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不知
佛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说:红尘千万丈,不如两生花。
贪、嗔、爱、恨、痴;
酸、甜、苦、辣、咸。
既有七情六欲,为何又要世人本来无物?
既有百感百味,为何又要世人空即是色?
佛不知,
生而为人,
就是为了热烈的爱。
1
当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心里草泥马奔腾万里。
光溜溜的头顶下是一张笑眯眯的容颜,项戴一串长长的佛珠,左手一个木鱼,右手拎着小木箱子,一身灰色的长袍,一双灰色的布鞋,胸膛微微隆起。
尼姑。
当然,我不是傻子,看到尼姑不奇怪。但是,这是在鼓浪屿,从空中的云朵到下水道的蟑螂,都跟尼姑完全不搭调的一个地方,简直就是一堆凤姐里面来个个范冰冰的既视感。
当她推开客栈的门,我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我飞快的意识到,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她朝我走来,脸上平易近人的笑容看上去意味深长。
我反应极快,双手交叉护在钱包上,诚恳而飞快的说:“大湿大湿,不用问签不用保平安不用看风水不用解太岁,我只是个义工我一毛钱都木有出门左转不送88!”
她脸色一派笑眯眯,手拍到柜台上。
我一惊,难道这是最新恐吓方式,拍一下就说我的柜台把她手给拍疼了然后我得给她钱?老板会啪啪啪把我拍死的吧?
“姑娘,贫道是正经人,正经订房的。”她笑眯眯的爽朗的说,手拿开,一张身份证和学生证摆在柜台。
我仔细看过身份证,和学生证,又是一惊。
长得像二十万岁原来刚满十八,是个佛学院的预备尼姑,身份证上面姓名栏写着“无尘”二字。
抬头,望进她清净无尘的眼里,她回报我朗朗一笑,我怔住。
门外阳光偏爱的洒落,她长身而立在阳光中,眉目清朗,嘴角微上扬,勾起淡淡慈悲。
2
晚上,我趴在床铺上,用狗啃过一样的字体,在小本本上歪七八钮的记录着我的白干(义工)生涯。
2014年7月25日,晴。
预备尼姑无尘,投宿“有间客栈”七天。
就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尼姑。全程都在笑,好像有什么事情让她欢喜得不得了一样。我问她来鼓浪屿干嘛,她说等人。我说等谁,她说等一个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人。我说你家佛祖不知道吗?她说,佛不知。我说是不是真的有佛祖,她说你心里面有就有,没有也有。
今天,我没有搞卫生没有倒垃圾,甚至没有像平常一样,像条狗一般躺在大堂的红木长椅上,无所事事的唱歌,等着出入旅客的侧目。
今天,我和一个尼姑独处一室了五个小时。
她很爱笑,所以脾气很好。她跟 我说佛学院,跟我说尼姑的将来就业方向(有寺庙和继续进修,可选),她还跟我说她们的课程,她们的生活……
最后我发现——
当个尼姑也蛮有前途的。
3
无尘是我见过的尼姑里面最爱笑的。
爱笑的尼姑里面,最不像尼姑的。
所以我一直在猜,其实她不是尼姑。
第二天一大早,我尚且打着哈欠,咬着包子,望一眼橱窗来来往往的旅客时,无尘笑眯眯的下来,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逛逛。
我闲着没事,随口答应了。
一天下来,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无尘坦然自在的走在人声鼎沸,光怪陆离的鼓浪屿之中,无数行人侧目,所过之处,所有人的视线跟着我们移动。
当无尘扯着我从街头吃到街尾,再从街尾吃到街头的时候,我悟了……
尼玛我就是个试菜的啊啊!
每进一家店几乎把能吃的都点上一遍,然后有荤的给我吃,素的自己吃,吃两口就不吃了,笑眯眯的看着我吃。
逛(吃)到最后,我脸色悔青,在鱼蛋店里面扶墙而出,小心翼翼的捧着肚子犹如里面有我亲爱的孩子,一步一步的往客栈里面挪着,生怕动作大点会口吐瀑布……
无尘悠闲自得在傍边买了两杯烧仙草,说:“刚才吃了那么多家,哪一家最好吃?”
说着,大杯散发着浓郁香气,黑黑绿绿黄黄白白的烧仙草递到我跟前。
我眼前一黑,猛地弯腰向前倾:“呕……”
4
此后两天,我和无尘坐在海滨浴场的大黑岩石上,看着人们下饺子一般在海里扑腾,对岸高楼大厦,恍若隔世。
我摸着肚皮懒洋洋的问无尘,她等的人什么时候来。
无尘笑得越发欢喜,摸了摸 我的头发,说,明天。
然后左聊右聊,我问无尘为何会做尼姑。
她说,她是遗腹子,母亲把她拉扯到十岁。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于是她让十岁的无尘皈依佛门后,撒手人寰。十岁,对这繁华世间尚且懵懂的无尘,被迫发了个毒誓,终生不得出佛门。她的母亲认为只有在佛门里,才能安乐一生。
我听了咂舌,说人的一生怎么可以这样就定下呢?世间多的是有趣幸福的纷扬,多的是浓烈明艳的欢乐,又怎么会是佛门里面,那些寂寥的漫漫日月能比拟的?
