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病人 第十一章 乡村暮晚
想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 可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总摆脱不了梦的纠缠,当我想沉入梦境时,耳边似乎总有窗外传来的蝉声,意识只能处于沉沉浮浮,半梦半醒的状态。 当我最终走出这混沌的状态时,窗外日光已经泛黄,斜照在窗台上。我倚坐在床上发呆,身体还没有从漫长午睡后那种萎靡不振的乏力感中恢复过来。
手机里有三个未接电话,两个是夏婷婷打的,还有一个是许海涛打来的。夏婷婷还发了一个信息给我,问我到家没有。我给她回了个电话,说我刚才在睡觉才没有接她电话,她本想挖苦我几句,后来忍住了,聊了几句别的就挂了电话。随后,我给许海涛回电话,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喧哗的声音。许海涛问我在哪儿,说他马上开车来接我和几个同学共进晚餐。在被我拒绝后,他让另外两个同学跟我打招呼,他们都表示十分想念我和希望立即拥抱我的心声。我用一堆感谢的话安慰了他们,最后我们不无遗憾地想对方说明天见。
我妈在厨房做饭。我去厨房问她要不要我帮忙。
“我现在烧菜手艺不行了,肯定比不了你丈母娘,你吃惯了她烧的菜吧?”
“有什么不习惯的?吃饱肚子就行。”
“你们吃完饭哪个洗碗?你洗不洗?”
“你问这些干啥?”
“你丈人丈母娘年纪也不小了,帮忙带孩子,带孩子很辛苦,还给你们做饭,干家务,你要勤快些,下班回家帮忙干干活,让他们多休息休息。我们是废人帮不上忙。”
“这些不用你操心。平叔呢?”
“他去镇上了。谁知道他干啥去了!越老越犟!”说到平叔,她有些不耐烦,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没有继续指责。
我妈的抱怨多为平叔不听她的话,有时候偏要跟她对着干的意思,因为他听不见,不想听的只要把眼睛闭上就可以了。我妈对平叔占据耳聋优势对她不理不睬表示忿忿不平。平叔对我妈也有不满,一旦我妈向别人抱怨他的时候,他便说我妈这个人不讲理,看问题眼光短浅,很生气时说我妈头脑有问题。
我知道夫妻互相抱怨也不代表感情不好,但是要把这种抱怨当作爱的表达也未免可笑。他们不是那种能掩饰心情的人,他们吵架是因为生气,吵过架后也不见得会心情舒畅,这是他们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拿这点评判婚姻幸福与否,那肯定我妈还是和我爸在一起的日子更幸福,因为我爸从不和她吵,处处让着她。不过我不曾听我妈说悔不当初之类的话,也许他们后悔过,对别人说过。也有可能他们并不后悔,他们生活中也有令他们觉得满意的地方。我过去对他们的生活总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实际上我内心总有窥探他们生活的欲望,只是最后是失望而归,他们和村子其他夫妇一样,过着庸碌平常琐屑的日子。
每每听到我妈和平叔之间有什么争执时我都格外心烦意乱。我对我妈说:“我出去转转。”
我妈看我一眼,眼神带着克制和小心。很多年来她看我时候都是这样的眼光。对此,我很不喜欢,所以我总是避免和她目光相接。
我上高中后,我爸就去南京做了清洁工,几乎全年无休地工作。我妹妹早想辍学去打工,好不容易撑到初中毕业,一放暑假就去了南京。在我上高二的时候,我妈最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平叔。要说具体哪一天我还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我妈已经搬到平叔屋子里了。那个发现的时刻是尴尬的,但也像从心头卸掉一块石头。
我妈和平叔什么仪式也没有办,他们的结婚证也是几年后才去领的,是因为要办理什么证件才去领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和我爸根本就没有结婚证,只是在一个户口本上而已。
我走到我以前的家门口,门窗都是封闭着的,屋子前后横乱生长着杂草,它们一副伸长脖子想要探究屋内情形的姿势,黄昏的光照和暮色加重了它们的好奇心和迫切感。许多年以来,每次接近这个房子时我心头都是蓦地一沉。和许久未见的父母相见时也有类似的感觉。
我爸在他最后几天里意识已经时断时续,即便他偶尔清醒的时刻,他对他此刻身处什么地方已经有些搞不清,只是知道他不在自己家的屋子里,他含混地冲我们说他想回家。我妈和我妹妹问我的意见,而我总想着推迟这一刻的到来,明知道我能推迟的时间非常有限,不是以每一天来计,而是以小时计,甚至以分钟计,但是我愿意将他留在明亮、温暖、洁净、周围还有他人的地方,身旁有呼吸机,还有急救的措施在准备着,关键的时候用上一用,还能让他清醒过来,再看我们一眼,希望他最后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令人安心的话。我不愿意让他在黑暗阴冷潮湿的老房子里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那个房子有着注定要失去和某种悲哀的宿命。
