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六十九回评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第六十九回 文嫂通情林太太,王三官中诈求奸)

一、林太太四海纳贤
林太太,王招宣府的女主人,王三官之母。王三官过世的父亲就是世袭的招宣使(这是一个虚拟称谓,宋朝有招讨使、宣抚使、昭宣使,但无招宣使),祖上系“太原节度颁阳郡王”,大抵可以理解为节度使之后代。
很显然,林太太是个地位非常高的贵族遗孀,正常情况下,西门庆根本不可能见她一面,然而因为郑爱月的惊天毒计,因为文嫂的殷勤穿针,天差地别的二人竟然“情投意合”地走到一起!或许,这早已不是什么讽刺了,毕竟讽刺来源于对现实的夸张,但现实往往是如此时,就只是揭露了。可到底上,作者也不是太乐意于站在平民角度往富贵人家一股脑儿地泼脏水,他只是在记叙和描摹一种生存和生活的状态罢了。因此,我们与其站着不腰疼地鄙视他们,还不如认真地回到文本,看看这些故事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已经知道林太太的背景,再来看看在“群众”眼里,这位“高贵”的林太太是怎样的人:
郑爱月:“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的狐狸也似。”
这里的关键词是“乔样”。《金瓶梅》有别于《水浒传》的故事背景是潘金莲有一个出身地——王招宣府,最初的潘金莲“乔模乔样”,无疑模仿的就是这个主妇林太太。那些年,林太太或许也就二十出头吧。
文嫂:“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岁的。”
这里的关键词是“百伶百俐”,这当然是吸引西门庆的话语,毕竟这个年纪的妇人,美貌是吹不出来的。对于读者,可以证明的是,从最初的潘金莲,到后来的王六儿,如意儿,不都是因为伶俐无比而讨得西门庆更多的欢心么?
西门庆第一眼见到林太太:“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
发现了没有?西门庆根本没看林太太的脸!其实不是不看,要知道书中凡是与西门庆勾搭过的女人,即便是王六儿,依然有容貌的描绘,然而这个林太太大概除了“乔样”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当然,西门庆绝不以貌取人,他在意的是“招宣太太”的头衔。
那么西门庆是怎么走到招宣太太身边的呢?这实在是多亏了文嫂的牵线。西门庆给了她五两银子的“中介费”,于是她向林太太准备了一番绝妙的说辞:
一、贵公子王三官整天喝酒嫖妓,我有办法让那些勾引他的坏人滚蛋,让他收心回家;
二、提刑院的西门千户,家里有钱,上面有人,长得又帅,关键床上功夫还很好!他本来也想“相交”三官公子,只是不曾“会过”;听说太太你“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
三、只要太太和西门大人结识,不但能“来往相交”,还能教育儿子,还“玷辱不了咱家门户”。
这一番话简直堪比苏秦张仪!文嫂虽是《金瓶梅》里着墨不多的媒婆,然而单单是“四海纳贤”四个字,就足以与王婆、薛嫂一争短长(薛嫂为孟玉楼做媒时就曾夸西门庆“好不四海”)!在文嫂的鼓动下,林太太是心花怒放,心领神会,心旷神怡,心驰神往,于是大大方方地接见了西门庆。
因为毕竟是招宣太太,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下与陌生人约会,于是在文嫂的秘授机宜下,经过一番密道般的后门、夹道,西门庆终于鬼使神差地进入王招宣府;因为是招宣太太,所以与西门庆以往所有的偷情、通奸对象都不一样,整个叙事背景变得异常华丽起来。
先是后堂的背景很华丽。从西门庆的视角,我们依次看到:一是王招宣祖上太原节度使王景崇的全身影图,犹如读《春秋》的关公一般俯视着他们;二是朱红匾上“节义堂”三个字犹如明镜高悬;三是两壁的隶书对联,报国功勋与传家节操各自彰显。显然,如此庄重堂皇的背景与女主人的无耻龌龊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也为西门庆心中更添几分得意与骄傲。
再是会面的礼仪很华丽。西门庆一见到林太太,自觉地“躬身施礼”,林太太说“大人免礼罢”,西门庆还“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于是林太太也就“叙礼相还”。
从职位身份上说,西门庆即便磕头行礼也不为过,然而既然是心照不宣的通奸幽会,西门大人这“世俗”礼仪也未免严肃得太过冠冕了吧?
接下来是一段正儿八经的管教子女的谈话。林太太不认为自己儿子有什么不好,但怨外面“奸诈不良之人”勾引自己孩子,希望西门庆让他们“断开”让儿子“改过自新”“以承先业”……这不就是少年西门庆的完整写照吗?然而没想到西门大人偏能不正己先正人,毫不犹豫、一本正经地答应了这桩请求:
“……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令郎既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庶可杜绝将来。”
林太太一听,连忙起身致谢,这时候西门庆来了一句神来之笔:“你我一家,何出此言”!前面“苦心”安排了许久的华丽、庄重的幽会场景就这么一瞬间变成了“你我一家”,接下来就是“彼此眉目顾盼留情”,就是“酒是色媒人”,就是以下删节数百字……
最后,二人心满意足,西门庆“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
好一个“一天霜气,万籁无声”,真是天地都为他们“肃然起敬”。现在回看起来,谁能知道,西门庆跪下磕头时心中如何豪气干云?而此时征服了世代公卿和上流社会的心情又是多么愉快?谁又知道,一段肉欲缠绵之后独守空床的林太太,这时候面对窗外月色,是如何一番遐想连篇?更进一步,谁又知道,如此正儿八经地忍住贼笑的文字后面又有多少赞赏和激动的目光在注视,后世有多少讽刺小说从此取经写成?
