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乱开
春日,花乱开。
老树画画的画上爱用一枚闲章,“花乱开”。体贴过春天的人才能悟出此语。真的是乱开,似乎理不出个头绪。
最先开的是谁?树下路旁依篱傍墙,先开的金黄一片的,是迎春还是连翘?傻傻分不清。小区里的多是被修得一般高矮的,黄成个球。看它们就像是看没有白雪公主陪伴的小矮人,春心没法荡漾。篱外路边的多是疯长,最长的一枝招摇扭摆,摇曳生姿,像不修边幅的浪子,像披发疯跑的孩童。
接下来是樱花了吧?白白粉粉红红,如雪如霞如云,也有桃花、李花、梨花、苹果花、海棠花,你分得清吗?看花瓣、看花萼、看花蕊、看花药、看叶子,我对着教科书学了两年了,才能在秋天分清它们——看果实。
樱花不好区分,是因为它的品种太多了,有的长得实在跟桃花和梨花太像,有的长得实在不像樱花。几处早樱争染树,谁家新桃换旧梨? 樱花最美是哪里?日本富士山,还是武大珞伽山?扬州瘦西湖,还是武汉东湖?那年去武大学习,正值樱花开季,课间,黄昏,在落英缤纷中漫步校园,仿佛昔日重现、时光倒流,不自觉就身姿挺拔、步履轻盈,不自觉就后悔考试太差、结婚太早。今年最美的一定是珞伽山下,黄鹤楼旁,东湖深处。不接受反驳。
桃花依旧笑春风。笑得令人着恼。没心没肺,你只顾笑你的,人面呢?我的青春、记忆以及初恋呢?好吧,就算这些都不归你管,桃花源呢?初极狭、才通人、而后豁然开朗的幽深小路呢?避秦人祸、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纯朴乡民呢?桃花岛呢?和靖哥哥赌气的娇俏的小黄蓉呢?我行我素、性格乖张的黄老邪呢?聪明绝顶、过目不忘的黄夫人呢?桃花观呢?我不看种桃道士,至少我得请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刘禹锡喝一杯啊。桃李春风一杯酒,而后,又是江湖夜雨十年灯。
昨夜雨疏风骤,谁道海棠依旧?风太骤,我刚买的垂丝海棠,正含苞待放呢,被摧残得乱发遮面,没半点风度。那棵盛放的西府海棠,花瓣尽落,全凋零了。只有贴梗海棠个矮枝低,依旧怒放,红得那么不真实。我总听成“铁梗海棠”,老铁是东北的吗?诗人余光中《乡愁四韵》中写的:“给我一掌海棠红/那血一样的海棠红”,就是贴梗海棠吧?原来是台北的。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每次站在梨花前,总是不由得自带配乐、婉转悠扬。是明皇玉环的千古长恨,是京腔京韵的百年长歌。而梨花白得如冰似雪,不矫揉、不扭捏,开得磊落坦荡,爱得明白晓畅,像梨子一样脆生生,鲜嫩多汁,口角噙香。
丁香也开了。紫的,白的,花朵纤弱细碎,一簇簇聚拢着就颇有些蓬勃张扬,香里微含苦意却泼辣直爽,香得毫不含糊,香得痛快淋漓,绝不像戴望舒说得那样结着愁怨。大约结着愁怨的本就是“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诗人自己,人家姑娘不愁,丁香更不愁。
春风十里,不仅是柔情蜜意。东风浩荡,也曾经火烧战船。
不是春风,怎能有百花之盛?不是春风,也不会花期骤短。
开着开着就美了,开着开着就没了。
站在一棵灿烂的开花的树前,你才明白老杜笔下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是对李白极赞之语,你才恍然席慕蓉为何对“一棵开花的树”那么耿耿于怀。
风一起,花乱开,风再起,花便落,砌下落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来得匆匆、毫不拖泥带水,去得绝绝、并不藕断丝连。
没看够?谁让你不多看。古人“故烧高烛照红妆”不是有例可循的嘛。
没来得及?谁让你不珍惜。古人“莫待花落空折枝”不是有言在先的嘛。
老树画画的画,笔下常是鲜花山野,艳红浓绿,深黄浅黄,色彩明丽,三笔两笔,看似极简单,想画好却真的不易。
用笔留得春常在,心实羡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