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來

文嘉工作的地方，在B城青山巷86号，大隐出版社。她是社里年纪最轻的编辑，不时也为出版社名下的《天光》杂志社供稿，在文化行业工作了五年的文嘉，算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出版社的名儿是主编是给起的，美名其曰：“大隐隐于市。”

这话没错，大隐出版社在坡下，上了斜坡直走500米就是巷口，出了巷口，再过了一个小马路，就是旧城区最大的菜市场——西风菜市。而出版社虽说上着行政班，工作时间却是很有弹性的。大家伙忙完手头上的活儿，一看，哟，还挺早，就会结伴去买菜，近水楼台先得月。文嘉总在想，菜市里最新鲜的菜，多半都让社里阿姨辈的同事给买下了。

这天，文嘉照例在电脑前审稿，听着择瓜苗的同事们唠着家常，最近电视剧《小欢喜》在热播，他们的话题也就聊到了各自家中孩子们的学习。

“乔乔这孩子是真不错，跟咱们文嘉当年一样，考第一都考烦了。”这是王姐的声音，乔乔是她的女儿。文嘉自然是在说她，她当年高考是市状元，毕业后没选择留在北京，让不少人意外。

“王姐，看你这话说的，考第一怎么会烦呢？我家甘心要是能像乔乔那样，我头发不至于谢这么多呀，小文，你说是吧？”这是老甘，对，给出版社起名那位，老甘其实不老，比文嘉的爸爸还小几岁，就是谢顶早，看着显老，再加上他又大腹便便的，看着像个老领导，人没什么架子，大家干脆就叫他老甘。

“老甘，你别拿我说笑了，乔乔和甘心都比我厉害多了。我这个学姐甘拜下风。”

是的，三人都在十三女中读高中，文嘉是大她们两届的学姐，甘心和乔乔是发小，又是同班同学，上高三后，市统考轮流坐庄，实际上，她们的学习都用不着父母操心，灵着呢！老甘和王姐话里话外的，多半是在炫耀。

“哎对了小文，忘了说，《天光》昨儿个找你约稿来着，电话打到办公室里你没在，你抽空回一下人家呗。”

“好的，谢谢静姐。”

二

文嘉下了班回到家，就看到coco慵懒地趴在门口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那只磨牙棒。Coco是她和室友一起养的布偶。文嘉换好鞋，把Coco抱回客厅。

“欢欢，Coco晚饭吃了吗？”厨房飘出咖喱的香气。

“嗨，你还不知道她呀，你不下班回来，她是不会吃饭的。”

“傻瓜，说过不用等姐姐吃饭的。”Coco只是兀自吃着盆里的猫粮，并不看她。

“嘉嘉，洗手吃饭了”，今天欢颜下班早，她们约好，谁下班早晚饭就由谁来做，另一个负责洗碗。

文嘉坐下了，却在对着远处的街灯发呆。他们的餐厅正对着阳台，加上在高层，远街的景色，便一览无遗了。

“吃饭呀，发什么呆呀？”

文嘉收回放长的目光，“没，我看看街灯下有没有站着小姑娘。”

“这么老远呢，你可真逗。”

“欢欢，要不我不干了，跟你跑新闻去吧。”

“你少来了，上回，上上回，每次人找你约稿你都这么说，就拿上回说，回家哭丧着个脸，‘欢欢救救我吧，头儿让我写个失心疯的女人，我哪写得出啊’，结果转头就写了《冯魅》出来，我同事看得都忘了跑新闻了，最后还是我跟他换的班。”

“这回真不行，最近《小欢喜》火了，头儿说让我在我的专栏里写对忘年交，就跟英子和刘静阿姨一样，给我俩星期。你知道的，这么多年了，我要是能写，我早就写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欢欢也放下碗筷，看着文嘉，满脸心疼。Coco不吃了，转过尾巴，蜷缩在沙发一角。

“嘉嘉，周末干嘛去？”

“睡觉，这几天稿子太多，看得我头晕。”

“正好，我这几天跑了大半个城，啥也不想干。”

“那好，咱俩谁也别叫谁，我去洗碗……”

三

这天周末，客厅铃声大作。欢颜被吵醒，一边嘟囔着“嘉嘉你又不关闹钟”一边拖拉着脚步去客厅准备帮文嘉把闹钟关掉。然，这是一个来电。看到来电显示，欢欢睡眼醒了大半。顾家倩，顾家倩……家倩阿姨！天啊。这不就是嘉嘉写不出来的那个人吗？