看着眼前这个低矮、灰暗、阴冷的屋子,我突然被一个念头击中:父亲终究一生不曾拥有过另一个家,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想回到的地方一定是他依恋的地方,有他想获得的感受和期望,或许令他温暖、恬适的和安宁。我的理所当然不过是自以为是,是出于我的自私和偏狭,这样的事情我干过肯定不止这一桩。
在我犹豫的时刻,父亲就离去了。我犹豫的时间不长,不影响最后的结果,这减轻了我的自责,但是自我怀疑却像一面放大镜,把我照得面目全非,使我觉得自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父亲吐露心声的声音总是那么声不可闻,这是他从小就养成不求他人的回馈的秉性。他是地主的孩子,还是个孩子时便没了娘,读书用功成绩好但是却没钱上学,少年时差点掉水里淹死,青年时成了娶不上媳妇的大龄青年,只是在结婚后有了妻子孩子后,他那颗敏感自卑的心才得以舒展,不过树叶掉到他头上他还是会被吓得一哆嗦。
他看上去好脾气开朗豁达,而造成这种形象的本性却是胆怯自卑和孤僻。他用笑容去迎合别人掩饰内心,即便在家人面前也是如此,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表现出他的孤独和自在。他一个人在田里挥汗如雨,远看他矮小孤独,但是走近了却看到他姿势舒展,以及身体释放出的欢快的力量,他从很早干到很晚,对疲惫不感到厌倦,拖着一天的疲惫身体回到家时他的神情是欢快的,带有满足感。那种满足是对于未来生活会更好的信心,给了他信心是拥有一个健全和安稳的家庭,当这个家庭出现解体危机时,在他心头造成的恐慌把他推回到儿时的阴影中,他又成了一个胆怯孤独的孩子。他一辈追求的是安稳的生活,但是他没有在我妈的心底扎下根,到头来他的生命悬浮在一个半虚半实的边陲地带。
我给父亲最大的慰籍是我考上大学那次。他冒着失去工作的风险,请了一个星期假回老家请客,庆贺我考上大学。除了正式宴请客人那天,其他几天他也拉左邻右舍到家里喝酒吃饭。
向来迟疑的他变得有点莽撞,走路的步伐变大,说话的嗓门也提高很多,遇到熟人就拉着人手不放跟人聊天,说的最多的就是:“儿子考上大学,我也对得起苏家老祖宗了。”
好像他一直对于祖上背负着的巨大压力现在终于卸下了,以致他都走不稳路似地。一连几天我爸脸红扑扑的,整个人晕乎乎的,说起话颠三倒四。
那几天的饭菜都是我妈张罗的,我妹妹给她打下手。我妈一整天在厨房挥汗如雨,火光映得她脸红彤彤的,不过她的眼睛一直像被烟熏了似地噙着泪水,她不肯去饭桌上就坐吃饭,只在厨房扒拉几口饭菜。有女客在厨房将嘴贴在我妈的耳边和她说话,眉间时而欢喜时而隐忧的神色,好像比我考上大学更值得庆祝的是我们家刚躲过一个大灾难,不过尽管如此,她们走出厨房时都将爽朗的笑声留在厨房。
也许正是这个对我妈她本身的祝贺鼓舞了她,她从厨房出来,虽然未除掉围裙,但是她的神色已经振作了几分。她在饭桌旁站定,左手拿着一只酒杯,右手提着酒瓶,她把酒杯斟满,由于两只手都不稳,酒洒了不少,她端着还在往外洒着酒的杯子,说了一声我敬大家,然后一仰头就把就倒进嘴里,咕咚咕咚几声吞下。每桌敬了满满一杯,她一连喝了三杯,约莫半斤白酒,连一口菜也不吃。她那种神情好像憋着话想说,但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别人跟她说话她也似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说你们吃好喝好啊。如果她发现我在她身旁,或者瞧见我在看她,她便高声叫我名字招呼我给客人端茶倒水。
平叔也参加了宴席,不过没有和我爸坐在一桌,在另外一张桌上他充当着招待来宾的角色。一开始他还比较安静,后来喝了些酒后,他便兴奋起来,他对人反复说我初三暑假去打工的情形,好像他那时就知道我打工坚持不了多久,还知道我会有考上大学的这么一天,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神情不乏得意。他静默般的笑具有特别的力量,穿过眼眶坠入对方的心底,而这一次他的笑好像缚上了一对翅膀,冉冉地升起,悠悠地飘落。
酒宴的最后是所有善饮者挪到一张桌上,他们开始划拳,喧闹之声响彻屋宇。我爸早就酒意蹒跚了,饭桌上他甚至短暂地打起盹来,不过他依然坚持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每一次从打盹中醒来,他都是精神一振地招呼给谁谁杯中斟满,他时刻保持对每一只酒杯的关注和警惕,已经失去参与话题的能力和兴趣。
跟我爸相反的是平叔,他的好酒量是一方面,他那天在猜拳方面的好运气才是真正帮助了他,他几乎是一己之力把整桌人都喝翻了。我只是在最后他们快倒下之前,推了他们一下,我用啤酒敬了他们每人一杯。在我的记忆中,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我妈不劝酒就是这个后果?
