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

青丝上白霜，耄耋念过往。

看朝阳，只见岁月空空又荡荡。

一

我坐在我妈电瓶车的后面，老远就看到外婆端着碗和另一个老人坐在门口聊天——这差不多是外公去世后外婆生活的常态。我妈按响了车喇叭，外婆循声望了过来，哎了一声，语调和嘴角一齐上扬：“潘政来了啊！”我跳下车，从车篮里拎出了一个袋子，递到外婆跟前：“生日快乐啊！给你的礼物！”外婆笑呵呵地放下碗，两手接了过去，弯下腰低下头看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妈妈在旁边和另一个老人搭话：“这双鞋可不便宜，得400多呢。我说买个两三百的意思一下，他偏不听。”外婆抬起头，瞪了我妈一眼：“这是孩子的心意，你懂什么。”然后转头问我：“吃早饭了没？”我说吃了，外婆听完直起身子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没吃我给你盛一碗。”我跟在她后面进了屋，说我吃了不用盛。

外婆在锅里扒拉扒拉，把剩下的面条全装进了我碗里，转过身打开了衣柜。我吸了一大口面条，问：“你找啥？”外婆没答话，一个人站了一会儿，又走到桌子下面拿出了一双新袜子：“找双袜子试试新鞋。”我笑道：”今年80岁我妈他们又给你买新衣服了吧。”“那可不，新衣服好，新面貌。”外婆抖了抖身体，走到了门外。

我妈把鞋盒打开，鞋带解开，把鞋子给外婆递过去。我蹲在外婆旁边，看她慢慢地伸脚进去，系好鞋带，在水泥地上结结实实地踩了两下，又踩了两下，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合脚吗？“外婆笑得合不拢嘴：”舒服，从来没穿过这么舒服的鞋。“我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以后等你90了，给你买更好的礼物。“”好啊！我一定盼着那天。“

按理说80岁生日是要放鞭炮的，我妈说等到90岁放个大的。我看着她，生生把”万一活不到90岁呢”这句话咽了下去，大喜的日子，谁也不愿意提老人的未来，只是编好一个又一个故事，让生者都开心。我妈问你咋不买银镯子，我说银镯子带过了，外婆这么大年纪了，得有些不一样的体验，她不知道期盼什么，我就告诉她，可以期盼什么，不然活着多没意思。

二

生日宴开始之前，我陪着奶奶到了饭店。她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你们小年轻走那么快，我走得慢，会拖累你的。”我搂着她的肩膀，说没事，我愿意和你走。我搀着她找到了指定的席位，这桌大多是不认识的人，我便打算陪她一会儿再去找自己的位子。

这时有一个同桌的亲戚和我打招呼：“潘政你回来啦。”我笑笑：“是啊，外婆80岁，不得回来跑一趟啊。”“你奶奶也快80了吧？”“对，元旦之后，都老了。” “那知道你奶奶快80了还不快点找个女朋友回来。”这个问题实在被提及很多遍了。我摆出例行的笑脸，用烂熟于心的答案回应道：”谢谢关心，我知道，正努力呢。“末了不忘加上一句玩笑话：”可别在我奶奶面前说，她可是每天愁得睡不着觉呢。“说罢我低头看了看奶奶，满心期待看到她的笑容——她永远都是用笑脸迎接我的怒气和傻气。我一下子愣住了。她在哭，侧着头，双眼通红，深深的皱纹像水沟一样注满了泪水。我慌了，来不及找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道：”你别哭，大喜的日子，你别哭。“奶奶一边点头一边拭去脸上的泪水说我知道，我不哭，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脑子里乱极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抚着她的白发，等她慢慢平静下来。

年轻人和老年人对未来的期盼是不同的。时间本身像一根无头无尾的线，我们像一个点，离开母腹之时就算作生命的起点，直到生命终了把一生完结成了一条线段，点停留的任一位置便把一生分成了过去和未来，随着点的行进，未来不断消逝成为过去。每个走向死亡的人，难免思绪不往回走，调取些回忆，独自嚼碎了，品尝个中滋味。我们回忆过去还有未来可以安慰，但是老年人经历了沧海桑田，还有多少未来可供期盼，想象呢？他们只能寻求与年轻人生命的重合，把期望放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当做自己生命的延续。

人知道自己有未来，有活着的勇气，如果知道没有或者时日无多了呢？

“好些了吗？”我问，奶奶笑得和以前一样开心：“没事了。你要快点找个女朋友啊！”

三

宴席散了。大家都很尽兴，宾主尽欢。司仪说结束的那一刻，大家纷纷离席，服务员开始进来收拾满桌的杯盘狼藉，持续了两个小时的生日歌终于停了下来。我远远看见外婆一个人坐在主桌上，一动也不动。有些人离开的时候过来和她拉个手，打个招呼，更多的人，随着潮流一窝蜂地涌出去——每个人的生活仍旧继续。外婆的神情有些落寞。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是欢乐之后有些疲惫，可能是回味寿宴上庆祝的氛围，可能是，想着怎么去继续面对荒凉又不确定的人生。

“你爷爷奶奶80岁生日到时候回来吗？”妈妈走到我身边问。”肯定回啊！“”其实不回也可以的，你还要请假。“”80岁了，老人不就期盼着团圆，期盼着家里人还看重他们么。“

不然在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心里，对已经熟稔的人生，对未来，还有什么期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