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女儿的情书》之六十七：花生米五章
口腹之欲
小狗花生米每天两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三两次，我因为忙碌，午餐随便对付了一下，结果女儿觉得纯素菜炒得蛮香，赞不绝口，而花生米在饭碗里拱了几下，没拱出它钟情的肉食来，就气咻咻地宣布绝食啦。先以为它没胃口，考虑是不是买点消食片喂它，下午回来发现它在我的卧房内撒尿。如是者三，我就懂啦。呵呵，不会言语抗议、书面上疏的花生米，以此方式报复我不尊重狗狗吃肉的天赋狗权呢。这之后，我再也不敢怠慢它的胃口了。
但它颇有点刁钻的，并不是所有的荤菜都吃。对鱼肉，它和它的小主人一样，有也可无也可，绝不会兴趣盎然、大快朵颐。牛肉和羊肉将就，要看是红烧还是清炖，红烧不太合它的口味，清炖深受它喜欢。最讨厌的是腊制品，随你令人垂涎的香肠腊肉，它鼻子一嗅，就“拒腐蚀永不沾”了。当然，它也有它最喜欢的，那就是清炖排骨。每次吃排骨，女儿望着不远处的狗碗，都会向我报告说：“它吃得干干净净哩。”而且，我发现吃了清炖排骨的那一整天，花生米特别的驯顺、乖巧、听话，完全是“三好狗狗”的作派。
民以食为天，狗也如是。纯粹活在口腹之中的人或者狗，一样的单纯而可爱，一样的可怜而可悲，没有高低和贵贱，没有智慧和愚昧，没有高尚和堕落，没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满足即吃饱，吃好万万岁！
游戏之乐
女儿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花生米，无限欣喜地逗弄它。有一次她告诉我说，课间十分钟的时候她忍不住想：“花生米这时在干什么呢？”而花生米待她也不薄，每次总是提前几分钟到门口焦躁不安地守候，迎来送往乐此不疲。见这人这狗之间这份难分难舍的情谊，作为旁观者，我便常常拿他们玩笑取乐。
因为女儿名字中有一“香”字，我按小狗花生米的辈分给她取了个“花生香”的别名，女儿不但没什么意见，反而欣然呼叫道：“花生米，过来，姐姐抱。”被抱在怀里的花生米，与四脚着地的花生米判若两——狗，安静平和，乖巧温顺，一副规规矩矩、忧郁可怜的模样，令人不得不喜爱有加。
然而只要一落地，花生米便探头探脑、东窜西跑，永远不肯闲着。女儿俯身与它对视，且进且退地与它相互汪汪嚎叫、追逐，可谓人与狗最经典的卡通般好玩的嬉戏，看得我心生艳羡。经过一番努力，花生米终于愿意配合我玩这个其乐融融、百玩不厌的游戏了。
最近女儿开发出了另外一款游戏：把花生米当作玩具的一块月牙形的蓝色塑料块——女儿小时候用于拼图游戏的部件——远远地掷去，让花生米屁颠屁颠追去，然后衔回。摇头摆尾的花生米步态夸张，并配之以夸张的吠叫表演，样子实在有趣。起初，它把塑料块衔回自己的领地，双脚伏压着，不放，或者紧紧地咬在口中，女儿非得伸手夺下才能继续。后来，它似乎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场娱乐游戏，没有人打算真的要扔掉或者霸占它的玩具，衔回之后就轻轻放下，鼓励着我们再一次抛掷了。以至于使得多疑的我，忍不住困惑万端：这到底是我逗它呢，还是它逗我？
好在花生米的耐心有限，抛掷衔回的游戏，顶多玩十来次，多了它就不耐烦了，要么跑到半途就无趣地折回，要么汪汪汪地对人发脾气，好像在大声抗议：“如此简单弱智的游戏，哪里值得没完没了地玩下去啊！”有时候我想，人与狗相伴几千几万年了，狗对人的忠诚，人对狗的宠爱，使人与狗成了不可或缺的朋友，大家都说“狗通人性”，——它原本不通人性，是我们采取软硬兼施、胡萝卜加大棒的各种措施，逼得它们通了人性——可是我们“人通狗性”了吗？
吠声如豹
