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者的春天（三）

可能很多人会奇怪，好像在我的人生里还岔进来一个叫老幺的人。

其实，那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就像写小说一样，从来就没有过成。

那是1993年的秋天了吧？一群刚踏入云南某专科学院的春光明媚的大学生嘻嘻哈哈在打扫卫生。一个男生站在课桌上要擦电灯，需要抹布。我就站在桌子旁边跟同学吹牛，一抬头顺手把手里的抹布递给他。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谢谢，我觉得很是奇怪，这有什么值得谢的，也没有放在心上。

过几天后，我竟然收到一封情书，生平第一次收到情书。因为是第一次，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问同桌怎么办 ，同桌说看看再说 。两个人一起看了。看到后面的落款是：老幺。“老幺是谁啊？”我问同桌。同桌说：“嗯，不知道，但好像是我们班的吧。”

“人都不知道是哪个，咋整？”

“反正没事做，他不是邀你见面吗，见了再说。”

“那，好吧。”

到约定的时间，来到约定的地点，才发现，原来是我递抹布给他的那个男生。

我说过我是一个慢热的人，作为一个大学生我甚至不知道恋爱应该怎么去谈。当时见面后，唯一有印象的是他家乡跟我的家乡不在一个县。我当时就明确告诉他：我们两家距离太过遥远，我是不可能远嫁的。而他也明确告诉我：没关系，他可以到我家乡来。

我是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长大，那时候的家乡比较落后。最常见的是男人打老婆，当地流行一句话“晒不死的辣秧，打不死的婆娘”。从小我所看到的都是打老婆的例子。但是我的父母又是村子里面的另类，父亲从来不动手打母亲。所以我从小就发誓，以后我找的老公一定不能打我。

尽管一进入大学就收到情书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但我还是很冷静，提出来慢慢了解一下再说。

他当时是答应的，但所做的事情却是在同学中宣布他的主权。而生活里，他又太过迁就我的性格。有时候，我只是轻微感冒他都能够赶快把药买来。这让我很害怕，觉得不像正常的恋爱。哪里可能有一个人永远对你这么好的？怕是虚伪的表现。所以再一次提出，让他不要对我这么好，容我们慢慢了解一下。他一样答应，依然故我。愈发让我产生逃离的感觉。最后我告诉他：我不喜欢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本来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据他的舍友说，他很是伤心，很长时间半夜会起来哭泣。其实我又何尝好过过。他是一个非常刻苦又认真的男生，我总是在傍边不由自主被他吸引。经过一年的观察，我发现他常常会因为学习忘记吃饭。很多次，我都想为他打饭，提醒他注意吃饭时间。大二的时候，我下定决心想要告诉他：经过了解，其实我是喜欢你的，我们还可以继续吗的时候。舍友在聊天中透露：老幺的女朋友来了，是初中同学，在昆明读大学。

那时候，我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只是想：所有的痴情小说原来真的只是小说。

这件事情似乎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不过我却是从此不再想恋爱了。只是收集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例如：他女朋友什么时候来找他了，他什么时候去看他女朋友了，他今天又在实验室做实验，忘记吃饭了，明天又在微机室忘记睡觉了，等等等等。

甚至在意他的目光，有一次我穿着一套粉色的服装，他远远的说了句：“哇塞。”从此再不敢穿那衣服，害怕被讥笑。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对班上的所有男同学我都能够和颜悦色，唯有对他，从来是不多说一个字，不多讲一句话的。

没有人知道，甚至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怎敢在他面前抬眸，害怕眼里的秘密藏不住。他太过智慧，害怕我的言语透露出喜欢他的信息。

永远记得有一天，我坐在校园里翻李清照的词。蓦然抬头，看到他已经走到我面前了。我压住狂跳的心，瞟了他一眼，合上书本，起身就走。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他说，因为年少时不懂爱。同学看他伤心难过，建议他找个女朋友，来刺激我。看看我会不会回心转意。

那时候恰好有个初中同学追他，他曾经告诉那个同学：“我们是两天平行线，永远都不可能有交点。”

那同学说：“即使是平行线，我也要在上面架上桥梁，让它们有交点。”

并请求他给她个机会，看看会不会爱上她。而我在他眼里所表现的冷酷，让他产生了恨意，最后答应了那个女生。

他竟然也记得，说：“有一天看见你一个人在花园里看书，我轻轻走过去，想看看你会不会跟我讲句话。哪里知道，你冷冷的瞅了我一眼，起身就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于你，已是风过水无痕了。”

