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黑还要心红(把文章写在大地上之感触六)
祥于里到香溪的公交吐出冷气,窗玻璃凝了层薄雾,模糊了出梅后灿烂阳光下的绿色田野。我靠窗坐着,双肩包沉甸甸压着大腿,里头采风的纸片轻飘如未扎根的絮。黑色棒球帽压得低低的,帽檐下的眼睛望向窗外,想着诸多采风路上的事。
十里长湖景象
农家乐剪影
“后生,回城了?”一个温厚的声音从后车厢传来。
抬头转身,后车厢第一排座位,钱文斌老人正用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雪白的棒球帽檐下,皱纹深刻的脸干净利落。白色短袖衬衫浆洗挺括,衬得他有种沉静的挺拔。这位原香料厂的老购销员,家住城北,每月初一十五却雷打不动乘公交转步行,去三十里外的祥于里胡公庙祭扫。此刻,他心里估计只有老伴。
“是,您老也回城?”我有些意外。
“认得哩,”他眼角笑纹舒展,雪白帽檐映着坦荡,“常在香溪镇看见你,背着大包,田埂塘埂上走,像要从土里翻找什么。”言语里有股晒过太阳的暖意,毫无隔阂。一个城里人,对乡野的熟稔却如数家珍。
车至中途小站,一位农妇拎着两只缚住爪子的活鸡挤上车,鸡毛扑簌。她目光扫过车厢,落在钱文斌身上时,脸上顿如拨云见日:“老钱伯!巧了!回城呀?”老人应着,微微侧身,从脚边半旧的帆布提袋里——洗得泛白,袋口敞着——摸索出一个小巧油纸包递去:“喏,庙里替你求的平安符,给小孙子压枕头。”那袋里还隐约可见晒干的艾草、红纸裹的芝麻糖,皆是些细微又郑重的托付。沉甸甸的信任,安静伏在一个城里老人的脚边。
香溪中转站到了。十分钟后,我们俩又肩并肩地一起乘坐进城的公交车。在车上,他说起自己的人生,大字不识几个,却能吃得开。一湖南用户50万货款迟迟未入香料厂的账户,厂长内心十分着急,想亲自去上门讨债。对方得知后,说:“只要老钱来一趟就行。”我问他是不是能喝酒起了一定作用?”他没正面回答,只说了一个“诚信”两字。
到兰城汽车北站后,钱大爷就不再乘坐公交车,而是以走路的方式走完八分钟回家里的行程。我透过车窗望他。他拎着半旧提袋,步态稳实地走过斑马线走上高楼林立的岔道。那顶雪白棒球帽在西斜日光下,竟如一块温润的羊脂玉,洁净安稳,自身生光。那身笔挺的白衬衫,非但无突兀,倒像从这片土地里生长出的一种光洁质地——被时间反复浆洗过的尊严。这一系列的白,绝非虚浮的苍白,倒似被乡野气息、邻里托付长久浸润,又被日头风霜反复濯洗而成,是穿越城乡的、人心厚度的本色。
我下意识摸了摸头上那顶吸饱冷气的黑色棒球帽。车窗外的身影渐小,汇入城市北缘的楼影。唯那白帽素衫,成了归途上一抹鲜明印记。
心头那层隔膜仿佛被他的精神气击碎。钱文斌老人足蹬寻常旅游鞋,家住城北单元楼,可他肩上那发白的帆布袋,盛着三十里外田埂间滚烫的托付。这素净的白,比浮皮潦草的“黑”更深沉。它无言昭示:贴近土地魂魄的,是心魂的俯身低就。
把文章写在大地上,非皮肤染黑即可。需让心俯下去——任你居于何处,每一次呼吸都浸透泥土的潮润与叹息。当双肩习惯田埂的分量,文字才能褪去苍白,生出土地赠予的暖红。那是与苍生共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