花生米昨夜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就狂吠不止。据做楼道清洁兼收物管费的老人讲，近段时间来了一黄毛青年，晨昏之际常在楼上楼下逡巡。花生米像所有狗狗那样，很敏感，听觉与嗅觉一样的发达。以它如此弱小的身躯，竟然主动担负起了看守家园的重任，不由得不令人肃然起敬。
与女儿说起花生米的吠声来，我戏言道：“它底盘那么低，音箱那么小，怎么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来呢。”这一纳闷，便想起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来，文中有“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的句子。吠声如豹，何等夸张！其实王维不是要颂赞狗狗的声乐天赋，而是以此反衬夜之静谧、心之安宁。与此相类似的，有清代文学家沈复《童趣》里“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的句子。如豹、成雷，诗意盎然的表达，要理解，不可执着于文辞。
最后说到“蜀犬吠日”来了。蜀国群山环绕，多雾潮湿，难见天日，偶一放晴，狗狗们便以为天有异象，也就狂吠不止。这是它的本义，引申出来呢？女儿抢着回答道：“少见多怪。”父女相视一笑。
其实，站在旁观者角度看，“少见”并不一定就导致“多怪”，我看关键在于我们对不常见的新鲜事物太急于表达意见，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视为异端邪说，按照浅陋的成见轻而易举作了评判，哪有不闹喜剧的呢。
审时度世，胡诌一联：“自古异端皆平常，如今真话成谣言。”
自由奔跑
昨日赴中华兄宴请，席上遇两同事，聊起暑假，我说：“我觉得没放假的时候，自己是教师，现在放了假了，才是人……”闷在心里没说完的话补录如下：自由自在乃生命存在的本真状态！说什么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要么是领导，要么是正朝领导岗位上蹦的人；人很难不工作，因为要借工作来养家糊口，但工作与人的价值就一定沾边么，我看未必。
今天晚饭才摆上桌子，小狗花生米就对着防盗门一阵“嗷、嗷、嗷”的叫。这种叫声一般表达它的什么委屈或者诉求。我对女儿花生香说：“它要想干啥？”女儿瞅了一眼回答：“它想出门去遛狗啦！它等不及了！”吃完饭，见窗外的晚霞还红亮亮的，不敢下楼。而花生米叫得更厉害了，听得人心烦。我就吵它：“再叫再叫，等哈哈不要你去遛。”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就算话没听懂，至少是懂起了我对它的不满。所以，它压低了嗓子，叫声简直像耗子在低声哭泣呢。
没放假的时候，女儿上学我上班，一个星期可以借傍晚时分去遛狗的最多不超过三次。那么，也就是说，可怜的花生米绝大多数时候得孤独地面对时间与空间。它除了玩玩它的小猴子（布娃娃），捉捉少有的蟑螂，几乎没任何的爱好和兴趣。它是怎么过的呢？见它趴在我们面前，盯鼓盯眼地望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就想：“狗也有它的思想吧，否则，它被关在钢筋水泥的空间里，肯定会发疯的。”
女儿一开门，花生米冲了出去。一般的情况是：它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我们。可今天，它叫啊，大声地催促着，极不耐烦，好像嚷嚷着：“怎么这样罗嗦啊！快点，快点！”它迅速地瞧一眼下去的楼梯，又转头对着门叫。刚下三楼，它就不再等我们，一溜烟儿梭了下去。然后一路狂奔。这棵树干下撒一泡尿，那个草丛埋头嗅嗅，兴奋、快乐得无以伦比。我敢说，就是被关了十年监狱刑满释放的人也没它更珍惜自由的奔跑。
生命在于运动，为什么呢？我的理解是：这个运动并非竞技性体育，这个运动没有功利性、实用性，它必须是来自内心对自由的渴望。运动表达着自由，自由美丽着运动。看花生米奔跑的姿势，用“离弦的箭”来形容毫不为过。它四脚撒开，虎虎生风，简直就像草原上一匹无羁无绊的野马。
