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灿的日子
一,影子
七点多吧,太阳沿着八月十五的月亮轨迹,从门前人家的屋顶爬了出来,院子里忽地就注满了阳光。那些立着的,躺着的物件便有了长长短短的影子,像一幅画。
我蹲在小菜地边看绿茵茵的青菜,叶子湿漉漉的,闪着幽幽的光亮。我的旁边也有影子,它比我似乎还长一点。我没动,拉长的影子在动。我没刻意去关注影子,像没刻意关注逝去的日子。相信大多数人都一样,只有到了冬天,感觉到寒冷时才会关注阳光,才会赞美阳光,哪怕在刚刚逝去的夏日里埋怨、咒骂过。
孙子下楼时央视四套的新闻刚刚结束,大概是听到他小表弟的声音慌忙跑下来的。礼拜六家里人很多,孙子不上学,他妈妈也用不着去上课;外甥女(宝丽)母子两人没意外的事情,一般都会来的;还有女儿女婿。屋内就拥挤了,孩子的笑声从东墙撞到西墙。
忽然就有了春节的意味。老家的习俗是正月初二都要去老丈人家。妻子姊妹六个,“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几家人约好同去有二十几口子,可谓浩荡。一时家里,门外,站着的躺着的坐着的,玩手机,喝茶,聊天的都是。只有厨房里满头白发的丈母娘在忙东忙西,厨房里热气像场浓雾看不清人的脸。
现在我家厨房也雾气蒙蒙,油烟机来不及排出去。忙碌的妻子头发还没有白,但已活成了她母亲的模样。
有阳光才有影子,儿女们是父母的影子。
二,小树林
午后出门,去看一片树林。
小树林很大,树其实不多。就在我家屋后,转过围墙走上二十来步就到。也可以从隔壁人家的东围墙左拐,路稍微远点,但宽敞,并且有阳光团团包裹着,暖暖的。随便溜达溜达也很惬意。
我家屋后是十几棵水杉,说是屋后却不在我家地界上,东边人家的。树龄估计有三四十年,粗且高,比房子高很多,我看树梢的鸟巢时非得要仰着头,好像在晒晒脸,还要挺着本来就扁平的肚子,双手叉腰才不至于朝后倒下。冬日里,树叶由绿变枯最近又泛出红色,钢铁生锈的那种红。地上也是落叶,一根根,如烂了的钢丝绳。想必再有一场雨一阵风,树枝就成了光头;东南边还有一棵楝树,一棵梓树,还有一棵刺槐,都是熟悉的树木。它们和老家的树木一样,到了冬季只有枝条没有树叶。同样的麻雀在枝头上跳来蹦去,叫着同样的乡音,它们不是在找虫子,纯粹是和我一样享受一下阳光。
我住在这里几年了,对这里的树木都很熟悉,比如说北边那棵大泡桐树,我还为它写过一篇文章《又见桐花开》发在山东的《齐鲁文学》杂志上,也许许多人知道这棵树。我把它当作故交,当作朋友,但每次走到树下,感觉它仍旧把我当作陌生人。有时,我会默默地自言自语,将我心灵深处无可言说的秘密,讲给它听,它摆摆树枝,似乎在嘲笑我的多情。
所有的树都不理我的时候,我便伸伸腿,弯弯腰,扭扭脖子,活动活动筋骨。腰腿舒展多了,独自娱乐也还不错。人还是要在树林里走走,融入自然,就会自由得像空气,像小鸟,像浮云。还可以自由地畅想,欢快地吹起口哨,或者哼几句不着调的歌曲。什么喧嚣、浮躁和烦恼,像踩在脚下的叶子。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关注这些树,有时我在想,这些还没有被装饰的树印着村庄发展的年轮,也见证了村庄的喜和丧。它是实实在在,土生土长的物种,这里应该多栽一些这样的树种。
如果我们的周围多一些这样的树林,让人人心中拥有一片记忆,多好。
三,鸟巢
发现这个鸟巢还是在去年的隆冬季节。
屋后有几株水杉,葱郁了大半年的叶子由青变绿再次第渐黄,直至满身锈迹斑斑仍然不肯飘落,它们也在恋家―—树吧!但终究敌不过深冬的一场风――像在滚开水中烫过的鸡毛――被硬生生地扯得四处飞扬。
然后,我就看到了鸟巢,在接近树梢的地方,摇晃。
大自然里有许许多多的秘密,都是被时光渐渐剥落了外衣,暴露在青天白日下。我无意打听它的秘密,更不想爬上高处去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甚至不愿意干扰鸟儿们的恬静。
来到这片小树林纯粹是因为大黄。
