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 爱情神话

天龙八部和爱情神话的共通点是都写了爱情。这是一句废话，假使写爱情可以算作共同点的话，这天下大半文学作品都是相通的。其实只不过我读天龙八部时正值电影爱情神话刷屏。

小时候没读过金庸是我引以为耻的缺憾，今年年初才下决心来补课。第一堂就是天龙八部，因为据说那里有个伟大的爱情故事。没办法，我对文字的喜好始终是妇人格局。

这部书我从一开始读“序”的时候就喜欢了。 在“序”里金庸说“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人类生命里的种种情感中，爱情是最鲜活而紧要的，它初始在最美好的年华，负着物种延续的重任。那么，争相歌颂描绘也是自然的。有了人撑腰，自认妇人格局我更是由衷且理直气壮了，本来就不甘“妇人”这个本来中性的词莫名其妙地自带贬义。

金庸在序里还说“艺术的主要形式是广义的美学的美，可以不为某个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而中国文艺观讲究“文以载道”，非要归纳出一个中心思想，再拔高几寸。这个观点我太爱了，它跟那个《爱情神话》的影评视频里提到的“电影的本性是物质世界的复原”也有相通之处。这里的“复原”, 英文翻作“redemption”, the Redemption of Physical Reality，里面除了还原还有救赎的意味，并不只是简单的拷贝粘贴。虽不求载道，虽是部武侠小说，但天龙八部三观端正，并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对人性、对感情都做到了准确的现实复原与救赎，很惊艳。

天龙八部众多人物里，我最期待的自然是段誉和王语嫣。没想到原来段誉是个花弗男，平时三观挺正的，可见了漂亮小姐姐就变得既无抵抗力又无原则。颜值即正义，只要是神仙姐姐妹妹吩咐的，杀生动武都可以被合理化。难为作者为了保全男主的正面形象，硬是把他一路上见一个爱一个的女子都扯成亲妹妹，好只剩王姑娘一个正牌女友。

可王语嫣到底好在哪里让段誉痴情呢？看来看去主要还是长得好看。这当然没有什么错，爱情本来就是实惠的嘛。 好看之外，更关键的是王语嫣偏偏钟情慕容复。求之不得，才有寤寐思服。 一样的饽饽，有人抢才香。假如第一天就抱得美人归，也成就不了这“伟大”的爱情了。苦难，失望，嫉妒，这些负能量和竞争对手的存在可以激发出强大的动力和恒心来，终于在枯井污泥这一章，段誉如愿以偿，与神仙妹妹牵手成功。可见世上的爱情都不过如此，无所谓伟不伟大。是人性使然，不是贬低爱情。历经苦难的爱情并不因为来之不易而更伟大，唾手可得的幸福也不因此而贬值。不管得来的过程如何，爱情的美妙终究是荷尔蒙所为，稍纵即逝。大把日子还在枯井污泥之后，得靠同舟共济的恩情来维持。

最出人意料的是作者最后把这一片痴心归结在心魔上。哪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中了自己的心魔。“我爱你，与你何干”这句名言是典型的“心魔”表现。所爱者其实已是自己心中所构成的心魔，任意变幻美化，而非外在的本人，自然 “与你无关”。

不是不相信爱情，只是清醒地认识到段誉式的忘我和热情不可持续。 在追求阶段怎样的痴情都是可能的，可是等“鱼上钩了，还需要再喂饵吗？”这话有些难听，毕竟求偶不是钓鱼，但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枯井前后钓鱼人的心态一定会变。枯井前可以接受的枯井后就得计较了，枯井前甘受的苦枯井后也不情愿了，迟早得讨回来。 殉道式的投入和爱情自然的芬芳不仅不搭，而且后患无穷。追得苦的一方会耿耿于怀，即便只是在潜意识中。成与不成都免不了要秋后算账。

这个新版的结尾够狠。金庸写到，霎时之间，段誉脑海中出现了王语嫣几次三番对他冷漠相待的情景：

1. 包不同赶他走时，无片言只字挽留，连半个眼色也无;
2. 后来包不同数次恶言驱逐，也从来没丝毫好言居间;
3. 几次背负脱险，从不真心致谢;
4. 慕容复要取他性命时，全无半分关怀;
5. 他父亲被慕容复打败时，反而大声喝彩;

字里行间的怨气藏也藏不住。这一笔笔旧账都记着呢。 王语嫣想来是敏感的，能够感受到段誉的心态变化和对她的疏离与冷淡。她不笃定了，她要永葆青春，她嫉妒梅兰竹菊的年轻活泼，她老是挑眼，她摔碎玉像。不光是段誉，作者、读者、大家都觉得她不再可爱了。

好一个人间清醒！这个结尾够狠。

再说说之前讨论度颇高的爱情神话。还没看过这部电影时就已经喜欢了。能够把自己完全交给荷尔蒙，主动地享受两性关系的上海女人们是自由的，勇敢的，令人羡慕的。那个影评人在视频里讲这个电影的立意要拔高到爱情应该不计得失才算大灵。我不晓得。不计得失的爱情神话是否存在不知道，她们至少得到了爱情的实惠。

看过之后我就不大喜欢里面的李小姐了，虽然她的人设是个看话剧的知性文青。我也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就是觉得李小姐的一颦一笑里有些浅薄和市井。你看白老师第一次上门时李小姐和她妈就吵得市井气十足，一点也不优雅。她还把白老师用得团团转，先是修灯师傅，后来拉人进屋却把人晾在一边，自顾自给女儿默写单词。再后来,稍有进展后马上差人接小孩放学，当baby-sitter。李小姐管理起追求者来很有一套。 还有在阳台上给白老师看屏保和那句“侬讲呢”在男人看来大概是娇羞可爱的。男人喜欢漂亮和嗲的女人，都吃这一套吧。从女人角度来看，就会觉得有一点扭怩作态。

不过，可能正因为如此，这个人物才成立吧。小说、电影塑造人物本来就是为了复原物质世界，又不是要讨大家喜欢。这个人物的塑造，无论从剧本还是演绎来看都是好的。有些细节，像“还有一只鞋子侬不奈啊”，“还是像妈妈好”等这些台词都写得妙。

天龙八部无情地戳破了段誉对神仙妹妹的爱情神话，而爱情神话里的都市中年人们爱得斤斤计较、有滋有味。不禁叫人觉醒世人信奉的爱情神龛不过是想象。爱情自然地发生，就像花儿开放，散发香气，并不需要苦难来交换。它有好坏之分，却也不至于伟大到入神龛。好的爱情要有灵魂激荡，但仍然应该是实惠的，赏心悦目、身体欢愉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便是天龙八部和爱情神话给我看到的物质世界爱情的复原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