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时待

杀鹌鹑的少女-陶杰

我已经老了。

当我总是在思考等我老的不能四处旅行，随心酌饮，终日缠绵病榻，靠药物过活，儿女忙于工作奔走，等到那个时候，我要做些什么才不会显得过于凄凉。

也许等我老了，我便有时间去看我一直想看的书，到清净的小馆喝茶，去阳光很好的广场散步，拍路上的行人匆匆......

姥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癌症去世了。在我的印象中，姥爷最珍爱的是他堆满房间的书，各种题材的，学术的，散文的，历史的，人物传记的应有尽有。他不爱说话，不会笑，与我也甚少交流，只有当我背下他指定的文章或是诗书时，他才会笑笑摸我的头。姥爷耽于书画，集邮，和写作。哪怕在病重期间，也坚持向各种杂志社投稿，而我也是近年才在姥爷留给我们的一屋子的书和稿件中发现了几本笔记。笔记中密密麻麻的记载着他向杂志社投稿的日期和内容，已经购买和尚缺的邮票及购买地址，发现一本好书的地方、书的名字及时间和购买时间（而这时间间隔通常不会超过三天）。姥爷一生从不等待，不论是生病前还是生病后，他常对我说，想要做什么，立刻去做，要么就别浪费时间去想。

如今当我空闲或者迷茫的时候，都会静心坐下来，从书柜里捡出一本来细细品读姥爷留给我们的他一生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撒切尔夫人因为对儿子的溺爱孤独终老，她一生都在等待儿子长大，而直到她看到天空的晚霞才知道自己要下车了，她伴不了儿子一生。而马克一生都在等待刷母亲的“信用卡”，也许当妈妈没了，他才会知道儿子已经当完了。

人生苦短，何必等待。

不论名城或英雄，女人或男人，都拥有一样的悲哀——唯恐迟暮，好光景亦只是刹那芳华。

然则自然禁不住你的犹豫和踟蹰，为了不辜负在这世间的行走，只有不断的追赶早餐桌上煎成荷包蛋的一小碟希望。

这希望终会划破长空，冲散积云，化作鸿蒙虚空中一盈时值克壮的曦轮。

我还如此年轻。

摘录

【每次郊游，下榻这等“鸡声茅店月”的精舍，等待早餐碟上煎成荷包蛋的一枚旭日。】[P64·期待早餐盘上的旭日]

 { 商山早行 唐-温庭筠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明驿墙 一作：照)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车过海底隧道而即将登岸之际，是全港所谓的钻石王老五人心思变的脆弱时刻，心想，苦海无涯，是不是也该上岸了。】[P66·一个人过海底隧道]

【坐在摇篮变，试试端详那里面的一团棉絮似的男婴。他自己不知从何处来，你不知道将来他往何处去

你站在月台，向他道别，发现那一片天空，燃烧着几缕晚霞。

火车隆隆的开动了，向前奔驰，开向茫茫的天涯。】[P75·摇篮列车]

【无论是雅典、罗马、长安、或曼彻斯特，名城与女人，都拥有一样的悲哀。】[P78·曼彻斯特印象]

【荷塘的几朵睡莲，在时间以外冷潋的闪耀一池的清甜。】[P85·缺一张长椅子]

【画家百年前的一幅名作，就是一座宗教的祭坛。画前的一张长凳子，就像是一座蒲团，负载一颗疲累的灵魂，从人海中作一刻小小的退隐，在这里与神明开展精神的对话。】[P86·缺一张长椅子]

【江湖夜雨二十年，一个老妇人，曾是君临天下的王者，只欠一点点母仪，此刻独对天地间一盏荒老的灯。】[P94·不肖子]

【事件可以是很静态的，大千法相，就像山颜海貌，表面上风纹不动，但其实早已韶华暗换，沧海桑田。

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作出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但一场巨变，已经发生了。地动山移，浑然不觉，当时只道是寻常。上上的生死荣衰，不就是在空寂之中缘起缘灭的吗？】[P154·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