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朝代 || 宋朝的一场饭局
年底了,进奏院打算聚个餐,要搁现在叫单位团建。

进奏院是个小单位,其职能主要是掌管各种官府文书的上传下达。中央文件下来了,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组织抄写甚至印刷,然后下发地方;各地进呈中央的奏章,亦要经由他们分送有关部门。
一号长官是叫监都进奏院,也不过从七品或正八品,在冠盖云集的汴京,恐怕连芝麻绿豆也算不上。一百二十多号人,大多是抄抄写写的胥吏,一年到头,屁股嘬板凳,忙得灰头土脸的,也只是养家糊口而已。
吃饭不是问题,因为各单位都有小金库。至于小金库的财源,则各有各的来路。都说水过地皮湿,经手三分肥,他们“经手”的只有公文,下发的要抄写印刷,上奏的要改装封题,“经手”过后,剩下的只有一堆废纸。废纸当然也可以卖钱,日积月累,一年也有好几十贯,虽然只是小钱,区区之数,但吃一顿饭也差不了多少。
单位虽寂寂无名,但这一任的监进奏院却不是无名之辈,尤其是苏舜钦,是个牛人。

苏舜钦,字子美,太宗朝名臣苏易简之孙,诗文和书法的名头都很响。在宋代文学史上,苏舜钦的诗文和梅尧臣齐名,一“舜”一“尧”并称苏梅。至于他的书法到底怎么样,我们不妨听听两个人的评价。一个人说自己研习草书三十多年,始终不脱俗气,晚年学了苏舜钦的字,“乃得古人笔意”,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话说得够谦卑了吧?要知道,说这话的可是北宋书法四大家之一的黄庭坚。另一个人形容苏舜钦的书法“如五陵少年,访云寻雨,骏马春衫,醉眠芳草,狂歌玩乐”。这种张扬着审美直觉和艺术想象的评价出自米芾——和黄庭坚一样,他也是名列北宋书法四大家之一的高手。老天对苏舜钦真是太慷慨了,除去超迈的才华,他还是个美男子。他虽是蜀人,却身材魁伟,再加上一副时髦的美髯,要多帅有多帅。另外,他还是当朝宰相杜衍的女婿。如果把“富”理解为学富五车,苏舜钦是名副其实的“高富帅”。
仁神两朝,称得上美男子的大臣有几个,例如韩琦和富弼。但韩、富都是中央高官,苏舜钦虽然有着显赫的家世和出众的才华,又是进士出身,却一直沉沦下僚,之前是在远离京师的基层任职。他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曾多次向当局上书批评时政,有些意见且得到采纳。前不久,他刚由范仲淹举荐调入京师,现在他名片上的头衔是:大理评事、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宋代的官职很复杂,有的是职称,有的是级别,最后一个才是每天上班打理的差事,这我们且不去管他,反正也就是个正八品吧。但京师毕竟是京师,那种张扬的士风和议政的热情让苏舜钦如鱼得水,在文人的诗酒雅集中,他很快就成了风云人物。人们有理由相信,在这位政治新星面前,一条鲜花着锦般的青云之路已经铺开。
现在苏舜钦开始筹备聚餐了。他是个好热闹的人,调入京师以后,又欠了文友们的好些人情,他想利用这次活动,把文友们请来一起聚聚。
那么都请了谁呢?首先是大诗人梅尧臣。苏梅并称,又惺惺相惜,这种场合他自然不会缺席。但梅的妻子谢氏刚刚在几个月前病逝,梅尧臣官小俸薄,这些年踉跄奔走,情怀的寄予一半在良朋好友,一半则在贤淑的妻子。如今一旦沦逝,自然追念不已,难以自拔。这期间他写了不少悼亡诗,从诗中可以看出,妻子逝去后,他常常彻夜难眠,对身外的一切万念俱灰。前不久,欧阳修按察河东回京,在途中写了一首长诗寄给苏舜钦和梅尧臣,他可能还不知道梅尧臣家中遭遇的变故,因此在诗中想象京师的文酒之会是何等热闹,而其中肯定活跃着苏梅两位的身影。可见苏梅一体,已是圈子里的共识。既然文酒之会最能让大家心情放飞,苏舜钦也就多了一份借助这次聚会,帮助好友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的用心。另外,梅尧臣来了,或许还会让宴席上增加几道可口的南方菜肴。这是什么说法呢?梅尧臣安徽人,在南方人看来,北方人大多不讲究吃鱼,也不会烧鱼。京师最上档次的鱼就是黄河鲤鱼,其实鲤鱼只是有那么点跳龙门的寓意,口感实在不敢恭维,肉质既粗,又有一股土腥气。南方人吃鱼讲究啊!例如鲈鱼讲究吃四鳃鲈鱼,四鳃鲈鱼又讲究一定要某个地方某座桥下出产的。至于醋鱼的烹饪,甚至讲究到席位与厨房之间的距离。梅尧臣是南方人,他家有一老婢烧得一手南方菜,尤其擅长烧鱼。欧阳修也是南方人,且特别喜欢吃鲫鱼,他常常到梅家来蹭鱼吃。梅家买了活鲫鱼,就养起来,留给他来吃。有时欧阳修也买了鲫鱼拿到梅家来烧。这种鸡零狗碎的说法有什么根据呢?当然有,因为都在梅尧臣的日记里一笔一笔地记着,后人说欧阳修嗜鲫鱼,根据就在《梅圣俞集》里,一共记了好几十处。今天进奏院聚餐,会不会让梅尧臣把家里的老婢带过来烧几道南方菜呢?此事虽然梅在日记里没有记载,但应该是有可能的。

但小金库里就那么点钱,为了把场面搞得风光些,苏舜钦就自己拿出十贯钱贴进去。那些受到邀请的朋友体谅他的难处,也多多少少赞助了一点。文人嘛,向往的就是那份诗酒风流的氛围,谁还在乎吃喝什么?当然也不是你愿意掏钱就能参加的,至少必须意气相投吧。例如有一位叫李定的老兄,听说这里有文酒之会,就跑过来说,他也出份子,希望能“忝陪末座”,被苏舜钦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理由是:“乐中既无筝琶筚笛,坐上安有国舍虞比。”意思是说,我这里的酒席上既没有妓乐助兴,参加者怎么会有“国舍虞比”呢?所谓“国舍虞比”,就是国子博士、太子中舍、虞部员外郎和比部员外郎,这四种人皆属于“任子”。任子是宋代官场恩荫制度的产物,当朝五品以上大臣的子弟和后人,可以推恩补官,每三年一次。但这种“恩补”的官员一般不安排重要职位,多是“国舍虞比”一类闲差——除非你后来参加科举取得了功名。这个李定大概就属于“任子”。
其实“任子”也不丢人,你看像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王巩,王诜,可能开始都是任子,起点高而已,也不妨碍后面优秀嘛,但才高自负的苏舜钦可不这么想,
平心而论,苏舜钦这样打发人家,于人情世故是不大妥当的。有道是“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可以拒绝,但最好是委婉一点,犯不着当面寒碜人家。年轻的苏舜钦太率性了,也太自负了。
于是,这顿饭也吃出乱子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