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
大约9点的时候,我整好一些衣物正准备出发,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大概是要失去她了。
他们把人抬到老家,在她身上盖上一条薄薄的被子,各自安静地站在一边听她的喘息声。这是一种很难用来形容的喘息,丝毫不带苟延残喘的意味,反而平稳绵长,如果稍加想象,你大概可以回想起童年故事里魅力非常的睡美人。
不一会儿,就有嗡嗡的细语开始扩散。原本常年昏暗的光影下难得被新添的明火照得白亮,水泥浇筑的地面上已站满了许许多多的脚。他们中的一些人如我一样,与脚下的这块土地已失联多年,却也架不住絮絮叨叨的回声,像是要表明自己还有可以说话的地位。
“她是个太好的孩子,嫁过来之后就尽了一切所能做的分内事儿,她说……妈妈你别担心,一切会好起来……她这么去了,就留下我们,她可是个好媳妇儿啊,我舍不得……”
我妈说着说着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声音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反而像是野兽的悲鸣,听不出什么来。那种腔调竟然让我觉得怪异。
相比之下,另一个女人的表现反而显得更加理智些,甚至可以说平静得过分。那是我的岳母,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而她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不过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更加冷漠。
她说,我的女儿,我欠了她前世的债,她欠了你们家前世的债,过去二十几年她向我来讨债,如今全都还给你们。这倒好,债尽了,人也死了——
这时候有人推了推我。
“去看看她,再看看她。”她推我的时候,手有些颤抖,我回过头看她,眼圈亦是红的。我想岳母最后一句话在某一瞬间俘获了我,它甚至不给我一个平静的机会,就把死亡这个字眼推到我的面前。
我却没有动。我转过脸去,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我的脑海里早已经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在进门的一刹那离我远去,我曾经疑心自己不会再哭泣——可它就这么来了。
没有给我防备的机会,在一瞥中看到那个床上的身影,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眼眶里没有任何预兆地多出了许多东西,那湿漉漉的感觉极为熟悉,有时候是因为感动,有时候是因为懊丧,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绝望。这其实很奇怪,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是这么微妙不可测,我之所以如此动容的原因,或许也不外乎是我要与她就此别过了。
我不敢去看她,就低着头看着脚尖,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水泥地上粗糙的纹理,并没有什么美感,我却奇异地在上面发现了艺术的手。我抬起腿踩了踩上面斑驳的阴影,有人立刻在我耳边轻轻地笑出声来。
我怔愣着抬头,恰好看见女儿笑弯的眉眼。
我想那一刻我是愠怒的。我很想要把她从这个房子里扔出去,让她呆在漆黑的夜色里清醒一下,想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我松了口气。其实还是因为羡慕,如果我也只是她的一个孩子,那么大概也可以像女儿那样,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甚至还可以在床上没有意识的人面前谈笑风生——可是不行了。怨我出生太早,过早地遇见了她,那么伤心是不可避免的,眼泪也是留不住的……
摸了摸女儿滴溜溜的眼睛,我把泪水憋了回去。
我想,哪怕是最后一眼呢。
于是我挤开前面的人群,伸出手摸了摸她剃光头发的头皮,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我被一群人从房子里拖了出来,反而比我那小女儿更早地被人扔出房间。我是说,我原来就很想把她扔出来。
他们说现在哭很不吉利——
我常年不在老家生活,这些东西大概也从来没搞清过,或者说,当初离开这个鬼地方,就是因为这些繁琐的程序。它们甚至可以把你逼疯!
