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盛开的紫云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不一样】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平安地球节目,我是主持人林夏!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期节目,很抱歉我不能同往常一样嘶嘶嘶(杂音),距离我们最近的一颗核嘶嘶嘶(杂音)即将在Z城三百英里的上空嘶嘶嘶(杂音)炸,受电磁脉冲的影响,我们的节目嘶嘶嘶(杂音)将无限期停止,愿我们的听众以及所有嘶嘶嘶(杂音)都能在这场浩劫中幸存嘶嘶嘶(杂音),期待未来我们重逢的那一嘶嘶嘶(杂音)……”
01.
许乐缓慢转动手中锃亮的圆门把手,似乎有些不情愿地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一股清新的香味,很熟悉,但具体是什么产生的,他却想不起来。
这是一个由粉色和紫色组成的房间,粉色的被子、枕头,都带有白色的纯棉花边做装饰。床铺很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米色的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形如花瓶的小夜灯,小夜灯的灯罩是印花的蕾丝面料做的,亮起来的时候可以想象不会太耀眼,睡前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一定会觉得很温馨。
窗帘是双层的,都是紫色,半遮光的窗帘布颜色要较深一些,是素色的色丁布,在光的映衬下会让人觉得仿佛有闪着光的精灵赤着脚在上面走路。这种面料通常不贵,最好的价格也不过十几块一码,林乐曾经在面料厂打过工,很熟悉。窗纱是透明的浅紫色,上面绣着错落有致的紫云英,紫云英的花瓣由两种颜色组成,白色和紫色,花瓣的边缘最深,靠近花心依次递减直至白色。花朵很小,仿佛是微缩版的荷花,也被当地人称为荷花郎。
微风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抖动窗帘和窗纱,一个秀丽的背影在上面浮现而出,或者她本来就存在,只是许乐一开始没有注意到。
02.
她背对着窗帘坐着,正慢悠悠地将头转向自己的左侧。这个转头是让人心旌摇荡的,那微卷蓬松的发梢扫过的不是她身后的椅背而是许乐的心。她并不是在转头,她只是朝着她的左手方向望去,没人知道她在看什么,许乐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的肩膀圆润,动作轻盈,就像没有什么重量的蝴蝶。
许乐走到了距离她一臂之遥的窗帘前,似乎不愿意去破坏这样静美的画面,所以迟迟没有说话,而她也仿佛没有听到身后脚步所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仍然保持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终于许乐握住了窗帘,经过太阳的炙晒,丝滑凉爽的面料也带有了短暂的温度,但他并没有在意,他的目光和心神都锁定在那个美丽的侧脸上,接着轻轻但略微有些急切地拉开了窗帘。一瞬间,刺目的白光仿佛经过聚焦一般打在他的双瞳上,他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徒劳地猛眨了几下眼睛,却只感觉到一阵清晰的头痛。
许乐醒了。
03.
是老李掀开了房间的帘子。
秋日的晨光没什么威力但这样无遮无拦地照射进来,还是让许乐的眼睛很不适应。毕竟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阳光被核爆所引起的尘埃遮蔽,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回忆,而近来阴霾逐渐散去,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可幸存的人们用手臂环抱着自己,似乎并不相信这是重生的开始。
“快起,不然我们先走了!”老李的岁数应该比许乐大,但是具体多少,许乐并不知道,现在没人关心别人的岁数,没人过生日,甚至没人问过他的全名叫什么。老李有着和水泥城墙一样宽厚的肩膀,常年穿着一件暗黄色冲锋衣,最为显著的特征是那道从左侧脸颊到耳垂暗紫色的长疤,据说那是他加入野人族学习打猎时被箭误伤的。野人族笃信只要回归原始生活就可以避开未来的战乱,他们中大多数是中年人以及他们的家人。他们放弃了一切现代化的生产设备,选择回归到以丛林为主的山野或者雨林,以采集和狩猎为生。
老李和他们在一起待了两个礼拜就再也受不了了,他说他宁可在核弹的冲击波中化为粉尘,也不要退化成为猩猩。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用这种带着威胁的口气,但人实际不坏。
04.
许乐支撑着晕乎的脑袋坐起身,和寻常一样掀开床单,从床底拿出水和一个白色的药瓶。药瓶正面写着:碘化钾,背面是编号:18-2052。18代表的是期数,2052代表的是年份,瓶身上面最显眼的是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本人自愿服用,自行承担后果,过量服用有害健康。碘化钾对预防辐射有一定的作用,原理是让人体内的碘元素处于饱和状态,减少对于辐射碘的吸收。
这个药是从科技族领取的,科技族坚信人类目前的困境只是缺乏更为尖端的技术,为此他们将居住和研究的堡垒也建成尖塔状,显得那么高不可攀。
领取药物时需要配合提交身体数据,以便科技族观察并了解新一期药品的副作用以及对于抵抗核辐射的效果。当然这也意味着实验随时可能停止,如果某天科技族觉得他们不再需要这些数据了。
“您从下期开始就不用再来领取药物了!”这是上次检查的时候,科技族对许乐说的,说话的是一个女性,看不出年纪,因为除了眼睛她整个人都被银色的防护服包裹住了。
“为什么?”老李抢在许乐的前头问道,仿佛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已经是肝癌晚期了,最多还有三个月可活,不要浪费药物了!”她的话语和机器发出的声音一样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情,但这没什么好责怪的,在后核时代,死亡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05.