我妹妹一边清理地上呕吐物,一边埋怨我妈为啥不劝劝让他们别喝这么多。
“劝什么劝!又不是小孩!自己对自己负责!”她望着满地的狼藉,对这个她狠心不插手的结果,透露出释然和满意。
此刻我也叹了口气,将视线从门窗上收回,打量屋子前方的天地,夕阳染红了一片狭长的天空,房子、树木和田野一半映照着夕阳的余辉,一半正被暮色侵润。黄昏最后的时刻转瞬即逝。
平叔从自行车上骗腿下来,推着自行车向我走近。这样的情景我见过很多次,以致每当我想到他时,脑海里便有他推着自行车向我走近的片段。我读高中期间极少回家。时间长了,我妈便差遣平叔给我送点什么,主要是我妈烧的菜和土特产,有时顺带捎点衣物或者给我点钱。从家里到学校来回近四十公里,至少需要半天的时间,很不轻松。不过叔对于这种跑腿的活表现得很乐意,他骑自行车风风火火,推自行车时大步流星,一副时间紧任务重的样子。我想他是喜欢这种在路上的感觉,至少给我这样的感觉。
每次平叔都是直接到我教室找我,遇到上课就在教室外等,时间长了有同学就认得他了,把他当我的父亲,也察觉到他的异常,他们事后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尤其是我的耳朵,而我没法主动去澄清。因此我不愿意平叔给我送东西,每次来我都告诉他下次不要来,但是他要是不想听,神仙也拿他没办法。
除了把带来的东西交给我,平叔还屡屡向我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如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头发长了该理发了,平时在学校就算吃不好但是一定要吃饱肚子等。他骑着这么辛苦来,不让他说几句话,我觉得有愧于心,还有你要是不同意他,那么后果是谈话被延长,这不是我希望的结果。即便临近中午,我提出让他吃了饭再回去,都被他谢绝,他立即将自行车掉转车头,然后绝尘而去。后来时间长了,我自己便主动回家一次,平叔来学校的次数才少了。
和他身边的自行车对比,我发现平叔变矮了,他在我面前驻足,我看到他的脖子好像短一截似的,并往前探,他有些驼背了。以前浓密还有稍许卷曲的头发,现在已经呈灰白色,眼神还很明亮,不过已经少了尖利和明快。想想也该如此,他不过比我爸小一岁而已。
“买不到就算了。”
“有倒是有几条,小的跟泥鳅似的。”他比划着,然后手一挥说:“走吧,回去吃饭。”
平叔推车朝家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从身后看他,他的背驼得更为明显。
进了屋子,我妈已经将饭菜摆在桌子上了。她问平叔干啥去了,平叔把买鳝鱼没买着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我妈没好气地说:“你就是个死脑筋!要买也是早上去买,天都黑了,哪里了还有得卖?”
“你一年上街几次?你怎么知道没得卖?有没有得卖,我去看看又怎么啦?”
我打断说:“好了,有什么好争的?这么多菜不是够了么?哪里非要吃鳝鱼不可?鳝鱼现在吃得人少,吃海鲜更好呢。”
“海鲜好吃?”
“好吃啊,你们去深圳,我就带你们吃海鲜。”
“不好吃,太腥了。”平叔笑着摇摇头,把头转向我妈说:“你去深圳吧,让你儿子买螃蟹给你吃。”
“螃蟹有什么好吃的,没肉,都是壳。”
“贵着呢!”平叔拿手点着我妈说:“你啊,不懂享受!”
我妈白了一眼平叔,说:“就你懂!你什么都懂!”
的确在我妈眼里只有老家的食物才是最美味的。平叔总跟她持相反的观点,不过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实则上他也是偏爱家乡菜。在家乡的食物中,他最偏爱的是鳝鱼,在他的观念中黄鳝是最有营养的食物了。我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持有和他一样观念,没见到粗壮的黄鳝,都有想买回去吃的冲动。
平叔年轻时喜欢捕鱼捉虾,他会用好几种工具去钓黄鳝,如果收获不错的话,他还会拿去街上卖。我向来都是他最忠诚的助手,参与了他的捕猎,也分享过战果。有一次我们抓到一条七八两的黄鳝,在我看来之前抓到的黄鳝都是这条黄鳝生的,盯着它看我都有点害怕。
那次平叔没有将它拿去卖,而是决定犒劳自己,他亲自下厨。我在灶膛烧火。鱼还没出锅里时,我们就各尝了一块,试试有没有熟透,那个鲜美简直无敌了。平叔看着盛在盘子正热腾腾的鳝鱼,鼻子嗅了嗅,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身去了客厅。他再进厨房时手上拿了一瓶啤酒,他在桌边磕倒啤酒盖,从碗橱里取出两只碗,给其中一只倒满,又给另一只碗倒了半碗啤酒。看着金黄色啤酒倒进碗里,泛着白色气泡,我的肚子里好像也在咕咕冒着气泡。那个夏天,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喝啤酒的经历,我还记得味道是苦的,也还记得平叔看我皱眉叫苦的时刻他的哈哈大笑。
现在我们喝酒不再用碗,是用玻璃杯,我不再叫苦,平叔没有笑,而是眉头微蹙,目光闪动的是傍晚时分的最后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