文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怎么了你，关个闹钟吓成这样。”此时，铃声暗下去了。看到未接来电显示，她自己也愣了。两人坐回沙发，空气凝固了片刻。五年了，文嘉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到这个名字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如今却又跳到眼前。

五年前，她给家倩阿姨在QQ上发了消息：

“家倩阿姨：

我不想您再做我的家倩阿姨了，从今以后，我还是叫您老师吧。您无需为了让我离您远一点，就变着法儿的催我谈恋爱了，嘉嘉这就走。或许您又要说圈子不同诸如此类的话了，可没关系，以后您无需再劝解我，因为，您的耐心该是有限度的。对您所造成的困扰，我深感抱歉，我知道您一定觉得我的保证都不像实话，没关系，就让时间说真话。我挺失望的，您原来一直都想赶我走，那，我就如您所愿吧。对不起。您多保重。

                                        嘉嘉敬上

2015.2.24写于午后”

敢和老师这么说话的，世上怕是只有文嘉一个。顾家倩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在她眼里，文嘉是任性胡闹的，这一次一定和以前的很多回一样，只是在赌气，只要置之不理，沉默以对，再过不久，文嘉就又会腆着脸，回过头来跟她说，“家倩阿姨，上次是我无理取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好不好嘛？”殊不知，这次说了再见，一连五年，她没再收到文嘉的任何讯息，除了那两句例行公事般的“生日快乐，老师”和“节日快乐，老师”。文嘉到了哪上学，在哪工作，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她一概不知。

文嘉和顾家倩相识十余年，那时文嘉不到十三岁，顾家倩是她的科任老师。这孩子自小主意大，脾气也大，也不怵人，还在学校里的时候，顾家倩就明显地看出，这孩子心气儿高，眼神冰冷，眸子里却又有藏不住的热情，不然，何以解释她周围总是不缺玩伴。她的笑容是和煦的，只不过，似乎凉了点。顾家倩知道不该对学生有这样的好奇。只是文嘉实在是特别，是胡闹的，也是贴心的，是任性的，也是温暖的。她从教二十余年，自认阅人无数，还是不得不承认，文嘉是她遇到过的学生里，最特别的一个。

而长大后的文嘉，却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邀请顾文倩陪自己练琴，不在那个雨天和她说那么些体己话，初中毕业以后不再给她写长长的信，不再坚持和顾家倩保持联系至大学毕业，更不再撒娇要抱，不再总是说“家倩阿姨我爱你”，或许，她们故事的结局，要轻松的多。人生不会听到她的许多想当初。可没关系呀，往事随风，歌里，不都是这么唱的吗？

顾家倩总说文嘉不记得她给文嘉立下的规矩，不能说爱，不可以找她闲聊更不可以吐露心声。文嘉知道，当年她不是真的忘记。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顾家倩其实是有心把自己推开，并且她真的做到了，距离产生的是更多的距离，隔着时间空间的距离，她们的隔阂，的确是越来越深了，就像地理课本上讲的那条东非大裂谷一样——看着只是咫尺之间，殊不知，是万丈深渊。

四

“嘉嘉，你去见见她吧，都五年了，我相信，你可以面对了，你不是常说，人生要努力少点遗憾吗？”

“可我……”

“没事儿的，万一你又害怕了，你叫我去救场就行了，再说，这次是她单独约你，就你俩，不会有意外的，啊。”此刻的欢颜，倒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好，我换身衣服就出门”不知何解，答应的那一刻，文嘉心里反而不再瑟缩了。文嘉很感激，她遇到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室友，愿意做她的树洞，陪她走过最难挨的日子，是室友，亦是朋友。

五

这样想着，文嘉已经把车停好，深吸一口气，五年后，她还是会为要见顾家倩而紧张，走进咖啡屋，顾家倩和她约在这里。文嘉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左手边靠窗第五排的顾家倩。宝蓝色长裙，波浪卷，大抵烫了有段时间了，亚麻黄已褪到发尾。

十四年前，她们夜聊的热聊开场，也是在这里，同样是两杯蓝山。——

“嘉嘉最喜欢哪个阿姨？”