看来眼泪都没地方流,于是我蹲在一个墙角,点了一支烟。
烟的星火假如是在城市,那大概连诡夜里的幽光都算不上。但在这个偏僻的小村落里,它明明灭灭着,吸一口,就给半夜三两点的天气加一点儿热度。
原本我是有点冷的,正想着起身去屋里拿一件衣服再出来蹲,却在起身的刹那有点眩晕,等我站稳了脚跟,恰好看见女儿从房间里一蹦一跳地跑出来。
哦,这没有什么。可是我看到她牵着的人。
她的手腕看上去很灵活,在空中飞扬着,却被一只手握住,两只手一大一小地牵在一起,在空中甩出一样的弧度,气流被打出来,在寂寂中发出嘶响。
我看着那两只手甩到了我的面前,然后一起握住了我。
它们轻轻地搭在我的手上,动作却很机械。
我抬眼看看眼前矮了一个头的女人和矮了三个头的女儿,只觉得手脚冰冷。
我也没想过我还会再见她,还会再牵着她的手。
这个刚刚还躺在床上只剩出气的人,现在却全身都有着用不完的热量似的,从指骨相扣的地方传来的温暖甚至让我打了个寒战,牙根处猛地酸了一下。
她的脸好像还是那么年轻,跟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完全不同,这就是我的结发妻子,她嫁给我八年了,可我们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匆匆几月。
可是此刻我的心里根本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感,我甚至能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我努力把它放得平稳,正想要出声,却发现眼前根本没有妻子的身影。
女儿一脸天真地望着我,我低头,刚好看见自己的手正紧紧包裹住她的手。
午夜的时候,终于不再有人想要继续按压那手动的呼吸机,床上的人也早已变成了僵硬的尸体。所有人都僵持着,甚至好几个人看向我,眼神里有一些急切和催促,更像是想要扑上来抓我去做些什么——
我扭过头不去看他们。
“把她放进去吧。”
终于有一个疲惫的声音开口,同时指了指门口准备好的棺材。
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松了口气,空气中污浊的气息又流动起来,在每一个人身边徘徊,却意外地让我感到了一股新生的活力。
被人推搡出去的时候,我甚至捕捉到了那一微小空隙中女儿的啜泣声——
“你妈死了,快哭,囡囡!”不知名的老妇抓起她细小的胳膊,使劲一拧,条件反射的哭声一下子被放大,我烦躁地瞪了棺材一眼,跑到了前面。
我想我应该忽略她有些扭曲的面孔和幽怨的神色。
我们常听老人说,死人是有魂的,其实有很多很多人说过他们见过鬼……可是鬼是什么?是一种人所臆造的名称,是一种没有存在的虚体,还是回忆与想象组成的未来?
你在人前下跪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你的妻子,你替她点香烧烛,可你却再也无法替她整理仪容——尽管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并没有过化妆的时刻。
可是死人是有特权的。
刚刚还在喘息的人,刚刚还走到过我面前牵我的手的人,她现在躺在棺木里,被人摆在漆黑的灵堂之中,有穿白大褂的人戴上手套捏起她的脸颊,把她干瘦的黄脸涂得红里泛白。
天快亮了,恍惚间我甚至觉得灵堂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只有快要熄灭的蜡烛。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都曾是我所厌恶的东西,包括所有人和事,包括生于这里的自己。而我抬起头来,就可以的看到斜飞檐角的天空,一抹暗蓝从浅薄的夜色里露出来。我突然觉得喉头发冷,曾经补过的牙齿微微发起颤来,那一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好像摇晃着想要脱离牙龈,同时,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叫。
这与女儿小时候的嘤嘤声极为相似,都如同蚊蚁一般令人心烦意乱。
烛火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棺材后面是黝黑的幕布,看不真切的光晕,而案台上的贡品已经冷却。
肚子开始叫嚣起来,它远远大于了了牙根的疼痛,一刻不停地呼唤我提醒我,像是一种远古可怕的悲鸣,来召唤一个人的本能。
这时候我再看透明棺木里的女人,突然觉得她那样陌生,可是一点都不可怕了。她的红唇像是在微笑,又像是鼓励,诱导我一点点接近真相。
我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纠结,他们缠绕不清盘踞着,我最终挪向了案台,伸手拿了一块糕点。
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很多年以前我就认识了我的妻子,那大概是个非常久远的时代了。因为我仍想起她头上带着的大红鲜花。
女儿出生之后我就不怎么回来这个原始而繁冗的地方,它给我童年乃至青年时期最美好的记忆也不过是带着米香的烧酒和大片的可以打滚的稻田,而那些回忆里没有独属我的记忆。
有一次,我在田间的沟里玩,却发现了倒在那里的一个老人。她的背上还背着箩筐,里面装着绿油油的被压扁的野菜,可她的身上却已经开始腐烂了,皮肉和箩筐上的藤条融为一体。
后来我去了她的葬礼,灵堂上的照片没有了可怖的痕迹,只是一张微笑着的苍老的脸。
她的灵堂前有许许多多的人走过,人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切来,但言辞间的确是痛苦万分,为这个村里的老者沉痛哀悼。
我那时候不懂事,心说这也挺好玩的,便把头凑到棺材前,不期然见到样式普通但颜色鲜艳的新被,按照古老的习俗重重叠叠地铺在上面。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那厚厚的屏障之下仍传来了一股腐烂的味道。
那之后便急急忙忙地出殡了,可我的鼻子已经替我记住了尸体的气息。
而此刻我又闻到了那种味道。
可我的手上已经握着一块糕点。
我甚至没有犹豫,在四处张望之后迅速将它放进了嘴里,来不及吞咽,便死死地捂在嘴里,一边又庆幸没有人看见。
我来不及得意,一口气憋在喉间,把食欲全部抑制在喉咙里。这时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从心底发出来,而那种恐惧感甚至让我感到羞愧无比……牙齿触碰到食物的时候,这种羞愧和疼痛一起被放大了数倍。
我回过头,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
我的脸烧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刚像是脱离了这个世界一样,而现在我回来了,手里还残留着细碎的粉末,每个人都好像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我。
他们似乎是在问:“你饿吗?”