给每一棵树撒尿施肥是花生米溜达的第一功课，接着拜访一条魁梧温顺的大狗——来福，搭起前脚立起身子，表示自己身高也不赖。有时候会惹恼来福，得我们招呼着“来福，来福”，叫来福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放花生米一马。来福于是走过来，和善地摇摇尾巴，我们摸摸它的——比花生米宽阔几倍——额头以示奖励。花生米呢，这时一定藏在我们身后，伸着大红的舌头，有点胆战心惊的害怕，又有点神戳戳的得意。但一般情况下，它们是友好的，用不着我们斡旋调停。我对女儿说：“主要是花生米出门的时候不多，特兴奋，所以一得意忘形，就触犯了来福的忌讳。”
如果说来福在花生米面前是胸怀宽广的哥哥，那么它与小白算是年龄差不多的臭味相投的好哥们。花生米剪了一层毛，显得干瘦机灵，而小白还穿着一件厚厚的毛大衣，整个儿毛茸茸的丰满着，行走不紧不慢的，透出雍容华贵的气度来。即使追赶花生米，看见的也是一团白色线团在滚动。它们两个甚为相得，疯疯架，比比高，你嗅嗅我，我嗅嗅你，依依不舍，令人感动。
每次回走，一到楼梯口，花生米就舍不得上楼，总要女儿或高声喊或抱它回去。我知道，它多想就这样奔跑，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园圃里，而不肯被关进房子里去啊。曾经与女儿聊起过，我说：“花生米与住底楼可以随意行动的来福比，哪个更快乐？”女儿顾左右而言他，说来福脏，没人给它洗澡云云。然后不等我反驳，自知不对，就耍赖说：“你又不是狗狗，怎么知道它快乐不快乐？”我借庄子的套路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狗狗的快乐不快乐呢？”
是啊，我们不是狗狗，不懂狗语，要理解它的快乐也许不容易，但我们要发现它的痛苦却一点不难，只需要把它栓起来、关起来、不准叫，剥夺它的自由即可。狗犹如此，人何以堪！
花生米下乡
昨夜遛狗回来，与女儿天南海北闲聊，最后谈到她心爱的小狗花生米。一说到花生米，女儿的话就特别多。她细细碎碎地讲起了一个月前，我们回老家时，花生米的诸多表现。那次回乡，是因为我95岁的外婆过世，我呆在人来客往的舅舅家，女儿带着花生米去了她幺爷爷家暂住。
女儿说，幺爷爷家院子里有几条长得笃实彪悍的土狗，一见小巧玲珑、机敏非常的花生米，竟然夹着尾巴逃跑了，这惹得花生米一阵狂追，喊都喊不住。她停下来，分析说：“可能是因为这些乡村土狗，从来没见过从城里来的宠物狗，而花生米呢，却什么狗都见过，不虚场合（不怯场）。”我说：“是撒，一个知己知彼，一个只知己而不知彼，胜负就用不着比试了。”
连高大彪悍的土狗都害怕花生米，这极大的刺激了花生米的自信心，使得它自负狂妄起来。女儿说，它在院子里东窜西窜，一会儿追逐觅食的公鸡母鸡，一会儿把那些鸭子和鹅撵到墙角，逼得它们启动并不常用的翅膀，扑棱棱地扇动起来逃命。女儿的描述简洁生动，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么一幅鸡飞狗跳的活泼画面。
女儿接着呵呵一笑，说：“到了晚上，花生米出丑了。”怎么出丑的？那顿晚饭，幺爷爷去河里捕了不少鱼儿回来，餐桌上摆满了油炸小鱼、酸菜鱼等等。五、六号人围在桌子上吃鱼，花生米虽是贵客，也没能上桌，就在桌子地下寻觅。也许它寻着了掉落下来的鱼骨鱼刺，这一叼进嘴里嚼，便出事了。喉咙被鱼刺卡住了，时不时地发出咳、咳、咳的可怜声音。
后来，半夜了，花生米还在难受地咳、咳、咳，吵醒了幺爷爷家才半岁的小外孙。这喧宾夺主之举，可如何是好？女儿说，幺爷爷先找醋，醋用完了，于是改用凉水，灌进花生米嘴里，灌得花生米四只脚乱弹。可能过了半个小时，咳、咳、咳的花生米才安稳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