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零食
好吃是人的天性,人劳碌一生,说到底,不过为吃喝二字。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有不少关于吃的故事,特别是小时候家里自制的零食,就是那最温暖的部分。
苞谷花
苞谷花,其实就是今天的爆米花——一个是“乳名”,一个是“学名”,我觉得叫“苞谷花”更亲切一些。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山里孩子来说,苞谷花不仅是零食,还是他们因学校离家远、中午不能回家时吃的午饭。我读初中时,就读的学校离家有三公里多,多数时间都是背着苞谷花去做午餐。那时,班上和我一样的还有十多个同学,每个人的苞谷花都是用一个小布袋装在书包里,书包放在课桌的桌箱中。刚开始大家还不熟悉,只上半身侧趴在课桌上,左手伸进书包去掏,右手装着翻书或做作业遮挡着,偷偷地吃。苞谷花在嘴里也只能慢慢地、轻轻地咬,怕嚼出大的声响来,只有那香气藏不住,大家都心照不宣。熟悉了之后,同学们才把小布袋拿出来摆在课桌上抓着吃,还在教室里传来传去,你尝一下我的,我品一下你的,互相交换着吃,边吃边评说,谁带的苞谷花炒得最好,谁带的又最香。午饭时间变成了我们班级的苞谷花博览会,伴奏的主旋律就是嚼苞谷花那香喷喷的响声。到下午上课时,满教室里都还弥漫着淡淡的苞谷花味。时间长了,这些经常在一起吃苞谷花的同学,感情都要比其他人近一些,还有男生在家里就把炒得最好的苞谷花选出来,包成一小包,趁大家不注意时,偷偷地塞给心仪的女同学,真有缘分的,就以苞谷花为媒,酿成了一段人生佳话。
虽然都是叫苞谷花,但苞谷不同,炒法不一样,苞谷花的形状和味道都会大不一样。 我的苞谷花开始是外婆和姐姐们炒的,吃多了看多了,我也学会了。
苞谷还嫩的时候是不用炒的,特别是糯苞谷,直接从地里搬来放在火上烤熟就可以吃了,边烤边吃,又甜又香,炒的反倒没有烤的好吃。到苞谷长老变黄了,从苞谷棒子尖撕开一个口子,用大拇指去掐,苞谷籽没有浆汁,烤来已不好吃,只能炒来吃。这时节,就已经到可以收苞谷的时候了。白天,我和大人们一起去地里把苞谷掰下来,一箩一箩背回家,晚上和姐姐们点着煤油灯撕苞谷——把苞谷棒子上枯黄的壳叶撕下来,剩下白得发亮的苞谷棒,再放到楼上去炕干,这也是一年中开始炒苞谷花的好时候。说来也怪,只要是用锅炒的,有花无花,都叫苞谷花。
每个撕苞谷的晚上,看到差不多要撕完了,我就主动请缨,去锅架上把砂锅拿下来坐到煤火上烧热,再挑选那籽粒玉润珠圆,又不是太老的苞谷,将苞谷籽直接“麻”(方言,即“剥”)到锅里,找一双长些的筷子来,不停地翻炒。苞谷炒熟,姐姐们也收整完了,就围坐到火炉边,趁热吃苞谷花。这种还有点水气的湿苞谷炒来,是不会“炸花”的,但软软糯糯的,特别的香甜,只有在收苞谷的时间才能吃得到。几姊妹边吃边聊白天见闻的趣事,欢笑不断,一天的劳累仿佛就烟消云散了。为了让湿苞谷存放得久一些,姐姐们也尝试着捡一些没撕过壳叶的湿苞谷放在陶罐里,用塑料纸把罐口密封,尽量保持水分,过一段时间再拿出来,味道是比干苞谷炒的要好些,但还是赶不上现掰现炒的好。还有另一种办法,是把鲜嫩的糯苞谷放在沸水里煮,或用蒸锅、甑子蒸也可以,到八九分熟,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变成“阴苞谷”,就像把苞谷的青春风干在籽粒里了一样。用它来炒苞谷花,有它特别的味道,细心地咀嚼,舌尖上还尝得出嫩苞谷的影子,但阴苞谷炒来是一颗都不会张口开花的。