“家倩阿姨！”

“嘉嘉真傻。”

笑声响在耳边，已昨是今非。

顾家倩抬起头，看到来人。眼里有流星划过。那个穿着卫衣配牛仔裤，总是喋喋不休，爱闹她的嘉嘉真是长大了，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黑色A字裙，袖口绣着滚边蕾丝。眼神清澈如初，笑容却是收敛而矜持的，一头长发散着，却不显凌乱。

二人目光交错，文嘉在家倩对面坐下。

“老师，您找我？”她叫她老师，不是家倩阿姨。

“嘉嘉，可以不用敬语的，太见外。”顾家倩在包里摸索着什么。

“好的，老师。我只是……不习惯叫您家倩阿姨了。”霎时间，文嘉看到对面的人，眼神暗了下去。“您再给我点儿时间吧，毕竟，我们五年没见了。”

“没事没事，你不习惯就先不叫。喏，给你的，来之前专门去买的。”

是一盒德芙，和18岁生日那天，顾家倩送到学校给的她的那盒一模一样。

“老师，其实，我已经很久不吃巧克力了，不过还是谢谢您，我心领了。”

“噢，这样啊。”

“老师，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嘉嘉，你是不是还在生阿姨的气？怪阿姨赶走你？其实我当时催你谈恋爱的本意不是要赶你走……”

“没事的老师，我没有记恨您，离开您身边，我成长得更快，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您无心伤害我，就像，我从不舍得惹您生气，虽然总是适得其反。是我不好，不该总是扰乱您的生活节奏。对不起。”

还是那个倔强的文嘉啊。别过头说话的样子，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那，你现在谈了吗？”

“我以为我离您远远的，您就不会再催我谈恋爱了呢。”

“对不起，嘉嘉，我……”

“我跟您开玩笑的，老师，我要结婚啦，这个给您”。

顾家倩接过文嘉双手递上的请帖，红底烫金的喜字，里边是文嘉亲笔的邀请——“恭请顾家倩女士全福……”。顾家倩一时失语，有些鼻酸，不知是为文嘉，又或者，只是为岁月。

“我和欧阳谈恋爱时，我挺想告诉您的，可我转念一想，或许您根本不想听呢？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可现在我和他要结婚了，记得小时候我跟您说过，以后结婚了，我一定请您去。您瞧，我说到做到。”

顾家倩长久地注视着这张喜帖，一滴泪把她的名字晕开。

“您会来的吧，老——啊不，家倩阿姨，我希望您能来，以家倩阿姨的身份，好吗？”文嘉抽出纸巾递给她。

“我当然会去，为什么不呢？终于盼到嘉嘉结婚了，我还要封个大红包给你呢。”她笑着说，然声音还带点哭腔，是头先激动了些。

文嘉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被老师握住的手，“谢谢老师，老师，接您的车来了”顾家倩顺着她的眼神回头。不知何时，一辆银色的一汽大众已停在了街边。

“我待会儿还要会社里开会，我就先失陪了，谢谢老师，老师再见。”实际上，社里从不在周末开会。文嘉向后门走去，哒，哒，哒，抬手去抹泪，可她并没有哭。

顾家倩迟疑地看着文嘉的背影，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怎么此刻，她却有些不认识嘉嘉了呢？她轻叹了口气。拿起包，转身向前门走去。巧克力被落在桌上。

蔡琴的低回歌声缓缓迎上来：

我想让你知道

永远

我不会忘掉

和你共有过

喜怒和哀乐

那些分分和秒秒

想让你知道

永远

我要你更好

虽然会寂寞

不多也不少

此刻分分和秒秒

轻狂的年少 谁能忘得了

还能闻的到 淡淡的味道 我们的分分秒秒

枝叶要长高 根要深的牢

看香樟树下悲欢离合 片片落叶依旧在回到年少 分分和秒秒

可她们谁也没听到。

尾声

十一年前，香樟树下，顾家倩和文嘉在告别。

“家倩阿姨，我想要抱抱。”

“来，我们嘉嘉什么时候才长大呢？”

“已经长大了”

“还没有噢，太任性了！”

“我才没有呢，只有你才这么说。”

“那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最任性。”

“嘉嘉最爱的阿姨是谁？”

“家倩阿姨！永远都是！”

“嘉嘉真傻，谢谢你，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