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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子
先帝于元和三十六年春驾崩了,其幼女舜凉由柳太傅力压众议,一手扶持上位。
那年登基礼时下了好大的雪,把舜凉本就白皙的脸冻得有几分惨白。
单薄的身子掩在宽大的龙袍下,她表情冷冽,目光阴沉,手掌摩挲着龙椅的纹路,心里想着,这位置,终究还是被她坐上了。
她目光向下逡巡,缓缓扫过兄长们不甘心的眼睛,唇角翘起了一个轻蔑的弧度。就这帮废物的手段,自相残杀都未够格,还妄想着争储位,她想道。
目光继续游走,她望向了站在她的兄长之后不卑不亢的柳涣,他一如往昔地穿着朝服,容颜清隽,眼中平静而睿智,仿佛无所拘束。
舜凉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孤此次登上帝位,柳太傅功不可没,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看着柳涣跪下去,对着她行了君臣之礼,尊敬的模样仿佛叩拜着神祇,随后他抬首回答:“新帝上位,边疆动乱,根基不稳,臣愿出征随军,出谋划策,安定四方。”
舜凉喜怒不辩地看着他,问:“若是孤……不让你走呢?”
他沉默一瞬,道:“舜凉,你该学会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女帝了。”
2
很久之前不是这样的。
舜凉自小的跋扈,一半是先帝纵容,一半是交好的太子娇惯。
柳涣是太子的陪读,也是自小陪在她身边,看着她长大的。
所有的兄弟姊妹中,除了姐姐舜昭,她与太子走的最近,又极得宠,所以特许和他们一块上课,当时还传出一段佳话。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柳涣,是在太子的书房。彼时两个人刚刚从外头挖了两坛去年初春酿的酒,在房内偷偷地煮酒饮酒,见到她一时无措,打翻了一坛。
酒味很香,她嗅了嗅,欢喜道:“饮酒吗?带我一个。”
于是二人偷酒变成了三人拼酒。
柳涣喝的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帮他们吹炭温酒。银炭缓慢地燃着,酒壶里也发出低低的沸腾声。
舜凉瞧着他纤白倒酒的手,闻着房中越发浓醇的酒香,感觉未饮已酩酊。
最后她和太子喝趴下了,还是柳涣奔走向太傅告了假才免了一顿罚。
自此以后,每年宫中大雪,柳涣总会托人捎带一壶春酿给她。舜凉舍不得喝,又全埋了回去。
最终还是被柳涣发现了,他当着她的面数了数酒坛,笑道:“真是奇了,一二三四五,居然一坛没少。”
舜凉的脸瞬间从脸颊红至耳根。
柳涣也未曾点破,只是每次饮酒,都会专程赶来请她。
3
后来啊,后来。
后来太子在后宫夺嫡中成为了牺牲品,舜凉一朝从得宠的公主变为一同策划谋逆的反臣。柳涣倒是早从政治漩涡中脱身,挂了个太傅虚名,在学府中静心修学。
但是舜凉知道,他是不得志的。往往看着无欲无求的人,只不过是把欲望都埋进了心底,可是寒窗苦读,终将敌不过热血难凉。
舜凉在后宫中苦苦挣扎了十年,十年里,她从鲁莽跋扈的公主,变得微小谨慎,从毫无城府,变得满肠心思弯弯绕。
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人情冷暖,最终还是怀念着柳涣那壶温热的酒,入喉回味无穷,亦如他这个人。
再次坐在柳涣为她准备的饮酒宴上,舜凉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若是我想登帝,你会帮我吗?”
柳涣抚着琴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做个自由自在的公主不好吗?”
舜凉冷笑道:“十年过去了,你还当我是那个天真无知的舜凉吗?我只知道与其当只无忧无虑的笼中鸟,不如做个无情无义的人上皇。”
柳涣叹息道:“你已被权谋蒙眼,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柳太傅也不是意难平么?”舜凉的手指滑过他搭在琴弦上的手,“若不是太子被污蔑为反臣,你明明有着大好的仕途与抱负,而不是在东宫的书屋里不理朝政,清心寡欲。”
“你当初和太子说的想要辅助帝位,想要安定民生,想要治国理政,”她看向柳涣,瞳中有着浅尝细品的诱惑:“这些,一旦我登上皇位,都将会帮你实现。”
柳涣怎么可能一直如此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舜凉怀着一腔执念,几乎是半拖半就地把他拉入了地狱。
她想着,这样也挺好的,也算狼狈为奸了。
4
早朝时,柳涣又提了一遍这件事。
舜凉明白,他是在警醒她遵守之前的诺言。但她久久不语,恍若不曾听闻。
台下群臣静寂无声,是怕在此刻惹火上身。他倒不怕,行了礼后站的笔直,看着她的眼睛。
“柳太傅倒是……”
她还未说完,就被柳涣自行打断:“女帝身份尊贵,自小养在深宫,怕是不识天下疾苦。如今初登帝位,头等要紧事就是安定民心,统一大权。边疆流民四溢,需要一名能代表朝廷又能担得起责任的人前去解决,臣认为,非臣不可。”
“呵……”舜凉的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太傅真是好大的胆子。”
低下还是安静着,只有柳涣不卑不亢道:“请女帝恩准。”
舜凉冷冷地看着他,吐出二字:“退朝。”
退朝后,柳涣又不屈不挠地前来觐见。
舜凉不见。
他再请。
身边的侍女有些不忍,劝道:“说不定太傅是来认错的。”
她清楚以他的性子绝无认错的可能,但是心里到底还有些期盼,于是便让柳涣进来。
柳涣进了殿,行了礼,开口便直言道:“臣有了心仪之人,来此请陛下赐婚。”
他刚刚当朝讽她无能,这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想着用娶妻来逼迫她放手。舜凉的脸色阴晴不定,口气酸酸的:“哦?太傅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
柳涣复杂地看她一眼,随后低头道:“臣痴心宣荣公主多年,与公主情投意合,还望陛下恩典。”
舜凉先是一惊,随后冷笑,半是阴鸷半是疯狂:“公主?你以为是公主孤就不敢动她吗?”