“你疯了吗?”
我想我是醉了。
我被这该死的鬼地方给灌醉了。
我看见女儿也像我一样伸出手,迅速地袭向供台,我撇了撇嘴,出手拦住了她。
她转过头怒视我,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法事做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我一次次被曾经妄图逃开的蒙昧所击中,我看到全身漆黑的人口中念念有词地在场院里绕圈。他们以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方式慰问亡灵,企图以此消除逝者执念。
对于生者而言,这也只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
然而我却从中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表的痛快。
四角天空里余烟袅袅,它们带走香尘土地,微漠血色,把这个生养我长大的地方一点一滴地铺陈开来。
一如出殡那天,天空阴霾。
我回到城市里的时候,手里牵了一个女娃娃。有同事问我,“私生女?”
我哂然一笑,不置可否。
事实上女儿真的像是一个我从未谋面的遗腹子,回还往复,当我重新睁眼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便多了一个女儿。这与时下流行的穿越不无相似。
Anna在一天傍晚按响了我公寓的门铃。我正在洗澡,替她开门的是我的女儿。
她是个极为善妒的疯婆子,我敢保证,假如我的女儿再大几岁,她一定以为这是我的新宠。
妈妈曾悄悄问我: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我亦悄悄回她:还没有呢。
那时候她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遗憾,层层叠叠的皱纹从她的脸上慢慢扩散开来。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那嗫嗫的样子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从小带到大的儿子,而是权威深重的丈夫。
那时候我是怎么表现的呢?
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后来妻子出殡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了我的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妻子的葬礼是我所参与的唯二葬礼,而在那天,我捧着妻子年轻一些的照片,任由雨水将棺材上的红布打湿,任由那些劣质的颜料低落在我的裤腿上的时候,却突然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在冒出来。
我知道自己不会记得儿时太过久远的细节,而这个场景却仿佛已经在我脑内上演了无数遍,令我不得不停下思考。
等我从浴室里面出来的时候,Anna跑过来吻我,她可真是个泼辣的妞儿,满不在乎地想要在一个女童面前上演活色生香的画面。
我歪头躲过了她满嘴的口红气息,却在狭隙间看到小家伙冰冷的神色。
她甚至学会了藏住泪水不让它掉下去。
可我还是看见她在开口,嘴唇蠕动着,我却再听不见她的声音了。而那口型分明,先缓缓抿起唇,然后张开张大,以一种圆润的弧度呈现——
妈妈。
那像是一个极为缓慢的过程,霎那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时间的旅人,仅停留在一刻之上妄图夺得永恒。
更糟糕的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酸痛突然从牙齿深处传来,像是钻空了的地方疯长出无数条触手,要将口腔挤破。
我忽然想起来,那在我脑内曾上演了无数遍的葬礼的情节,是一个我永远也攀不到的时间尽头。
当母亲躺在妻子躺过的那张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里补牙,Anna坐在等候区吵吵嚷嚷地说要去吃火锅。牙医手上是冰冷的器械,操作起来却颇为顺手。
而母亲,我未曾参加她生命的终止,亦没有上前披麻戴孝,哭棺尽节。
这大概是一个遗憾,而这种遗憾一直到真正的葬礼来临时,才悄悄地潜出来。
在医院的那一段时间,我像是一个坐在牙床上的人,透过唇去探寻外面的世界,而内部却已经在发出阵阵寒意。而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身在母亲的葬礼上,参与了她生命的最后过程。
这种潜伏的疼痛终于爆发了。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冲动地甩了Anna一耳光,我的牙像是要冲破一切障碍一般叫嚣起来,令我根本没办法思考。我暴躁地摔上卧室的门,将镜子摆在面前,一抬头就是满嘴的血。
真是——
我妈是死了啊。什么在妻子葬礼哭嚎,怎么可能有呢。
我小的时候,就说不喜欢老家,以后会带着她从山的这头走出去。
我的牙齿根本没事,只是自己将唇咬破罢了,一如我未曾打破过内心被桎梏的卑微的野心,只以为自己得到了月光宝盒,从此未曾回头。
如果伤口不处理的话,即使是蚊子叮咬的创口,也会变成吓人的玩意儿吧。
所以,我该回家了。
这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