“红尘千万丈,不如两生花。”
无尘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勾,目光落在远方,平静的眼中带一丝欢喜,一抹若有若无的深情。
就像,在说一个佛祖都不知的秘密。
5
第五天
无尘等的人来了。
我坐在柜台后面,看长发纷飞的年轻女孩欢喜的扑进无尘的怀里,两个人不理会满堂诧异的人们,相依相偎上了楼。
往后,无尘很满足,她带长发女孩去了我说最好吃的店里,带长发女孩去了滨海浴场的黑岩石上,带长发女孩走了一遍我之前和她一起走过的路。
她们总是欢欢喜喜的出门,欢欢喜喜的回来。
直到她们退房的那天早上。
年轻女孩歇斯底里得把无尘的小木箱子从二楼扔到了一楼,再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
我飞快往二楼跑,只看见无尘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笑容不再,眉头深锁。
年轻女孩愤怒的指责无尘的离去。歇斯底里的说她为了无尘还俗,无尘却没有给她同等回报,她等够了,也受够了。
一字一句,都似带着刀子。
当初有多深情美好,如今便有多恶毒狠辣。
好像恨不得手上有把称手的刀,手起刀落,连同心脏一起,砍掉这纠缠不休的孽缘。
年轻女孩甩了无尘一巴掌,撞开了我,背起包包,洒了一路眼泪,一头冲了出去。
无尘愣愣的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6
在帮无尘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我请无尘坐下来喝杯茶。
脸色死白的无尘,握着茶杯,不等我问,自己便叨叨絮絮的开口。
佛门之地,于修行人是清静。对于青春期的少女来说,心口溢满出来,无处可投递的情感,却能让人在漫漫长夜中,寂寞得茫然若失。
大雨淋漓下,一把黑雨伞,两人同行,陌生的肩并肩中,渐生出不该有的欲念。
她说,那个女孩是同她一起修行的,感情很深。
她说,她们之间是爱情,不容于世,但是美好。
她说,女孩快乐的还俗,为她蓄起一头美丽的秀发,而她,还在佛学院修行,对此懵然不知,等她知道时,女孩的头发已经及肩了。
她说,她不能还俗,梦里还能听见母亲临死前拼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嘱咐。
她说,女孩想来鼓浪屿,她请了一个星期假,花光一年的积蓄,只想让她快乐一些。
她还说,女孩给她最后通牒,如果不去找她,女孩就要嫁人了。
她陆陆续续说了很多,眼眶发红,却没有眼泪。
就像她的爱情,有了两情相悦的开头,却没有厮守白头的后续。
你有没有爱过不该爱的人?你知道爱而不得,得而失去是什么吗?佛祖他慈悲为怀,他能在此刻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吗?既要我四大皆空,又为何给我对温暖的渴求?既要一人生一人死,又为何遣她来陪我走过这一段?
为何?
她颤抖着,我知道,一杯热茶,根本温暖不了她。
当我把收据递到她手里时,她把一串珠子放到我掌心里。
我抬头,望进她无泪赤红的眼睛里。
“你要还俗去追她吗?”我口舌发干,盯着她问。
此时,朝阳从橱窗透进,洒了一地的金光。
她拿起行囊,慢慢的,走入阳光中。
出门前,她回头,朝我朗朗一笑,一如当初。
而后,头也不回的。
走进万丈红尘中。
我眼泪瞬间涌出,透明水滴从眼框滚落,占了一身滚滚尘埃,寂静无声的消失在大地上。
7
2015年春节,寒冬三月,我再次回到了鼓浪屿。
并且在日光岩上的莲花庵里面,偶遇故人。
无尘。
那日倾盆大雨,我手握着把雨伞,拾阶而上,迎头撞见了一个寺庙“莲花庵”,走进去,迎头便撞见了站在屋檐点滴之下的无尘。
我愕然。
她却 淡然,双手合十,朝我一福,便要去别处。
我却头脑发热的上前,问她为什么在这里,那个女孩呢?你的万丈红尘呢?你的唯世不容的美好呢?
一连串的问号,清静的修行者只淡淡的合十,低声道一句哦弥陀佛,前事不提,后事不咎。施主,我已悟道。
我站在雨中哭得跟个傻逼一样,无理取闹的吼她什么叫悟道。难道你不爱她了吗?
“我爱。”无尘平静的开口,雨帘之下,她眉目慈悲,目光穿透一切虚妄。
“只是我现在爱的是芸芸众生,苦海无涯,我得普渡他们。”
我眼泪止不住的流,失落得好像我自己才是那个被抛弃在红尘中的人,转身走进雨中。
身后,无尘再无笑意的嘴唇轻启,话音刚落,又淹没在大雨滂沱中。
“众生里,也有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