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之辩:柏拉图《理想国》(一)
柏拉图的《理想国》其实是一本有趣的书。如临其境的对话呈现,机智奇巧的争论辩驳,丰富生动的寓言、比喻,不可思议的大胆构想……这本书所表现的想象上的张力很容易给读者带来一种刺激性的阅读体验。
首先,有趣来源于那所谓关于“政治”一词的隔阂感的消除。政治伴随着人的活动产生,但“政治”一词却不拥有同样长的历史,它根源于城邦,源于公民对于公众事务参与,而这种参与又不同于今天政治家的政治活动,它是一种公开、广泛、自由的讨论,无须以仰望的视角去看待。其次,有趣来源于对话体的形式,这是柏拉图绝大多数的著述所采用的形式。对话是一种双向的、以说服为目的的交流,一方面,比之单纯的个人论述,双方的思想矛盾更容易让我们看到其论点的思辨性,矛盾的解决也会增加其思想的说服力;另一方面,对话具有语境性和发散性,有时反复重述以确认或强调,有时又插叙其它,节奏感强。其三,有趣来源于书中想象上的张力。这种想象意味着其论辩至少从形式上而言是在思想观念的层面进行的,尽管来源于现实并且隐喻现实,但那种意识与现实的分离感不可避免,这也是《理想国》中最深刻矛盾的来源:“那个我们在讨论和叙述时所建立的城邦”,“那个存在于我们的理念中的城邦”,“在地面上,我想,它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
“正义”二字,是《理想国》中对话的线索。
对话以苏格拉底和凯帕洛在本狄斯女神节日庆典集会上的闲谈开始,凯帕洛提起老年人关于青春已逝的烦恼,认为应当归咎于其人品格而非“老年”本身,一个正义明达的人,亦即说真话和欠人之物必还的人,便不会有惊恐和烦恼。苏格拉底质疑此正义的定义,以不应该把在朋友清醒时借来的武器归还给发疯了的他为例,进行了驳斥。之后,凯帕洛离开,波策马尔科继续话题,将正义定义为做有益于朋友和有损于敌人的事,在苏格拉底指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真正分清朋友和敌人的善恶时,他改变了自己的说法,纠正为正义是对真正的好人行善而对真正邪恶的人行恶。苏格拉底的驳斥是:对敌人行恶也是一种伤害,伤害是不正义的事。
苏格拉底对两种正义观的反驳引起了特拉需玛科的不满,他指责苏格拉底只知反驳别人的观点而自己却无法给出关于正义的定义。他认为正义是强者的利益,即统治者为了自身的利益为被统治者制定法律,要求其做有益于自己的事。并且,他将苏格拉底描述的统治者有可能因为犯错而制定了不利于自己的法律,从而使被统治者的正义变成做不利于统治者的事这种情况排除在外,认为一个统治者只有在其不犯错时才可算是真正统治、真正的强者。
苏格拉底反驳道,正如医学技艺考虑躯体的利益,骑手考虑马匹的利益,任何一种起着管理和统治作用的技艺,考虑的都是其作为技艺而为之服务的对象的利益,而这个对象恰恰是弱者。对此,特拉需玛科提出牧羊人比喻:强者、统治者是牧羊人,弱者、被统治者是羊。前者关心的并不是羊的利益,而是把羊育肥所能带给自己的好处,是不正义;而后者是正义的“好样的傻子”,处于劣势,为强者的利益服务。因此,不正义比正义更为有利。
苏格拉底并未直接反驳牧羊人比喻,但针对“正义是强者的利益”和“不正义比正义更为快乐”,他提出了两个新的论点。第一,统治者并不是自愿进行统治的,那些干练明达的人进行统治,并不是因为能得到诸如金钱、荣誉这类报酬,这些都是这些最优秀的人视为耻辱的,相反,他们是为了逃避不去统治将带来的惩罚,即“被比自己更差的人统治”,是不得已的。第二,正义者只想超越不正义者,故带来同心一德和友爱;不正义者则既想超越正义者,又想超越其同类不正义者,故带来争执、不和、仇恨与内部斗争,这使得不正义者根本无法长期保有自己的权力。正义是灵魂的品德,帮助其进行生命的管理,必然比不正义有利。
特拉需玛科并未执着于牧羊人的比喻,认可了苏格拉底对自己的两个论点的反驳,但格劳康重新提出异义:善有三种,一种是人们因为事物本身的缘故喜爱它,二是人们因为事物所能带来的好结果而喜爱它,三是人们既因为事物本身又因为其带来的好好处而喜爱它,那么正义属于哪一种?苏格拉底认为正义是最好的善,即正义本身以及其所带来的结果都受人喜爱。格劳康对此发问:大多数人并不认为正义是有利的,人们选择正义只是因为害怕被人加以不正义而互相订立的一个契约,以此避免加人不正义而不受惩处和被加以不正义而无力反抗的处境。权力如同巨吉斯的戒指,每个得到它的人都会行统治支配别人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的不正义之事,而且通过法律的制定使自己显得最为正义,凭借正义带来的声誉谋取好处。并且,这些不正义者生前享有好处,死后也可能因祭神和超度而免于惩罚。那么,究竟正义本身是怎样的好处?
至此,苏格拉底不能再避开何为正义的问题,为了做出清晰的解释,他提出,正义“有存在于一个单一的个人之中的,又也有存在于一个整体的城邦之中的”,在规模更大的城邦之中,正义的规模更大,更容易辨认。因此,“让我们首先在种种城邦中探索正义是什么,然后同样,再在每一个个人中来考察它”。
于是,对话内容由正义观自然过渡到对城邦的宏大叙述,并带有一个潜在指向性,即对正义及其益处的追寻,并且最终,一个城邦的正义应能够回归于个人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