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

（一）

第一个感觉到菜场变化的是雌鲫鱼。

原本菜场熄灯时，早已万籁俱静，此时将头抬出水面，恰好能从棚户的破洞里，看见满天的繁星。

其实雌鲫鱼并不懂得灯光的概念，她只知道光线晦暗之时，人声与光明一同褪去，养鱼盆里也不再有因为震动引起的细微波纹，久而久之，这份自由的感觉自然也就和星星联系在一起——那么当有一天，人声褪去的时候，灯光也暗了下来，雌鲫鱼把头露出水面，却发觉棚户仍然浑然着苍白一片，而且那个破洞，不仅里面没有星星，还有着阴雨期天空特有的层叠云层，她自然就明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与她一同发现这个问题的，还有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停在鱼池的角落，在这个方形鱼盆里，那是距离雌鲫鱼最远的距离。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她，那条鱼下沉时，水面缓缓漫过他的眼睛。

雌鲫鱼并不知道提前到来的自由和水面上的一双眼睛意味着什么，她在等待熟悉的感觉到来——她知道天色会慢慢变暗，直到全黑，然后她会从那个洞里看到星星，也或许看不到，但是没有关系，在安静的水面上，一个人抬起头，看着附近平静的水面，心里想着黑夜迟早会来，这是比安心更令人安心的时刻。

但是她的安心很快被打破了。

天色还未黑透的时候，她听见脚步声停在不远的地方，然后“哗”的一声，一条巨物在她身侧落水。

即使是这样剧烈的震动，水面的波纹也不过维持了三分之一个云层经过棚户顶口的时间。

（二）

那晚入水的鱼是一条黑鱼，和鲫鱼相比，黑鱼的身材要强壮很多，但在水里游动时，黑鱼发出的动静反而比鲫鱼更小，从某个角度说，黑鱼比鲫鱼更像鱼，因为他们能更好地控制身体上的肌肉，在水里游动时，黑鱼就像一条黑色的水做的鱼。

在这个一米见方的铝制鱼盆里，从未侵入过任何的异类，雌鲫鱼是在池塘里长大，她见过虾、蟹也见过其他的鱼类伙伴，但是从来没见过黑鱼这样的鱼。强壮的躯体、曾经的环境给了雌鲫鱼危险感，她下意识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黑鱼保持距离。

黑鱼入水之后一直很沉静，雌鲫鱼认为他并不是真的沉静，那些看不见星星的阴雨天里，雌鲫鱼从天空中偶尔窜过的闪电中领悟到，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前往往毫无征兆。

不过，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注意，黑鱼入水后第三天，有条扁鱼被投入水里，隔了一日，又有两条小刀鱼被投了进来，接着，总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鱼类被丢了进来，然后大概是第六日中午，就像下雨一般，大大小小的鱼类突然从天而降，在这个鱼池里接连落水——那是很多雌鲫鱼没有见过的鱼类，他们落入水后，开始在水里疯狂逃窜。

也就是这个时候，黑鱼突然一甩鱼尾，叼住一条小鱼。

鱼群迅速安静下来，并且不自觉地，给黑鱼让出几指宽的水域，于是雌鲫鱼眼睁睁地看着，黑鱼一点点地松口，等那条已经受伤的小鱼游动一点距离，然后猛然发动攻击，将整条小鱼吞进自己嘴里。

吞完那条鱼，黑鱼转过身，对着盆侧，不再理会其他鱼的反应。

（三）

黑鱼保持着独特的进食频率，一般三天进食一次，他进攻的时候悄无声息，前一刻好像还在休息，下一刻，已经一口咬在离他最近的小鱼身上，当然也有失败的时候，被攻击的经历会让那些小鱼疯狂逃窜。但小鱼们即使逃走，也难免受伤，于是黑鱼就慢慢跟在小鱼背后，化作椭形的黑影在水底慢慢游移，等小鱼逃进鱼盆的死角，黑鱼就把小鱼吞进肚里。

雌鲫鱼观察了黑鱼的进食习惯，他吞食的小鱼体长不会超过自己的四分之一，而雌鲫鱼有黑鱼的半个身体长，看起来就算黑鱼危险，自己也不至于变成食物，但是，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有一条小扁鱼和雌鲫鱼关系很好，是那次下鱼雨时进入鱼盆的鱼之一，有一天，雌鲫鱼沉在水面下，看着水面上方——在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水面，看看外面的天空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能有一刻对周围的敌人放松警惕，这时，那条小扁鱼游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小扁鱼问。

雌鲫鱼吐了个泡泡。

“看泡泡。”

