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虚无,何以红楼——红楼梦阅读笔记之第二回(2)-1
“无”这个概念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超越了存在和非存在,它警醒众人跳出那紧盯向“有”的因循逻辑沉疴的狭小视野,它“跳脱般地”在人的灵魂深处激荡出一份新的事业,在这新的事业里,对生命无限的渴望以更迭创造的方式来表达热忱,而对生命的更迭创造则以缺憾来表达对那原初信念的敬畏。当人们走进那“无”之蕴意的体验时,生命的“任督二脉”便意味着再次打开的可能,才终于有机会领悟到“无”是那原本就先于人的存在,而并非来源于或隶属于对逻辑的跳脱。可以说,正是“无”赋予了人对于生命的无限夙愿与创造力——“无”是开始,也是终结;是死亡,更是新生。
理解虚无,对于了解《红楼梦》的在整体上的如何扣启了创作的大门,对体现在人物角色特征创作下所遵循的现实律令,对宝玉和黛玉成长的时间线特征等问题的理解,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因其重要,对这些问题的解读,只好分为两节来展开。本节内容更集中在第一个问题,亦即对“《红楼梦》如何叩启文学创作之门”这一问题的思考。
一、无中生有——中国古典文化的高贵意蕴
1、“无”,从“六大名著”说起
《三国演义》开篇“是否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西游记》开篇“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水浒传》第二回“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煞岀泉台”,《红楼梦》第一回“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聊斋志异》篇篇画鬼画狐、回回无中生有,《儒林外史》开篇“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还有《金瓶梅》开篇“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立志于“大同”的孔夫子临风黄河而慨叹“逝者如斯夫”,《道德经》“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庄子》“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无物之本也”……
“人在虚无中发现自身、演绎自身、再创自身”,是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经典始终要向世人揭示的不二生命原理(这里暂用“虚无”一并来概括“空"、“无”和“虚空”等)。
2、对于“无”的经验,人皆有之
陷身于现代社会、而更有物质条件和能力来创新的我们,不断为生活中的新交往和新器物而欢呼雀跃,以致我们再难惊觉于“虚无”的深意。
正是因为我们将生命情感的内在意蕴遁入了对“有”的外在无限追求中,所以现实生活中,我们更容易感受“疲惫”。所以,当我们一有机会沉浸于大自然的山水林木之时,才可以一次次地感叹“生命情绪的惊喜瞬间”——这便是来自大自然的启迪:大自然以这不“说话”、不“占有”的方式告知我们,处于它这“虚静”背后的,便是“空”,便是“虚无”;而“有”,并不成为这个世界的本质。
当我们在山林间畅快呼吸,享受绿意盎然、古意幽静时,那个为大自然提供“氧吧”的,却并不是出自林木的呼吸,而是源于远离喧嚣之后,我们潜在意识所发出对于“无”的坦诚的致境——这便是对“无”之客观存在的当然证明了。
原来,“虚无”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来源,人的终点是“虚无”,“有”的创收同样来自于“虚无”。如果世界在一切方面显现为“有”,那么生活便集体性地走向终点、生命也便将沉化为永久的冷寂。
3、“无”,是艺术家的生命之源
个体生命的历程,即以包含着对“虚无”的存在暗示为基础。因为“虚无”的深遂映照,我们奋起寻求着生命的递续与创新,并在这递续与创新里无限拓展生命的境界——这即是如何“无中生有”的境界。
“有”和“无”之间,意味着僵顽的固有价值终须打破,意味着新的生命得以展露和树立。正是在对虚无的体验中,我们恢复着对于生命的切身感受,事物的明与暗同时也在对虚无的体验中得以照亮,生命便是在这虚无中汲取力量。
“无”是对固有顽疾保存了审视和说“不”的权力,是清理人生沉积的活的“清道夫”。“无”无法诉说自身,所以体悟“无”、辨识“无”、表现“无”、获取能量于“无”,便是艺术家的工作。艺术家的笔,便是这直面了“虚无”的笔;因之“直面”,生命在虚空之夜里才得以闪动光茫。
《红楼梦》的前两回,处处透露着“空”、“无”和“虚无”的哲学底蕴,更不必说“空空道人”以及那“一道一僧”的情感寓意了。经验“虚无”是人生无法回避的主题,当曹雪芹领略了“虚无”时,也便领略了来源于以血肉之躯为代价的布满沉疴的惯性生活与本应轻盈的生命自我的对抗。所以,阅读《红楼梦》,也真是我们经验“虚无”的一种便宜方式了。
二、痛的领悟——看曹公怎样叩启文学之门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的诗里,饱含着来源于痛的复杂情感,这种痛,既不是生理之痛,也不是生活之痛,而是激活于心的深处、反观生命之无以抵制的矛盾律的痛,更是对于内含于“虚无”的领悟、从而对于鲜活生命的期待之痛——当曹雪芹领略了虚无之全貌时,也便领略了来源于以血肉之躯为代价的布满沉疴的惯性生活与本应轻盈的生命自我的“荒唐”对抗。
这样的痛,这样的领悟与领略,就恰恰是曹雪芹创作的不竭之源。伴随着对“曹雪芹之痛”的不断体验,我们可以更为切近地走入《红楼梦》中诸角色的鲜活。不妨先从这种痛所引发的思索出发,让我们看看其所透露出来的“虚无”对于曹氏创作行为的引领。
1、向着“无”的回撤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这一归于“虚无”/“空”的历程,是人所本来便于虚无中诞生的内在要求,因为“虚无”/“空”恰恰是领受人生现实之“有”的原初“基座”。
“空空道人”因为修“空”而见色,但若不经受“由色入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历程,终将修“空”而不见“空”。作者特意点出这个历程的必要性则在于,这恰恰就是曹雪芹本人在创作《红楼梦》这部著作前的人生之悟的历程写照,同时又是对于读者的一项阅读提点——若不带着对于“虚无”/“空”的自觉领悟,恐怕是难以读懂曹雪芹的著作之真义的。
能够从现实生活回撤到“空”,就是回撤到那个生命精神的原发地。回撤,便是这《红楼梦》之故事开展的基础,也是来源于曹雪芹体悟生命、从而能够执笔并“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精神基础。
2、向着“有”的生成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中国古典文化,因为着眼到了生命连接的自觉,所以能够返身追溯虚无,并在经验到了虚无的宽广境域之时,便火速地提升到关于生命形体的意识。于是,生命的质素,在文学作品里首先就转化成了“风露水电”之喻象,并在或是“清明灵秀”、或是“残忍乖僻”的生命表达模式里,走出“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和“奇优名倡”等等的人的形象来——“喻象”的场所,也就成了作家创造出那些“因有限而高贵的生命”的间接源泉。
正是假借于贾雨村和冷子兴的这一番近乎于“玄”的阔论,人物和角色就有了从这虚空中走来的良善因由,“无中生有”从而也就具备了现实理论基础——
理解了“曹公怎样叩启文学之门”的问题,是与《红楼梦》这部著作产生亲近的开始。随着对《红楼梦》的再一次阅读展开,我们将更加近距离地、具体地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以便更好地寻求曹雪芹通过这部文学创作欲要抛给我们的诸多“人生之问”。
阅读中,对于这些诸多“人生之问”的显露,我们或许还应以“其中并无答案”的心态去反复追索——因为“追问”的深刻恰恰在于其行动本身,而正是对于“或许没有答案”的心知肚明般的预料,才能够让我们在真正的追寻中更加充满勇气和信心,才能够帮助我们的生命之姿更好地抵消“不明与浑沌”之困。槐堂试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