其实，上苍是给过我们机会的。只是我们都太过自卑，所以才会错失彼此。

大三的时候，一到周末，他都会来我们宿舍小坐。那时，我是暗暗窃喜的。猜：莫不是他是为我而来的？哪里知道，舍友会说：老幺这次是看上莲儿了，所以随时来蹲点。

如果，如果舍友说的是其他人，我可能会怀疑这是项庄舞剑。但是，莲儿。那是一个从景洪来的美丽的女孩，一米六的身高，文质彬彬的长相，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朵婷婷莲花。而我呢，一米五多一点的身高，又瘦又小。如果硬是要用花来形容，我常常想到那细碎的狗尾巴草的小花。这样的云泥之别，让我愈发的把自己隐藏严实，害怕受到伤害。

所以，当他一出现在我们宿舍时，我都跟朋友相约出去，从不在宿舍多呆一分半秒。出门时，总是不由自主把头高高昂起，像极了那高傲的孔雀。有一个周末，只我一人在宿舍，他又来了。我竟然能够可以平静的为他倒杯水，然后告诉他：莲儿可能一会就回来了，你慢慢等。不等他开口，很快走出宿舍。

那晚的月光像水一样泻下来，我在诺大的校园里转圈，漫无目的，一圈又一圈。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觉得，有的人，有的事，一转身，真的就天涯陌路了。

看张爱玲的《半生缘》，当看到蔓桢那句：世均，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时，我总能够泪落如雨。白落梅说：张爱玲是慈悲的，她让蔓桢和世均在苦难中得以相遇，解开多年的误会，知道彼此才是对方所爱。我却认为，张爱玲其实是极残忍的，误会解开了又怎样，因为“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如果回不去，我宁愿永远不知道你爱过我，或许说不知道你还爱着我。

自从我回到自己的家以后，对于男人，对于爱情，我已是再无追求。一个人领着儿子，简单的生活，周末和那几个同性朋友相聚聊天，偶尔我们也喝点红酒，然后敞开心扉，天南海北，胡吹海侃，生活倒也惬意。

对于所有的过往，于我，就像手中的书本似乎已经翻篇了。我却是忘了，有的书，是会让人忍不住反复翻阅的。

去年的5.20日的早晨8:00，我的微信提醒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老幺的：时光太瘦，指缝太宽，不经意间，已是经年。看到这条微信，我也只是轻轻一笑，想：原来，你这么无聊啊，无聊到随时关注我的朋友圈。因为这话是前两天我在朋友圈发的感叹，对于他的文字功底，我是非常了解的。他的兴趣不在文章里，他可以在学校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可以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以成为公司总裁，却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也不会去翻阅这类的书籍。我想了又想，只是回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现状。这个时候，我总在想，尽管我的人生已经七零八落了，我依然有我的自尊和骄傲，既然当年是你放弃了我，那么，即使我活成臭水沟，我也要假装成山间清流。或许，他以为我真的过成了现世的安慰，真的过成了岁月的静好，以后很长时间，连我朋友圈的点赞都不曾有过。而我，是把他的朋友圈屏蔽的，害怕每天看见他的动态，只是每月流量一下，看他安好，就可以了。

去年的7月份，大学同学组织毕业二十年后的首聚。那时，我是非常想参加的，只想看看，二十年后他的容颜。有这么一句话“因为相欠，所以相见”。也许，我们之间再无相欠了。他却因为新公司开业的缘故，缺席了这次相聚。

去年的下半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逐渐在我的朋友圈点赞，甚至发言。因为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老同学，对于他的发言，我是尽量不回应的。就像我去年回老家，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在我们老家的县城，最特别的是街边的炭火烤洋芋。只要一进入县城，那些被慢慢烤熟的黄灿灿的洋芋，已是一道风景，洋芋散发的香味，在空气里到处流窜。像我们这种从小吃洋芋长大的人，是抵制不了这种诱惑的。所以，一看见烤洋芋的摊点，忍不住享受了美味，还晒了出来。

这条关于洋芋的图片吸引了同学们的热烈讨论。他也参加进来，说：我每年回去，都要好好享受这个，怎么吃都吃不够。

尽管我也很好奇，他老家是在我们的领县，难道他的家乡也有烤洋芋？我却没有发问，只是看他跟同学们在我的朋友圈互动。

之后都是这样，除非他的提问避无可避，我才会回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满足在我的朋友圈发问了，有时候会在微信直接问一些问题，我都是尽量不带任何感情，极礼貌的给以回答，不想给他任何误会。

有一天凌晨，迷迷糊糊中我的微信提醒响了一下。暗暗骂了句：什么憨贼，这个时候发微信。继续做梦，直到天明后打开一看，是在五点左右发的。是90年代最流行的苏永康的《爱一个人好难》，当苏永康那极有慈性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当有液体再一次慢慢溢出眼帘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对于爱情，对于某人，我还是在期待着。只是，人生旅途中的有些风景，真的只能远远的欣赏，然后，默不作声。所以，我没作任何回应。听过，想过，感叹过，然后删除，当没发生过。