名副其实的苞谷花是等苞谷籽干透了以后,再放砂锅里炒的,基本上颗颗“开花”——苞谷受热膨胀炸开,像一朵朵雪白的野棉花,十分漂亮;炸得不是很好的,也会裂开一道口子,露出白生生的一线。要说炸得最好的,还得是偶尔背着炸苞谷花机走村串寨的师傅。他一来到寨子前,小火炉摆在生产队公房的坝子上,扑哧扑哧地用风箱将炉火吹得旺旺的,不用吆喝,寨子里的大人孩子就用篮子提着苞谷来排队了。师傅先将苞谷籽倒进机器椭圆的肚子里,盖上盖子扭紧,放到火炉上去转动,边转边看气压表。时间到了,就用一只饱含苞谷花味的麻布口袋将机器头包住,手脚并用把闸阀打开。“嘭”的一声巨响,一团烟雾裹着苞谷花的味道就冲了起来。师傅打开袋口,半袋子洁白的苞谷花就急不可待地冒了出来。小半筐苞谷拿来,可以提回去满满一大篮子苞谷花,就有了一家老小几天的喜悦。有时,师傅还可以根据主人家的要求,用几颗糖精化水与苞谷籽一道放进罐子里,炒出来的苞谷花就有了甜味。后来听说糖精不健康,要加糖精水的人就不多了。这机器炸的苞谷花,又大颗又好看,但吃起来没有闻着香,放嘴里也没多大嚼头,和自己炒的比,总感觉差了些本味。
我最喜欢的是炒糖苞谷花。先用砂锅把苞谷花炒好,再把铁锅洗净后,放上少许清水,加入一点白砂糖,用大火将糖水煮沸,待水分烧干,锅里只剩下冒着黏稠的白泡泡糖汁时,火闭小一点,把苞谷花倒进锅里,迅速搅拌,让糖汁均匀的裹在苞谷花上,然后起锅晾干,一粒粒的苞谷花上就挂满了白霜。抓起来手也不粘糖,跟商店里卖的杂糖差不多,吃起又甜又脆又香。这在当时,算是苞谷花中的奢侈品了——那年代的白砂糖稀有,用来炒苞谷花算是浪费了。
炒苞谷花讲究的还有锅,一定要用土陶砂锅,这锅受热均匀,不会把苞谷籽炒得一面糊一面生,炒出来的苞谷花才又酥又脆。如果用铁锅来炒,苞谷花的酥脆就会差一些,还容易炒糊,吃起来还有淡淡的铁锅味。
现在的苞谷花满街都有卖了,电影院和大超市里还有加了各种调味品的,品种和样式都很多,是大人小孩都喜爱的零食,已很少再有人拿来当主食。女儿和小外孙都喜欢买来吃,家里空气炸锅之类能炸苞谷花的炊具也现代起来,炸出来的苞谷花也更漂亮,但我就是吃不出当年自己炒的那种味道,更没有自己炒苞谷花的那种乐趣了。
糯米糍粑
我的家乡是大方县核桃乡一个叫中田坝的地方,背靠雄伟的狮子岩。寨子前面是一坝水田,左右两边都有一湾梯田环抱,一条小河在寨中流淌,青山绿水间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景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物资匮乏,糯米糍粑就是最难得最好的零食了。
家乡有一种风俗,每年农历九月初九和十月初一这两天,多数人家都要打点糯米糍粑。小时候村里有首童谣:九月九,糍粑吼。唱的就是对糍粑的重视和渴望。实际上,九月九的时候,正值农忙,稻谷才刚成熟,有的人家糯谷都还没收割,有的收割了也还没晒干。真正每家每户都打糍粑的日子,还是十月初一。那时,庄稼收完,人们也闲了下来,刚从田里收获的新米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打的糍粑也透着秋天的清香。
