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西瓜无解

文/陆宇昊

西瓜是妈妈买来的。爸爸一直以乡下人的孩子自居识得果品，但是这一次不巧他在停车。妈妈买了半个西瓜。

切西瓜一直是爸爸主刀，一刀下去，爸爸觉得不对：“这只西瓜肯定不是刚开的呀。”

妈妈坚持，卖西瓜的人承诺她西瓜是刚切开的。虽然我在心里觉得，卖方的一面之词最多充当消费者购买时的一点心理安慰。

“你看看就知道了——”爸爸现在有点后悔没有亲自去买西瓜了，“这只西瓜的籽周围有一圈深红的淤积。如果是刚开的西瓜，籽周围是很坚实的才对。以这个痕迹看，这只西瓜开了该有半下午了。”

说是这么说着，西瓜总是要切的。他很聪明，但是他碰到比自己低层次的问题他要抱怨；然而你非得听他抱怨，因为他一边抱怨还会一边干活。我爸就是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一种果肉曝晒瘫软之后果汁挤出的酸全渗在瓜肉里。瓜肉在口中就像是冻成胶装的高纯度奶油，舐之不甘，含之不软，一口下去还逃不过满嘴生酸。瓜皮的弹性刚刚好不能做菜，不消放盐腌制，用手一挤指甲印里流出汁来。

这西瓜还能吃。当然还能吃。这西瓜还没坏。当然还没坏。它只不过不那么甜而已，它只不过取而代之有点酸而已，它只不过在泡沫板上裸裎了半下午而已，它只不过在被晒得七荤八素的时候还不得不振作精神去装作一只刚切开的精神抖擞的西瓜而已。

西瓜活得累啊。人活得也累啊。

卖西瓜的小贩当然是有错的。滥竽充数的欺诈是对卖家信用建设和买家信任建设最浅陋粗鄙的穿凿附会。然则反观之，半只西瓜为什么要在泡沫板上曝晒半下午？定是先前的买家强要切走半只新鲜西瓜，但是也确实只切走了半只新鲜西瓜；那么，谁会在内心呼唤半只被前任买家两相权衡之后剩下的次品？来再帮我新开半只谢谢。

酸西瓜无解啊。

你让小贩怎么办呢？他们一天卖多少西瓜可以收回在中山路上租店面的成本？他们面对没有商量余地也懒得和你商量的消费者，也舍得把西瓜刀放下来？他们怎么去说服去感化去乞求，乞求上帝们收回对水果强迫症般的任性呢？

但是消费者也难。不是所有人都是水果分析的行家。谁都有被骗的时候，谁都有吃伪劣产品吃到上吐下泻的时候，谁都有听到广告就信以为真事后追悔莫及的时候。他们如何鉴赏？他们如何防备？他们如何在经营者的谎言欺瞒里，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常识经验划开一道坚强到足以保护自己的围墙？更重要的是，当所有交易都铺满陷阱与反陷阱，所有跨界对话都构成侵略与被侵略，所有信任终遭辜负，所有善良终坠渊薮，所有的消费者都进化出硬之又硬的外骨骼去防备经营者尖之又尖的口器之时，我们怎么可能还愿意在未来的某一天卸下一切防备，所谓“坦诚相待”？我们还愿意吗？还有这个必要吗？还有这个可能吗？

人何苦为难人呢。但是人和人好像只好互相为难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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