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
今日也是一样。我刚从吴疏语的未婚妻王家大小姐那里拿着书回来,走路好像比常人矮了几分。地上的水洼映着光,天气又闷又热。学堂树篱的门已能望见,也就意味着我进入了他的监视范围。路边的几个老人在祷告着“太祖皇帝、成祖皇帝”,一群小孩子在旁大笑着玩耍。很好,未见到同窗,尚来得及去家里放书。
掐着点进入学堂,大家早已坐好。覃海用嘲弄的目光一瞥我。左边的同窗本拍我一下,但话没出口,已被一个锋利的目光斩了回去。看来是要考试,而且不简单。我也拿出一袋书来复习。但不知道考点什么,似这般量子波动地读,等于是抓瞎。范老师抱着纸走进教室时我才看出,应当是默写。
幸,今日所考我都会。吴疏语从座上站起,眯了眯眼,右手慢慢揉皱了袖口。出了教室,我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随着杨先生拉钟,我撑起,拖着地上的泥水,上等的墨汁,往教室门移去。两位塾师都近视的厉害,眼里看不见弱小,只有八股文章。在寒冷中,我继续往《中庸》记着笔记。
第二节课下,我只是坐在位子上,教室里充斥着他人的响动。吴疏语放肆地笑着:“前几天的乡试,我感觉很好!”“我也觉得还行。”“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摘得乡试头魁,就无需等到弱冠,即可迎娶王小姐!”“王小姐可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吴君子,你有福了!”——这里我必须说明一下,吴疏语说过希望大家叫他君子,只是希望,但事实是不肯这么叫的都被打了。吴疏语矜持地笑了笑,打开题了《过零丁洋》的折扇,缓缓扇了二下。黎丕鹏也满面油光地拱着手上去祝贺,吴疏语微微皱眉,收了扇子将他格开,口里轻轻吟了一句什么。
我思索起来。是在新年的灯会上,我认识了王小姐。她举止大气,性格不卑不亢,识文断字还擅长诗词。我抽到的灯谜是“天涯若比邻”打一种人,按她说是“再简单不过了”。正是她帮这一题,我才结交了这么一位好的朋友。我们在十里明灯中相谈甚欢,一路沿着静静的顿河散过去。小雪飘在我的衣摆上,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临走前,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谁?”“我姓王。”“你是王家的大小姐!”“对。意外吗?”“……怎能不意外呢?我是个连‘天涯若比邻’都答不出来的书呆子,还是个穷人。”“我不在乎。贫穷不是罪恶,恶劣的品行才是。你——很善良。”“谢谢。”我也笑了。坐在薄雪覆盖着的石凳上,我们看着对岸放的繁星与头顶的天河,握紧手中那盏写了“天涯若比邻”的灯。
她赠予我一本《唐诗三百首》和那盏灯,并说了以后可常常去她府,走到后门那里,有个望见闺阁的地方。我吹三声哨,她就把书包好扔下来。读了这许多书,我才感觉自己是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世界。一条光明的路在我眼前展开。以前总是局限于朱子的思维里,现在看来简直可笑。诗词歌赋中,诗是中华文明的精华之作,是凝聚了无数人理想仙境的缩影。读白乐天、杜子美、李诗仙留下的诗句,我沉浸于失落的美好中。词是自由的诗,像流水一样悠闲美好。歌是能唱出来的诗词。赋是长长的思绪。尽管每天在学堂里受到吴疏语欺侮,但一读书,就什么都忘记了。
耳边的水滴声将我拉回现实。现在我在牢狱里,身上留着第一次与人打架的伤。吴疏语刚将那些书和我的捷报撕碎在眼前,地上残有破损的纸片。此时我希望有一阵风,让它们去寻找蝴蝶,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捡起一小片,那是《望月怀远》。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在狱中我大笑,借着铁窗和桂婆娑中透进的那一缕阳光,写下自己这个腐儒生平的第一首诗:
“书中自有神仙地,更无人间车马喧。
北国风光如身历,暑土炎绵荷角间。
春能观去雁,秋可赏鲜艳。瑞雪为霜露,阴雨变晴天。
旦有月色竹荇全,暮看朝霞千百遍。
人在中土心在外,天竺波斯神殿前。
上览九重天,下至鬼道阎。
出行不乘铁如意,自有浮云相与还。
欲于五岳寻白仙,梦游天姥百丈连。
文王座上客,太白把盏人。
千古兴亡皆得览,万世名人与坐谈。
西行佛地斧柯烂,东游瀛洲蓬莱幻。
天下大同人心善,神狐异怪羽衣翩。
一花一世界,一人一地天。
寻起点,溯时间,莽莽天地宽。
腹内诗书千百卷,敝衣粗麻何间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