后来我想，他总是在我的朋友圈发言，如果在他的朋友圈我仍然不出声，反而会让人觉得反常。所以，隔三差五我也会为他点赞。

去年某个小国闹动乱的时候，因为生意需要，他依然前往那里。同学们纷纷留言，我依然沉默，置身事外，从不开口。

有一天晚上我正无聊的翻书，微信提醒响了一下，还想，有跟我一样无聊的朋友来互相打发时间了。还想，既然你也闲得无聊，我就让你多无聊一会儿，所以并没有看是谁发的微信。一会儿，微信提醒又想了一声，我还微微一笑暗想：终于沉不住气啦！这才慢慢拿起电话。不曾想，是他发来的微信，这次是语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想了又想，还是打开听了。

“我于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吗？还是，也让你像关注其他同学一样关注过的人？”第一条，我甚至不太明白他说的其他同学是指谁。虽然大学时我跟班里的两三个男生处得很好，现在也会在朋友圈口无遮拦的互动，难道这也值得提出来说吗？

第二句很短：

“如果，我是说如果，09年跟你联系上的时候我把婚离了，你会不会也离婚来跟我一起生活？”

这话是呜咽着说的。我瞬间泪崩，却是不敢开口询问，只是害怕，害怕他真的离婚，那要背负多大的骂名啊！

我轻轻的回了他几个字：不可能。在我眼里，功成名就然后抛妻弃子的人都是社会的人渣。

良久，我收到“知道了”这三个字后，再没有其他消息了。

这时，因为知道他在国外，我是密切关注他的朋友圈的。那里知道，那晚以后，以前一天要发四五条的动态，突然安静了，好像生活就停在某个瞬间一样，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我很担心 ，知道三天后他发出上海虹桥机场的图片，我的心才回到胸腔，得以平复

不曾青梅，青梅枯萎，芬芳满地。

未见竹马，竹马老去，相思万里。

从此爱上的人都像你！

他回上海的三天后，给我来了微信：

“我以后不会再想离婚的事了。虽然我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但我在乎你的评价。‘人渣’，我在你眼里竟然是人渣。为了不成为你眼里的人渣，再苦再难我都会坚持。”

我不敢询问他的婚姻，对于他的妻子我是知道一些的。大学同学刚建同学群的时候，因为他从没在群里发言，有女同学开玩笑：“挖洋芋，只有你有魅力能把老幺叫出来了。”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很好的朋友说：“老幺的媳妇我见过，非常有魅力，能力也强。”我还能开口吗？

其实我知道他的妻子是他初中同学，知道他的妻子出生在他们小镇的干部家庭，知道是家里的老小，知道她美丽大方，知道她小学升初中可以把语文考满分，知道国内国外可以到处跑。因为知道得太多，所以一直觉得庆幸。庆幸当时没有表露心意，庆幸站在他身旁的不是我。

舒婷在《致橡树》里说过：橡树的傍边，只能是木棉。而我，不过是陌上的一株草而已。

又过了两天，他发来微信：今天到广州来了。我回了句：身体重要，记得吃热的饭，喝热的汤，记得睡觉。这大概是我最露骨的关心了

我也想，能够把凌乱的思绪，一点一点凝聚，一滴一滴成诗，然后，一寸一寸写给你。

他在广州的期间，也打过电话，我没想到他还在纠结我所说的“人渣”两个字。还说这是当年我拒绝他时给他的又一个伤害，一个星期了，他都没缓过劲来。那时，我恼羞成了怒，没好气的说：“我就这素质，你不必跟一个素质低的人计较，免得拉低你的素质。”然后挂了电话。在我看来，他应该不会再理我了吧？不曾想，大概十分钟左右，又打来电话，这次我忍不住好好跟他解释：

“我特别害怕看到一个家庭支离破碎，我身边就有这种例子：我老公的小舅，读高中的时候爱上了班里的女同学，考上大学都没有去读，直接回家结婚生子。家庭条件差，什么苦都吃过，苦尽甘来的时候，男人外遇了，外遇就外遇了，还非离婚不可，有吝啬，三个孩子都要目的就是不给老婆钱。现在老婆也有了自己的爱人，但娃娃呢，过年过节，家里冷冷清清的。娃娃每次问老爹要钱，都会被念叨半日。老爹呢？住着别墅，随时日本韩国欧美到处跑，还说不贵。在我看来真是一片悲凉。

终于，才让他释怀这次我用词不当给他造成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