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事|“无名之辈”
00.
今年的清明祭祖与往年不太一样。
十点时,沉沉的警报和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城市。
雨雾遮盖了视线,我看不到广播和红旗,于是问旁边的人:“您在纪念谁呀?”
他说:“无名之辈。”
01.
老秦是小城里知名的赤脚医生。
早年在乡间开小诊所,十来平米的店面,什么都治。三里八乡人人称道,只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喊声“瘸子”。
后来搬到城里,也是声名远扬。小城不大,屁大点事儿都能传遍,于是但凡在城里呆过三两月的,都知道西街那个跛脚医,便宜又好使。
不过听我爸说,原本,老秦会是个军医的。
02.
老秦生在上世纪70年代,生在破落又贫穷的小山沟。
唯一的好运大概是上学那几年,正巧高考重开。教书先生是个文化人,所认识的人里也有过高考跃龙门的,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努力改变小山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思想。
老秦家没什么钱,全家勒紧裤腰带,以三个姐妹辍学的代价,供出来一个大学生。
成绩出来那天,全村人脸上都是与有荣焉的笑容,他们见识不多,只知道是个排名前列的数字 ,是个远大前程的起点。
村委做主办了诺大的酒席,县里也送来祝贺,给奖学金,给生活费,说要好好培养他这个人才。
那是老秦一生中最光彩的时候。
03.
没有人知道祖上世代积贫的老秦,是怎么突然对医学产生兴趣的。
秦家人也只知道医生是个受人尊敬且来钱快的职业,于是老秦就去读了医。
医学生的大学如此漫长,老秦的消息日渐减少。村里开始有传言,说他攀上了高枝,说他见了世面,不会再回到这小小山谷。
直到某一天,一辆公务车开进了崎岖的山路。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光亮的皮鞋被稀泥蹭得污浊。他们走到老秦家破败的土屋前,拿出文件来。
“请问是秦从冬家吗?”
秦家人面面厮觑,正回娘家帮忙的学历巅峰,读到高小的大姐擦干净手,接过文件。
老秦考上了军队文职,陆军某部队从战军医。来到秦家的,是最后的政治审查人员。
那几年的军队,是真正要上战场的。
秦家好不容易供出个有出息的后辈,还没享到福哩,竟就要被抛下了!
再说那真枪实弹的战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医生,能活多久!
秦家可就这么一条独苗!
这没有良心的不孝子哟!
当家的父亲勃然大怒,霎时病倒了。
04.
老秦是被无数个电话催回来的。
他回得匆忙,为赶时间坐了辆回村的牛车。
盛夏天的傍晚,山谷里下着倾盆大雨。
或许刚滑过坡的山道泥泞湿滑,或许天空太过阴沉没有光亮,或许雨幕遮住了车前老旧的电池灯,那些重叠的树影又扰乱人的视线。
或许是一切存在的因素导致了最后的结果。
老秦是被进城赶集的人发现的。
他运气好,掉在溪水潺潺的深沟里,保住了命。牛车师傅倒在几米外的地方,脑袋嵌入碎石,找到人时已经去了。
老秦一梦醒来,被父亲的巴掌打得昏昏沉沉。等彻底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失了双常人的腿。
他在镜子前站直身体,镜中左脚脚尖虚虚点到地面,一踩实,上半身便朝左边歪出道十几度的斜线。
他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05.
后来,似乎是经历了很多挣扎争吵的混乱,尘埃落定时,老秦落脚在小山村,成了名赤脚医生。
然后是成家,然后是生子。
再后来又搬到城里,开了家诊所,安顿下来。
这是我所知的一切。
父亲与老秦是高中同学,每每谈到这位旧识,总是长吁短叹,道声可惜。
疫情期间,大家都呆在家里。有天听到父亲打电话,那边断续的字眼里,是陌生女人的尖泣和恳求。
“周老师,您劝劝他,您劝劝他,你们要好,他一定听您的……”
“我们家,不能没有他啊!”
父亲安抚对方的情绪,挂断电话,又是一声长叹。
小城很小,比天安门广场都小。这里是没有所谓的请愿赴鄂的,但上一级的城市有。
不走这条路,也能千里逆行,凭着一纸医师证,想来也能渡过那层层关卡。
老秦估计是这么想的。
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像个等待上场的士兵,只待上官一声令下,就能冲锋陷阵。
这个士兵自始至终,也没能挥出第一斩刀光。
06.
老秦气势如虹地踏向战场,灰头土脸地被父亲劝回。
湖北,在那段时间,是个令人敬畏的名词。敬逆行的战士,畏与死亡的争持。
父亲说他没有去的资本。
老秦的母亲前两年去世,父亲重病在床。妻子辞职在家服侍老人。
有两个孩子,都比我小些。
一个读高中,今年升高三,正是学业要紧的时光。
一个读初中,叛逆少年,不爱读书,整日呆父亲的诊所里,上窜下跳,鼓捣些中草药的玩意。
老秦在的时候,小孩子还能闷声听几句话。诊所里一忙,家里就能翻天。
这样的家庭是离不开他的。即使能离开,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也是死都不肯的。
父亲对能劝回他一点都不惊讶。
母亲提醒他说,不要老是介入别人的家事。到底人家是夫妻,别落得被人怨恨的下场。
父亲说真正要走的人,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老秦啊,他妥协太多次,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样子。
07.
老秦再也没有提过支援的事情,只继续开着小诊所,慢慢耗着柜架上的药材。
清明前一天,媒体们争相报道着次日“全国哀悼”的消息。父亲接了老秦电话,出去整整一晚,深夜归家时,带着满身的酒气。
我承担了今年的扫墓和祭祖工作。
去的时候天色尚好,祭扫进行得顺利。快结束时,我看到了老秦。
我记得秦奶奶并不在这里。
老秦站在一块墓碑前,手中拿着束白菊。他擦过墓碑,把白菊放在墓碑上,就那么站着。
那块墓碑靠近墓园的围栏,爬山虎与附近的树枝纠缠成一块幕墙。在幕墙新绿的映照下,老秦身上褐色的大衣,像在尘土里滚了一圈。
我想起父亲说的高中时的老秦,少年永远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冷冷淡淡,只顾着自己的书本。优异的成绩在他身上镀了层光,与众人同的蓝白校服与细碎短发,都格外令人心动。
快十点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雨。我出门是必定带伞的,却看那边老秦依然站在雨里。好歹是个长辈,我举着伞,凑过去。
“秦叔叔?你也在这里。”眼角余光扫到墓碑,上面一片空白,顿时讶异,“这是……”
沉重的警报与鸣笛声像浪潮般从远处席卷而来,我的声音被淹没在鸣笛声中。那声音像从耳边响起,我闭上嘴,四处寻找它的起点。
我没看到广播和红旗。
身旁老秦歪着身子,沉默地注视着他那块碑。
我问他:“叔叔,您这是纪念谁呀?”
老秦很久没有回答,我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自觉尴尬,想要重新找个话题,却听到淅淅沥沥的雨中,砂纸般的音节。
“无名之辈。”
08.
他离开了我的伞,慢慢地走向远处,像走进悲戚的浪花。
或许,比起在长长的哀悼声中伫立,他更宁愿在哀悼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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