，甚至传统古籍在内文学文本，都被囊括于其中。而各大图书馆，也纷纷将馆内已有的藏书，以数字图像的方式，高度清晰的展现在网络视屏之上。“数字图书馆”的出现，无疑将传统图书文字以“数码拟象”的形式，完全拷贝复制。“电子图书”将比原文献更加清晰和逼真的方式，制造出了一种比纸媒图书看起来更方便、快捷的文学载体。对传统的阅读方式，进行了一次巨大的革命。

　　视图时代的到来，无疑对文学作品的创作、保存、传播、阅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是，在如此方便、简单、快捷就可以获得大量文学文本的时代里，阅读本身却正在走向衰落，甚至趋于终结。因为，从根本上来说视图时代的中心和宠儿是图画和影像，而不是语言和文字。无论是被制作成精美样式的文学经典电子书，还是文学BBS上的网络文学作品，在大量新闻图片、时尚影视、在线动漫、联网游戏等视觉盛宴的对照下，都会显得黯然失色。

　　四、

　　以形象化视窗所展示出来的互联网世界，是一个以色彩图像配以动感音乐的“视听世界”。在这个以数码技术模拟“真实”的世界里。图像本身以高度逼真的意指符号方式，通过无限复制和超链接技术，构成了一个脱离任何能指与所指关系的“超真实”拟象系统。当人们进入这个虚拟世界时，大量令人眼花缭乱的逼真影像，就会对视觉造成强烈的冲击。让人以轻松愉悦的方式，被吸引和诱惑到各种能满足人们感性冲动和本能欲望的拟象空间中。平面而无深度的影像，所造成的是一个无需理性思考，就容易沉浸其中的感官王国。这是众生狂欢，娱乐无限的酒神剧场。人们在这里以匿名的方式，任意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参与到梦与醉的虚拟游戏之中。

　　在电视上每天播放两集的连续剧，在网络上可以一次性的在线看完，不用买票进入电影院，就可以下载数以千计的影片。在联网游戏中，你可以成为历史上的传奇英雄、帝王将相、武林霸主、绝世高手。“超真实”的影像世界，不仅仅是现实的模仿和历史的复制，而是超越现实和历史的时空界限，将人们带进了一个自我生成和无限增值的世界。这既是充满无限刺激和乐趣的梦幻乐园，也是令人沉迷其中和无度放纵的欲望深渊。

　　五、

　　图像时代为人类制造了一个虚拟的世界，与传统宗教神话中的彼岸乐园和现代启蒙设计中的未来乌托邦相比，这个世界既无需任何道德信条束缚，也不用付出任何艰苦努力。一切光荣梦想和人生追求，都会以“白日梦”的方式得到实现和满足。图像时代制造了迄今为止人类最完美的神话乌托邦，从而将人们带进了一个超真实的虚拟世界。虚无主义的最高表现不是现代主义的世界荒诞和生命异化，而是后现代主义的虚拟现实取代真实世界成为超现实的“伊托邦”。

　　世界的图像化，源于人对世界的对象化，而这种对象化的结果，就是将存在者表象为图式和图像，进而使存在者能被科学精准的计算和把握。而这种功利性、实用性的对待存在者的方式，只能是以一种对存在者的强制性征服、利用和掠夺。其结果只能是使人与神圣、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都处于严重的极端对立之中。最终导致信仰失落、道德沦丧；生态恶化、物种灭绝；国际战争、种族冲突；社会动荡、尔虞我诈；精神焦虑、人格分裂。整个世界和人类，因此遭遇前所未有的各种自然、社会和个人危机。

　　而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想克服种种危机，最重要的，就是放弃以对象化的方式对待包括人在内的存在者整体。不是从人类中心和自我中心出发，而是站在存在者整体的立场里思考，从万物和谐共生的角度，去看待神圣、自然、社会、他人、自我。以谦逊和平等的态度，对待不同的宗教信仰、自然生物、国家种族、群体个人。人只有从改变自己出发，才能改变人所生活的世界，才能与万物和谐共生而并行不悖，找到人类诗意栖居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