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垄自留地记
自留地是一枚伤筋膏药,贴在哪一块皮肉上,哪一块就温顺妥帖。它也是一只粗布包袱,种什么收什么,劈开一年360天家中上上下下注视和辛勤付出外,终究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因此,自留地虽小,生命力强大,强大到能让每家每户有欢笑有争执。自1955年开始,农民拥有自留地已满70年,今以小文记之。——题记

晨光还未咬破天际,父亲已经挑着粪桶出了门。压在他肩胛骨上的那条锄头柄也遇到了好时候,两头各悬着一只黑黢黢的粪桶,随着主人的步履“叽叽咕咕”有节奏地晃荡。塑料粪勺斜插在桶沿,长柄的底部结着厚厚的污垢,像一根久未打理的旱烟杆,证明黄土地上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忠实仆者。不知是体力不足,还是粪水有意作对,它在桶里不停地晃荡,总不时地溅出,落在田埂的野草上,草叶立刻荡漾开来,发出似厌恶实是开心的拍手声。
"浇园要趁鬼呷水时,今天却不知谁能享到第一口?"父亲边说话边把粪桶歇停在自留地八角刺篱笆边。樟下山的自留地共分四垄,每垄上的绿意都是俺家大小头脑中不可缺少的“王者”。说自留地是粮本外最诚实的补丁,可一点都不假。粮站称走的稻谷带着官印的威严,而这几垄高高低低的四季豆、黄瓜,茄子、辣椒,番薯、黄金瓜,却能在每日填平肚皮与脊梁之间的空隙。生产队的稻谷要交公粮,剩下的口粮分到各家时总是不够数,倒是这几分自留地,虽然零零碎碎,却能垫住胃里最空的那块地方。母亲说,这叫"肚角的粮食"。公家的米养命,自留地的菜养人。

塑料粪勺舀起的浊水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惊起土缝里的蝼蛄。这勺据说是用半小篮子鸡蛋换来的,边缘已经磨出毛边,每次舀满都会弯出卑微的弧度。母亲蹲在畦沟里摘四季豆,围裙兜渐渐鼓起可疑的肿块——有根四季豆正悄悄刺破补丁探出头来看个究竟。她的手指在豆荚间翻飞,动作麻利得像在解开一个复杂的绳结。那些豆角垂挂在竹架上,竹架的上头是一串串紫莹莹的花。
"正月藠,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母亲拔草时总哼着这调子。她的双手又在番薯地里淘腾。节节草像瘦骨嶙峋的手指,蜡烛草的穗子能搓出绿色的汁液,狗尾巴草则在风中摇头晃脑,活像生产队里那个爱打小报告的烂头皮。父亲说杂草最会"欺生",专挑好欺负的苗子挤,就像村里的干部,总把最苦的活计派给我们家。嫩苗时得用小锄头掘草,稍不留意就带出半截白根;等苗壮了,杂草也难缠,非得连主茎带根须揪出不可。见杂草揪得差不多了,母亲就把自留地让给了父亲,由他决定谁是未来几个月的真正王者。
夏日的阳光像烧红的铁板,把土地烤得滋滋作响。我们兄弟几个却顶着毒日头往山上跑,布衫的袖管里塞满偷摘的还未成熟的青枣和梨子。嘴里却嘟囔着:"黄金瓜,十八疤,看瓜的瘸子会作法。"因为脚板下正踩着为数不多的黄金瓜藤,看上去畏畏缩缩的,说不定喝上几口水后还能生养出白白胖胖的小子来。我们压低声音哼着,牙齿撕咬青枣的声音比蝉鸣还响。一向来身手不凡的二哥突然浑身僵直,他袖管里滚出的青枣正撞在看山人的竹棍上。那个叫根炉的老汉的脚步声像钝刀刮过砂石,我们窜进苎麻丛时,带刺的叶片在胳膊上抽出血痕,比老师在算术本上鲜红的叉还要刺眼。那天晚上,沉默的父亲在月光下竖正八角刺的身影弯得像把老镰刀,他的影子投在泥地上,仿佛一个正在鞠躬的黑色问号。
晒场批斗会的口号声隐约传来时,我们蹲自留地边,把偷藏的嫩玉米埋在草木灰里。爆开的玉米粒烫伤了舌尖,却比粮本上按着一个个红手印的返销粮更甜。母亲把烤焦的玉米粒挑出来,说这像极了我们家的日子——外头看着焦黑,里头还藏着点甜味。在其后的一长段日子里,她还会把番薯切成细丝,拌在米饭里蒸。揭开锅盖,白米间夹着黄澄澄的番薯丝,像是给粮食娶了一个黄脸婆。
暴雨来得比看山人的脚步更突然。我们抱着刚摘的西红柿狂奔,蓑衣下的瘦瘦的身体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父亲突然冲向最远那垄地,他的轮胎皮鞋陷在泥里,一时半会还无法穿上。后来才知道,他冒雨抢救的是留种的辣椒——来年开春,它们要在粮本的空格里填上火红的誓言。雷声滚过山梁时,母亲讲起饥荒年有人饿极了吃生麻皮,结果肠子打了结。"那时候,有自留地的人家,肠子都少打几个结。"她的声音混着雨声,让人想起老师经常嘴边吟唱的童谣。
干旱时节,全家人轮着到山下邻村新挖的沟渠里挑水。水桶沉甸甸地吊在有铁钩的扁担的两端,压得父亲肩膀上的骨头高高隆起。我试过一次,没走到地头就洒了半桶,剩下的水浇在干裂的土块上,"哧"地一声就没了踪影,像被饥渴的大地一口吞下。有时候为了争水,大人们会在晒蔫的玉米秆后面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砸在干裂的土块上。母亲说这四垄地是家里的"救命田",公粮不够时,就靠这几垄菜把日子撑圆。
秋收后的自留地最是丰盈。其中番薯挤破地皮,露出圆滚滚的肚腩。母亲把吃不完的秋豇豆,晒在竹匾里。那些紫黑色的长豆干躺在阳光下,眼睁睁消瘦得不成形状。有时候她还会用晒干的豇豆炖肉,那香味能飘到隔壁生产队的晒谷场上,引得寡妇家的狗对着我家的方向狂吠。
如今枣树粗枝早变成了五斗柜的四足,四垄地有一半荒废着,成了杂草的乐园。只有软软塌塌的塑料粪勺还挂在老屋墙上,勺底结着厚厚的记忆垢。偶尔有风吹过,它轻轻摇晃的样子,依然像在丈量肚角与脊梁之间的距离。去年清明,我独自回到老宅,看见路边的野苋菜正奋力钻出水泥缝,那倔强的模样,多像当年在母亲围裙兜里的那根四季豆。远处新盖的蔬菜大棚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像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补丁,只是再也闻不到粪水浇地时腾起的那股带着生命力的浊气。
那些年,公家的粮养活着我们的命,自留地的菜却填饱了我们的魂。就像粪勺舀起的粪水,虽然臭,却能让茄子长得更紫,让番薯结得更实,让我们在粮本的空格里,种出属于自己的、活生生的日子。现在超市里的蔬菜光鲜亮丽,却再没有那种从自家地里刚摘下来时,带着泥土和露水的鲜活劲儿。有时候我会梦见那四垄菜地,梦见父亲挑着粪桶的背影,梦见母亲哼着民谣拔草的样子。醒来时,嘴里仿佛还残留着烤玉米的焦香,只是再也找不到那个能把生青枣嚼出甜味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