大黄是我家养的一条犬,它很在意它的巢(笼子)。除了时光给它梳理落下一些毛发外,整体看上去很洁净,没有一缕腥味。每次它要方便时,就有烦躁不安地表现。刚开始还轻声地哼哼唧唧,像婴儿想得宠的心理,后来可能是实在憋不住,便在笼子的“门口”跳进跳出,一根铁链被舞得哗啦啦直响,哼唧声演变成哭腔。
我只得牵着它去屋后方便。刚开始我走在前面,一进巷子它就发颠般挤到前方,猛跑,变成它拽着我了。到了小树林,这家伙却不着急了,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寻找着合适的蹲坑。天冷啊,北风呼呼的。气得我恨不得买支大注射器插进它膀胱里,将里面的水份一下子抽光。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鸟巢的。我仰着头看鸟巢时,风也就乘机顺着脖子朝肚皮上贴,似乎也想探究我内心的秘密。
其实我一直喜欢站在后屋的窗前,明晃晃的窗户隔风隔雨,阻隔不了那片小树林入镜,甚至阻隔不了噈噈的鸟鸣声,我常常听得如痴如醉。
最响最好听的要数鹁鸪鸟的:咕咕咕一咕,咕咕咕一咕。最后一个字咕字像没了力气叫不顺畅,拼命吼出来的一样,音拖得特别长,像它在地上蹦跳时,一翘一翘的尾巴。更有趣的是,这边叫完,远方就传来同样节奏的和鸣声,节奏感很强,如同一场隔空的喊话。
这声音熟悉,四五十年前就听过,一点也没有变味。儿时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很神秘也好奇,因为看不到这是个什么鸟。有时顺着声音去寻找,总是一次次的让我失望。那时鸟多,画眉,白头翁,黄鹂,喜鹊,乌鸦的很常见。鸟巢也多,篱笆上,小树林里,甚至菜地的苎麻里都有。虽然没找到鸟,这个特别的声音却刻录在记忆深处。
前一阵子天好,我经常看到两只灰色的鹁鸪鸟,带着一只幼鸟就在离我的视线不足十米的空地上叼啄着什么,漂漂亮亮的,模样像鸽子,起飞的时候翅膀搅动着空气,发出“扑扑扑”地声音,它的羽毛比鸽子的颜色要深,还有少许的铁锈红,宝石蓝。跟在后面行动笨拙的幼鸟,要瘦小得多,也跟不上两只成年鸟的步子。它们便不时跳转过身子,那咕咕咕地声音就传进我的耳里。就像一对年轻的夫妻,引导一个孩童散步的温馨画面。
还有两天是下雨,冷飕飕的,潮湿的地上没见到它们活泼可爱的身姿,但那咕咕咕地声音还响在头顶上。顺着声音,我蹲下身子,头几乎要倾斜在窗台上才能看到鸟窝。但依旧没见到那熟悉的影子,却看到旁边的树梢上,有一个巢的雏形,像一栋新开工的建筑,在做基础的准备。围着树杆,貌似乱七八糟的枯枝互相紧咬死扣,像我家孙子在纸上的随意涂鸦。
它们一定是在为幼鸟建筑新家,这是天道,为孩子规划明天,为自己规划未来,这是动物的属性,肯定是。
我忽地就想到听了几十年的这个声音:咕咕咕一咕。五百年前可能就有,应该有,一定有。我莫名其妙就被它们感动起来。
在我的家乡,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称鸟窝叫鸟“窠”。也说那些没本事盖房子的人。混什么呢?到现在连个“窠”也没混到。听的人觉得比扇两个耳光子还难为情,地上若有洞都能钻进去。
没“窠”就是一粒水上的浮萍,就是一片地上翻滚的柳絮,就是一粒随风远逝的风信子。
在我外出打工四五年后的秋季,老屋不知是承受不了日月的重压还是风雨的推拉,竟然在某个夜色中轰然趴下。兄长在老宅基地上重建起了一栋三层小楼,我的程家墩之根忽地被一柄斧头硬生生地砍断,一下就变成了没窠的人。随后的日子像浮萍逐流,我选择沉默,也选择了拼搏,像鸟儿一样捡拾着枯枝毛发,终究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安放心灵的场所。倍觉欣慰的是在上海也有了立身之地,并且与鸟为邻。
现在鸟巢还在,两个离得很近,如同人类的邻居。每当我看到树上的鸟巢便不由得想想,小时候捣过多少鸟巢?捏碎过多少鸟蛋?弹弓又射杀过多少小鸟?不记得了吧?你不记得,鸟记得,鸟会对它们的后代有警告。所以它们的巢越筑越高,越藏越深;所以它们离村庄越来越远。
保护鸟巢,也是保护自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