柳涣温良地笑了,摇了摇头,慢慢道了一句:“她是舜昭。”
她是舜昭,是她舜凉唯一的亲姐姐,是她落魄地在皇宫里挣扎时,唯一伸出手的人。
柳涣想要出征随军的念头是多么的强烈,连舜昭都已经看不下去想要帮他了么?
舜凉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疲惫,她咬了咬唇,开口问道:“你真的非去不可么?就不能……不能为了孤留下吗?”
“舜凉,”他开口叫她名字时依旧是从前语调,但多了一些不容置喙的坚定,“我说过,别后悔。”
舜凉瞬间感觉心头一冷,是啊,她是帝,他为臣,还是一名有抱负的臣,怎么甘心折了翅膀在宫里做金丝雀。
他和她的志向,从来就是一致的。也因为一致,所以永远交错,永远不会拥有交集。
沉默了半响,舜凉忍着内心的抽疼,苦涩道:“罢了,起来吧,孤准了便是。”
她对着地下的那道身影看了又看,最终忍不住嘱咐:“边疆多有贼寇侵扰,此去,太傅定要小心。”
“臣,领旨。”柳涣恭恭敬敬地叩了首,一直没有抬头。
舜凉看着他坚毅离去的背影,觉得心头空落,手下的朱笔一用力,已突兀地在宣纸上画出鲜红的一痕,刺眼的很。
她把那纸揉作一团,扔了个干净。
5
太和五年,离柳涣离宫已有四年半。
舜凉每一年都去幼时的槐柳下看雪,那槐木椅上仍摆着柳涣常弹的琴。舜凉每次去了,都要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了,再慢慢地拨弦调音,仿佛柳涣一直未曾离开。
随着年岁渐长,她也从一名只知情爱的少女,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女帝,只是心中挂念的人,却在远方一直未归。
到了第六年,寂静多年的边疆终于来报了,来的却是柳太傅病死兰州的噩耗。
舜凉面无表情地听着,没着没落地说了一句:“赏吧。”
赏了他良田万顷,赏了他尊高位极,赏了他富贵殊荣。在世人的议论纷纷中,舜凉坐在槐柳下架起了她精心爱护多年,却一次都没有碰过琴弦的琴。
那琴弦虽然每年都在擦拭,但是经年太久,她刚拨了两下,琴弦就支撑不住崩断了。她指尖冒出血珠,身边的侍女连忙慌慌张张地凑上来要给她止血。
舜凉却怔然地坐着,想着,她这是在等着谁回来呢?
柳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也是最懂她的。他早已洞悉了她对他的情意,却宁可相避万里,病死他乡。
为何呢?
从前的舜凉是不明白的,而现在的舜凉,看着断了弦的琴,闭上眼,好像有些明悟了。
这方疆土,经历了换代的动荡,必须有人去镇守它,她身边根本没有可信的人,身边的兄长又在虎视眈眈。前有狼,后有虎,他愿意身先士卒,帮她开拓出一条路。
他愿意做她的左膀右臂,而不是喁喁恋人,他愿意换种方式待在守着她,而不是攀附着她了虚此生。
她拉了他进地狱,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被他拉回人间。这才是她爱的柳涣啊,坦坦君子,光华灼目。
6
柳涣辞世后,舜凉终于真正放下了,成了一名君临天下的帝王。她在任期间,四方和乐,后宫太平,民有所耕,法有所依。
柳涣出殡那天,也下了大雪,比她登基那日还要大,纷纷扬扬地落着。她伸手去接,雪全融在她手心里,虚幻地握紧了,冰冰凉凉的。
所有人都去送他最后一程了,而她屏退左右,一个人披着斗篷坐在宫中的大槐柳下挖酒。
雪盖的厚,把以前做的标志都掩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挖出一壶,顾不上手上泥泞,拍开封口就往嘴里倒。
酒入口冰凉,入腹滚烫,她冻得手指通红,却不管不顾地往口中倒酒,边呛边笑:“满意了么?柳涣,孤问你满意了么?”
之后她抹了抹唇角,痴痴笑了一声:“不满意也没法了,孤只能纵容你到此为止了!”
她似乎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于是抱着酒壶仰躺在雪地上,手捂住眼睛,寂静了很久。
侍女们不敢打扰她,也不敢靠近,只得战战兢兢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听见那位年轻的女帝,沙哑着嗓子,带着哭腔轻轻说道:“柳涣……我想你……”
大雪深深地下着,掩住他冰冷的尸骨,掩住她淌下的一滴热泪。
她醒来还是如常。
只是雪中再也不会出现那个温言浅笑着把酒言欢的柳太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