为了打糍粑,寨子里多数人家种田时,都要种点糯谷。村里人喜欢的品种是大白糯,因为用它打糍粑比其他品种的糯米打的都好,又白又糯又香。田少的人家没种,也要到种得多的人家去买或者粜些糯米。记得小的时候,每年到了农历九月三十晚上,外婆就要先把糯米淘净,再用木盆装水把米泡上。十月初一清晨,起床后用拇指和食指搓一下已泡得发白饱胀的糯米,能搓粉了就可以上到甑子里去蒸。蒸一个多两个小时,甑子盖的边缘会冲出糯米饭醉人的香气,差不多就熟了。熟了的糯米饭有的人家是倒进石碓里,用两根木棒去舂,有的人家是倒在石盆里,用木锤去捶打,不管是舂还是捶,都要到糯米变得像一团白白的猪油,不见半点米粒的影子才行。我家往往是借邻居的石碓用。
打糍粑是一个体力活,每次我都兴致勃勃准备“大干一场”,但没两下木棒就提不动了,手板还磨出水泡,外婆便去请隔壁的堂哥们来帮忙。糍粑打好了后,粘如胶水,白若凝脂,手上沾点清水才能挪动。糍粑打好,我们都直接从一大团洁白如玉的糍粑上,用手揪一坨下来,碗也不用,拿着就吃。一口咬下去,糯米的软糯香甜就从唇齿间冒了出来,一年的劳累仿佛都得到了慰藉。吃完了不够再揪一坨,但热糍粑是很腻的,一般人吃不了几坨。外婆等我们吃好后,就带着我和姐姐们把盆里装着的糍粑一坨一坨地扭下来,放在事先薄薄如霜地撒了一层米面的篾盆里,再一个一个用双手捏成碗口大的圆形。如果是要做大一点的,手拿不住,就直接摆在篾盆里用手掌压。这捏和压都要讲点技术,不但要边捏边压边转,还要用力均匀,粑粑才圆得好,就像一个个圆圆的月亮。做好了就摆放着晾干,一两天后,原本软绵绵的糍粑就变硬了,难怪古代要用糯米做粘合物砌墙。晾干的糍粑保存和搬运都很方便,需要吃的时候再拿来加热。
那一天,满寨子都是蒸糯米和打糍粑的味道,一直弥漫在后来的岁月里。
喂有牛的人家还不忘一件事,糍粑打好了,要趁热先拿一大坨去给牛吃。讲究的人家,还要去田边地埂上采几支开着黄色小花的九里光(又叫千里光,一种中草药),把花和糍粑一起挂在牛的两只角上,让牛像一个待嫁的新娘美上一回,算是对牛一年辛苦的慰劳。
有的人家过年时也打糯米糍粑,除自己吃外,更主要是作为走亲戚拜年的礼物。这种糍粑做得都比较大,小的有碗口大,大的有像脸盆口一样大。每年,外婆的侄儿都会背着一个大大的糍粑来给她拜年。还有的人家嫁姑娘时也打糯米糍粑,晾干后切成一寸大小薄薄的长方块,与葵花籽放在一起,带到男方家去待客。这种糍粑家乡叫“封嘴粑”,意在让男方家的亲友们吃了后,不要说新娘子的闲言碎语。
吃糍粑还有一个讲究就是蘸碟,我们家乡吃糍粑的蘸料主要是酥麻籽——它不是主要农作物,但春天每家每户都会在田边地角种上一些,秋天把成熟的酥麻秆割回家晒干,用木棒轻轻地把黑黑的酥麻籽拍出来装好,一年蘸糍粑和包汤圆用的料就有了。要吃时,先拿出酥麻籽放在砂锅里炒熟,再用盐碓来舂,舂到看上去油润润的,舀在勺里快滴出油来,闻着有一股浓香,就掏在碗里备用。如果你喜欢甜味,就加点白砂糖,要是喜欢咸的人,就加入少许盐,依着自己的喜好来。糍粑切成大小适中的薄片,放在火炉上烤,或放油锅里炸,受热后它就会膨胀起来,像一个白白的小枕头,用手撕着吃,每一块都糯糯的,冒着热气牵着丝,蘸上酥麻,吃起来味道真是无与伦比。如果没有酥麻籽,也可用芝麻、黄豆粉代替,现在还有用蜂蜜和炼乳来蘸的,味道也还行,但吃起来感觉还是差点意思。总觉得酥麻和糯米糍粑才是原配,也是绝配。
作者:乌蒙一叶
编辑:王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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