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去了哪里

2022-07-28  本文已影响0人  棂真

八年前的初夏,苦菜对于城里人来说已经是稀罕物了。到它成熟的季节,路过农贸市场外的人行道,城里人将会看到卖苦菜的人。

老人们将苦菜挑拣干净焯过水,然后捏成拳头大的团子整整齐齐地摆好,等从市场里买完菜出来的人挑上一两颗走。

城里人常常会惊喜地上前买上一两颗,笑着说:“哎呀,吃稀罕了!”我是住在城里很多年的农村人。外公去世后,外婆也搬离村子,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苦菜了。因为老家已经再没有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那年五月,我一个人去老家给我的贫困证明上盖章子,申请助学金用的。我一个人径直的回去,也准备径直的离开。路过外婆家的老地方时,我朝上望了望。可那地方已经卖给别人了,那家人我不认识。这个村子,我很熟悉,但是我不知道能去谁家坐坐了。

等我路过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后,我就加快了步伐,全神贯注地出村子了。突然身后有人叫我:“豆豆——,你是豆豆吧?”

我忙回过头去看,原来是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的母亲。她站在大路底下的川地里。我莫名的很开心,阿姨的“阿”刚准备出口,我又收了回来改了口:“婶婶啊,你是蓓蓓的妈妈吧。”

她笑呵呵的说:“你都这么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前半晌我在地里掏菜,照见路上后来个人,等你到了这跟前了,我还没认出来你就走过去了。刚才你又朝这儿过来,我才认出来了。”

我忙解释说:“我回来办点事,怕迟了盖章子的人不在家。”

“这阵儿还早了么,你回我们家待会儿去,蓓蓓也在家里了。”说话间她已经从地里上来了,左手还提了一包苦菜,右手是沾着泥土的小锄头。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叫我又开心又无措,还有些不好意思:“不去了,婶婶。我没有车,我要走到三岔口去等车呢,等回去就不早了。”三岔口是几个村子的交界处,在那里能坐上去城里的面包车。我还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走到那里。

她有点遗憾地说:“唉,那则不敢耽误你走路了。那你再一回回来,来我们家串来,你外婆出去后,再没见你回来了。”

一说到外婆,我就有点五味杂陈的,我说:“嗯,下一回我一定来。那我先走也,你也赶紧回个,天热的。”

“来,那你把这包苦菜拿上,拿回去吃,你们城里吃不上。”她依旧笑呵呵,突然把苦菜递给我。

“哎呀,这个不能要婶婶,你大太阳底下掏的,你拿回去吃么。”我心里好歉意,怎么也不要。

“拿上,拿上,我们要吃天天能在地里掏了么。你拿回去能吃个稀罕。快嫑嫌弃,哈哈哈。”她把袋子口扭了结给到我手上。

“哎呀,不嫌弃么,这是好东西啊。” 我实在无法拒绝她的这份热情,因为她炙热的眼神里满是真诚。

我提好苦菜后,和她告了别。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苦菜的味道我已经忘记好久了。可一想到她,我就会想起苦菜;一想起苦菜,我又会想起那年夏天的她。

本来我头也不回的走向了三岔口,那一走,会越走越远。可她叫住我的那一刻,又将我和那片土地紧紧的牵在了起来。她的笑容帮我驱散了那一刻我心头的物是人非的荒凉。从我懂事起,就记得村里的人说她是憨憨。她没有要好的朋友,他们总爱拿她开玩笑。

外婆在的时候,还常去她家里坐坐。她喜欢外婆的针线活儿,经常叫外婆教她。那时我就和蓓蓓在院子里玩。

她去世的时候,我正在遥远的南方。她的葬礼我也没能去成。母亲后来告诉我关于她的葬礼:说是寒冬腊月的大雪天,人走的真恓惶。

几天以前,锣鼓喧天,唢呐悠扬。村里的一户人家办婚礼,动庄请客,每家每户都要去。

酒席就要开始了,她的蓓蓓还是一动不动。她来回劝了好几次,她的蓓蓓就是不愿意去。她说:“蓓蓓,你要去了,村里和你一样大的娃娃们都去了,你老在家窝着不好。”蓓蓓最后还是没去。

她只好端了家里的饭钵子一个人去了。席上有人笑着问她:“蓓蓓妈,你拿这么大个饭钵子干甚了,你是怕你抢不上吃的了?”说这话的人多少有点揶揄的意思。

她又笑着回人家:“不是么,我大人家,我才不抢。是我们蓓蓓没来,我叫不起身。等一阵儿大家吃罢,我看剩下的有囫囵的那些,我装上一钵子,端回去给蓓蓓吃。”她不管别人出于什么心思问她,她都诚恳的回答人家。

腊月里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天虽然晴了,可路上还不干净。旧的积雪在反复的融化和凝固中跟泥土和在了一起,新的又若无其事的盖在了上边。人走上去的时候还是得小心翼翼才好。婚礼的鞭炮纸像猩红的花瓣一样撒在路上,好像谁踩上去它们还会再绽放一次一样。

唢呐收起了它的尾音,酒席结束了。吃完酒席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回去,年轻的搀着老的胳膊,小的拉着大人的手。蓓蓓的妈也端着热腾腾的钵子从主家那里出来,她怕好吃的凉了还跟人要了几个塑料袋把钵子缠起来。她将它双手抱在怀里,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家里她的蓓蓓还没吃饭呢。

走到主人家门口的坡上的时候,突然“啪”的一声,她摔了下去。太过突然跟前的人都没来得及拉住她。大家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饭钵子里的肉汁流了出来,融进了混着污泥的积雪中消失不见。

人还能呼吸,心跳也在,只是怎么也叫不醒了。

救护车拉出去后,又送了回来。人有脑梗,天冷,重摔,救不了了。

弥留几日后,她离开了,才五十多岁。

我至今也再没见过蓓蓓一眼。母亲从老家回来后说,蓓蓓妈没了以后,蓓蓓就再也不出门了。村里的人一说起这事,就免不了对蓓蓓指指点点。

我无法想象蓓蓓的心里该有多难活。我只是想起,如果那年夏天,我不急着赶路,去她家里坐一坐。那我后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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