“我也很喜欢看泡泡，”小扁鱼围着雌鲫鱼游了一圈，在拥挤的鱼盆里，为她圈出了几公分宽度的一片水域：“我真是太高兴了，居然有人和我一样这么喜欢泡泡。”

“是吗？”

“是啊，”小扁鱼说：“看我的。”

他快速地闭合嘴巴，在水面上留下一串泡泡。

“怎么样。”

“真的好棒。”

小扁鱼这时转过身来。

“那你给我吐一个泡泡好不好啊？”

忘记怎么回答的了，但印象中应该没有吐那个泡泡，没有为什么，就是本来与生俱来的技能，在那一刻失效了，仅此而已。

从这天起，小扁鱼之后就开始围着雌鲫鱼打转，日日如此。在雌鲫鱼看来，如果不用吹那个泡泡，小扁鱼又不介意自己的冷漠，那么留在身边也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但是，黑鱼进食的日子，临近了。

（四）

黑鱼应该是注意到了雌鲫鱼，因为很明显的，在黑鱼进食的日子，雌鲫鱼都会躲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一来二去，黑鱼就算不知道“雌鲫鱼发现了他的进食规律”，也明白“这条雌鲫鱼和别的鱼不一样”。

但是，雌鲫鱼每次都能躲开黑鱼进食这件事，也被其他的同类发现了，所以随着每个进食日期的到来，聚集在雌鲫鱼身边的鱼类也越来越多，一开始，雌鲫鱼觉得自己保护了很多的同类，还有过一些沾沾自喜，但是，当黑鱼的视线不时落在雌鲫鱼身上时，雌鲫鱼开始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进食日。

那些鱼类又下意识地向雌鲫鱼身边聚集，然后在雌鲫鱼的视野里，她注意到黑鱼慢慢转头，对准了她的方向。

黑鱼在水底缓缓游动时，他的身体会与光线穿过他身体，在水底投射的椭圆阴影融为一体。

鱼群开始慌乱，有少数鱼尝试着，往远离雌鲫鱼的方向，贴着盆边逃走。

黑鱼看在眼里，但是方向上，仍然笔直地对着雌鲫鱼而来，他缓缓地，游过鱼盆的中线，把他和雌鲫鱼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

“我会保护你的。”

在鱼群逃走的时候，小扁鱼突然挡在雌鲫鱼的身前，这样说。

雌鲫鱼在这个瞬间突然明白了一切，那条黑鱼的目的并不是她，而是这条小扁鱼。黑鱼吞不下雌鲫鱼，他要吞下的，是连同这条小扁鱼在内的，还有其他鱼类对雌鲫鱼的信任，他要吞下这条小扁鱼，让所有的鱼类都远离雌鲫鱼，这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就能保证自己的觅食没有那么困难。

“啊！”小扁鱼大喊。

黑鱼甩尾，纵身，转瞬间穿过半米长的鱼池，直向雌鲫鱼而来，然后在她的面前突然扭头，咬住小扁鱼的身体，在雌鲫鱼眼里留下疲惫而蔑视的眼神。

但还没等他把小扁鱼吞下去，一只网兜伸进水里，把他捞了出来，黑鱼在网里使劲扑腾，但也无济于事，鱼贩把小扁鱼从黑鱼嘴里拉出来，晃了两下，扔到墙角，半空中闪烁着的银色抛物线，就是雌鲫鱼对小扁鱼最后的印象。

接着，是突然有大量的鱼食，在远离雌鲫鱼的位置投入水里——鱼池疯狂了，从黑鱼的威胁中解脱出来，又遇到大量的鱼食，他们疯狂地扑腾背鳍和尾翼，想要抢夺最多的鱼食。

雌鲫鱼恍恍惚惚地，也游向鱼食。

“那个不能吃。”

（五）

雌鲫鱼记得那双眼睛，也记得，那双眼睛所在的角落，也记得，其他鱼类进入这个水盆的精确时间。

所以那是一双属于雄鲫鱼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吃？”

“没有为什么吧，我觉得不能吃，”雄鲫鱼淡淡地说，“我可以游过来吗？”

雌鲫鱼愣在那里。

“那我过来了。”

雄鲫鱼缓缓游动的时候，只在偶尔摆动一下尾鳍，激起难以被发觉的细微波纹，然后躯体缓缓地停在雌鲫鱼身边。

“这里离那个位置最远。”

“什么位置？”

雄鲫鱼抬了一下头，那里，其他的鱼正在疯狂抢食。

“为什么要离那里最远。”

“只是想离那里远而已。”

“但是那里有鱼食。”

“不建议你吃。”