二、王三官完其廉耻
西门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第二天就在提刑院发下官威:
“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
提刑院的捕快办事效率不错,将所有涉事人等全部查清,交给西门庆一个名单:“孙寡嘴、祝实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
不是为了杀一儆百,也不是表达形式主义,李桂姐、孙、祝多少都算有交情,所以这锅只能让小张闲等人背了——这天晚上“深更时分”,众公人就把小张闲等五人抓了,“拿在听事房吊了一夜”,“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恸地”。
这些可怜的“架儿”,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倒霉的命运不过是起源于郑爱月和李桂姐的私人过节;而更可笑的是,这个过节居然是为了争夺一个其实也没太多钱的客人——王三官。所谓“红颜祸水”,祸不了帝王,祸不了西门庆,但给小张闲之流带来点噩运,却似乎是轻而易举的。
挨了“一屁股疮”的小张闲们,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倒霉气,于是想找王三官报销点医药费。这其实没什么错,然而愚蠢的他们竟然不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哀之以“一屁股疮”,竟然是用恐吓加威胁:
“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俺每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每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的不好了”。
因为有了六黄太尉东京抓人的前车之鉴,所以王三官宛如惊弓之鸟。纵使我们曾经分析王三官和李桂姐之间可能存在“真爱”,然而王三官毕竟是在不合适的场合用不合适的方式喜欢上一个不合适的女人。此时的他甚至根本想不通西门庆为什么要拿他当敌人,更不敢想西门庆要怎么对付他。
其实,西门庆根本没有拉王三官“见官”的想法,可王三官少不更事,被这么一逼一吓就慌了,赶紧求文嫂带他去“拜访”西门庆……以下我们就看到这两个曾经“隔空对骂”的“情敌”之间一幕非常精彩的 “对手戏”。
王三官“儒巾青衣”上门,递了手本拜帖,写着:“眷晚生王寀顿首百拜。”
王三官只是公子,没有世袭招宣府的爵位,武举也没考上,所以只是“青衣”。那么西门庆呢?
“头戴忠靖巾,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来拜渎,岂敢动劳!’”
西门庆在家里穿的是平常衣服——“亵衣”,既然是贵族公子来访,那当然应该庄重礼遇取官服来穿上。西门庆的这个“故意”里藏着多少得意之色——哟,这可是招宣府的公子啊!
王三官一听吓坏了,大概他曾在李桂姐面前夸下无数海口,还取了一个意图压倒西门庆的号——“三泉主人”,然而此时真人就在眼前,却不得不卑微服软……
接下来到了大厅内,两人互相“礼让”行礼、让座,但最终还是王三官行了“两礼”,“挪座儿斜佥坐的”,随后吃了茶,便“离座跪下”说道:
“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
王三官求西门庆“免令出官”,理由是念在王招宣当年的名声,“完其廉耻”。对于王三官来说,嫖妓不丢人,求人不丢人,但如果因为嫖妓而被抓公堂,那就有损“廉耻”了。
西门庆原本也就只想恐吓一下,他怎么可能真的去教育王三官呢(最多不过是形式上配合一下新姘妇林太太的要求罢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昔日威名赫赫的招宣府少主人竟然就这么“离座跪下”,臣服于他的脚下;更别说她的母亲,那个表面上雍容华贵的招宣夫人如今已是何等角色。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虚荣心膨胀到极点,再也没有必要为难王三官了,甚至还迅速帮他打发了小张闲们——我们可以想见,这些卑劣又可怜的小角色,当他们知道王三官竟然“投靠”了自己的“死敌”西门庆,心中有多么的恼恨和绝望。
三、应伯爵鬼神莫测
本回的结尾是一小段补白,上一回写尽难堪的应伯爵又来了,这次来得有点怪异。
应伯爵大概是问,西门大哥你欺负王三官,打了小张闲他们,怎么也不跟我说一下啊。
这问得很奇怪,上次东京拿人,应伯爵几乎有点幸灾乐祸,这一回形式基本是一样的,为何应伯爵忽然很介意西门庆的举动呢?
而西门庆的反应也很堪比今天各行各业的“影帝”们。他先是“假撇清”地推守备府,又推东京,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幸灾乐祸,直到“迸着脸儿待笑”,被应伯爵直接揭穿。
“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
这大概是《金瓶梅》全书里,应伯爵对西门庆说过最狠的话,表面还是奉承,内里却全是讽刺!虽然应伯爵当然站队在西门庆一边,虽然他不愿也不屑于与孙、祝分食,但毕竟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如果是东京抓人,那么应伯爵多少还有点沾沾自喜、幸灾乐祸,而这一回完全是西门庆幕后黑手,或许这一刻他真正感触到伴君如伴虎的气息,今天的西门庆绝不是曾经的“兄弟”,他是真正的官!
被揭穿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应伯爵这一刻是深深的震惊了:
“我猜一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
我猜想应伯爵此番必定是受李家妓院所托前来查探消息,希望保住王三官和李桂姐的平安,保住妓院的生意。然而出其所料的是,西门庆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收放自如!曾经有多少消息都是由他告诉西门庆的,包括上一回东京抓人的消息也是他最先通风报信,然则此时有一个人不但知道王三官的所有内情,甚至还教西门庆导演了整个剧本……
西门庆对应伯爵的指责和讽刺全不在意,因为他正忙着分享“征服”贵族公子的喜悦:“王三官一口一声称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
“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
应伯爵的“失惊”更衬西门庆的得意,此时的他已经失去帮闲的价值了,“坐了一回,吃了茶”也就悻悻而去。回想之前的生子借贷,之前的妓院受辱,我们完全无法想象此时的应伯爵心中是如何怅然若失,又是如何百感交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那个小妓女郑爱月“法不传六耳”的略施小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