“为什么？”

即使没有听到回答，也能想象到那句“不为什么”的平淡语气。

“不为什么，”雄鲫鱼说：“就是不建议而已。”

雌鲫鱼停止发问，她和雄鲫鱼一起，远远地看着那些鱼抢食的画面，然后，她开始发觉和想象中不同的事情，在抢食的地方迸发出大量的水花，但投食明明早就停止了。

“他们还要过很久才会明白，”雄鲫鱼淡淡地说：“他们吃的不是鱼食，而是毒药。”

“咝。”

一个烟屁股浸入水里，发出火星熄灭的声音，在离雌鲫鱼不远的位置，漂在水面上，随着水面的波纹上下飘摇。

“那个也不能吃。”

雄鲫鱼说。

（六）

“其他的鱼进入我们鱼池，是因为其他的鱼池被撤掉了，所以剩下的鱼类，会全部扔进我们的鱼池，黑鱼被第一个扔进来，说明黑鱼是最先卖光的种类。”

从投毒开始，到那些鱼陆续死光，前后大约有3日时间，正好是黑鱼进食的一个周期。

“越好卖的鱼类，就会越早只剩下几条，所以越到后来，一次加入鱼池的鱼越多，直到那天中午，那一大筐鱼进来，那其实是在说，只剩我们一个鱼池了。”

那些鱼并不是一次死光的，抢食比较多的，当天就死了，剩下的，有的挣扎了一段时间，而挣扎最久的那条，一开始，在鱼池里疯狂游动，到第二天，他没有力气了，翻了肚子，但那时他还没死掉，就那样翻着，眼睛睁着，好像还算炯炯有神。

雄鲫鱼游过去，与他对视。

“我还能好的，对吗？”那条鱼说。

等了一会儿。

“对不起，”雄鲫鱼说：“没能力给你一个痛快。”

那条鱼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从眼睛炯炯有神到逐渐失去光芒，背鳍舒张着，再也不摆动了。

雄鲫鱼游回雌鲫鱼的身边。

“在那个节点捞起黑鱼，肯定不是给黑鱼什么惩罚，”雄鲫鱼道：“那条黑鱼被卖掉了，所以被捞了起来，”他顿了一下：“没准就是他捕捉扁鱼的那个动作，让顾客觉得这条鱼值得买。”

那三天里，不时有烟头被弹进水里，雄鲫鱼一边不厌其烦地告诉雌鲫鱼“这些也不能吃”，一边用尾巴把烟头一一弹远。

但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烟头的落点，开始离两条鲫鱼越来越远，慢慢的，到了他们离他们最远的角落，到第三天的结束，烟头已经不是被弹到水里，而是被一只手拿着——那是一根只被抽了一半的香烟，被按进水里熄灭。

“被扔掉的扁鱼并没有死，在空中的时候，那条扁鱼还在抖动，他不是被扔了，”雄鲫鱼看着按在水里的半截香烟：“而是被杀了，那一刻我就感觉，我们被放弃了。”

在烟头被按进水里的半个小时后，水里的鱼尸被捕捞干净，然后，鱼池开始重新换水，等水池充盈整个鱼池，一小撮鱼食在雄鲫鱼的身边投了下来。

“我先吃，”雄鲫鱼游过去，又说：“算了，你也来吃吧，反正不吃也要饿死了。”

雌鲫鱼也没有客气，她跟在雄鲫鱼后面，游向鱼食，然后一点一点把肚子填饱——许多天之后，她第一次有了当时看星星的那种满足感，她把头透出水面，此时正是白天，从那个洞口看出去，云层暖叠在一起，缓缓游过天窗。

水池边是一个坐着抽烟的中年人，抽完一只，他就把烟头弹向一边的墙，而从墙的方向，正传来一阵一阵的轰鸣声，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

雄鲫鱼还在他常呆的那个角落，露着头，看着墙的方向。

有很多东西想问他，雌鲫鱼心里想着，摆尾游过去，问道：“我看你一直在看那里，你在看什么？”

雄鲫鱼没有回答，雌鲫鱼游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个方向，但是，在她的位置，她只能看见那个方向的一个角，白色的。

就在这时，那里的墙壁轰然倒塌。

在菜场的对面，竖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雄鲫鱼就一直在这个位置上，看着那个广告牌——那是海底世界的广告牌，在那里，所有的海里的生物会生活在同一片水域，供人们观看。

她回头看雄鲫鱼。

“你一直，都是在看那个吗？”

“是啊。”

雄鲫鱼的眼睛熠熠发光，但还是用漫不经心的平淡语调说。

“我应该在水族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