昨晚住的房子老李选的,偏僻、幽深且荒凉是这个房子的特点。
作为流浪族,通常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连续度过两个晚上。没人知道他们居无定所要寻找的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如果不继续走就没办法活下去。
这是一个有阁楼的三层小楼,二楼总共有两个房间,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和已经腐朽的家具,就连部分楼梯的水泥板都酥脆得如同威化饼干,一踩一个大洞。屋子里仅存的装饰是一些老式的定制家具,看不出原本的漆面颜色,柜门基本都掉了,有的是时间缘故,有的是老鼠撕咬,还有一些看起来是人为破坏的,反正没有一扇还保留着关闭和完好的状态。
经过一晚他们的留宿,地上已经布满了杂乱的脚印,房间有两张简易的单人床,是临时搭建的。原本的木床因为破破烂烂已经被他们劈成柴火,柴火用来加热昨天的晚饭:山药干和煮木薯汤。
食物的供给来自于真理族,他们大部分是一些上了年纪或者得病的年轻人,留在本地从事耕作劳动,所以有固定的土地、生产资料和食物来源。真理族的教义来自于一位在核战爆发前就去世的教授流传下来的自传,这本书只发行过一次,而且看得出应该是自费发行的,并没有什么销量和名气,却像宝藏一样被后人挖出,还被称为当代圣经。在其他宗教信仰相继消亡的时代,总要有新的信仰出现支撑人们继续活下去。
06.
许乐起身走向卫生间,卫生间的门是敞开着的,所以他毫无防备地走了进去。浴室的帘子没有拉好,一片皙白得有点病态的皮肤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脊骨和肩胛骨的轮廓在皮肤之下若隐若现,却仿佛燃烧着的火焰一样再次刺痛了他的眼睛,许乐赶紧转过身。
“你至少应该关门的!”他背对着梵花说道,却没有马上离开。
他收尾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更底气不足的是他自己。确实他们这群人聚在一起,男女的区别已经越来越小,更何况梵花只是穿了一件低领的短袖在洗头并不是洗澡,而且为了应付神出鬼没的鬣狗族,他们连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都只得就近解决,其他人能做的只是转过头以示尊重而已。
梵花将湿漉漉的头发用旧毛巾裹好,侧着身子从许乐旁边穿过,她的眼睛没有抬一下,只顾低头看路。
随着她的经过,类似栀子花的清香钻进了许乐的鼻孔,直冲脑门,这个味道并不呛人,实际上整个房间都充盈着这个味道,只是因为她的靠近而突然变得浓烈。许乐猛然想起这就是梦中闻到的香味,刹那间面色开始变得严肃甚至阴沉。他一言不发地向楼下走去,甚至忘记注意稀松的楼梯可能随时让他的脚深陷其中,在他心里,好像没有比这味道更能拉他进入地狱的东西了。
07.
梵花在他转身以后,开始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转角仍然没有收回目光的打算。
洗头的水来自于老李昨天在距离河边五米远挖的土坑水井。在静置六个小时又经过自制的带有鹅卵石的装置过滤以后采集的,他们将所有的瓶瓶罐罐全部装满,剩余的留着也是浪费,所以梵花才会用来烧水洗头。她的头发也勤剪,但没有翟姐那么短。翟姐四十不到,她喜欢给自己染发,而且通常是酒红色,和她的口红一个色号。她说这个颜色会让人显得精神。老李则喜欢给她泼冷水,说染发剂致癌,还是少用点的好。翟姐听完哈哈大笑,她说现在什么不致癌,什么都是循环的,空气致癌、水致癌,食物致癌,连活着本身都致癌。
梵花只用了两分钟就将简易床和行李打包完毕背在了身上,她整个人如同一棵干瘪桦树干,营养不良,作为一个二十三岁的女生却好像还没有完全发育一样。那行李则像一个巨大的甲虫一样趴在她的背上,但看起来她步履轻松,似乎这样负重对于她来说已经是长久养成的习惯。
许乐只喝了两口昨天剩下的木薯汤,翟姐开了一个苋菜罐头,但他吃不下。苋菜是后核时代少见的绿色蔬菜,另外一种常见的是菠菜,它们不是不喜欢阳光,只是没有阳光也能长得很好。翟姐嘴里念叨着太可惜了,但不妨碍她赶紧往嘴里塞两口。
“你不吃,就再也吃不到了!”老李带着惋惜说道,同时不失时机地也夹了一口。
08.
梵花下楼的时候,许乐站在大门的左侧,晒着太阳,现在的阳光远没有核战之前的明亮和刺眼不能直视,半年以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生之年,他还有机会沐浴在阳光下,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对于这种温热依依不舍。
许乐一行是往南朝着盛江去的。
许乐最早在盛江做面料学徒,那年他才十七岁,跟着一个爱抽烟的老师傅。面料厂禁忌明火,抽烟只能到厂外寻个角落,大冷天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跺脚发抖,喜欢骂人,满嘴脏话,总是“兔崽子、兔崽子”地叫他。在二十岁那年许乐遇到了方璟,他们在一天之内偶遇了三次,早上在一个早点铺子买的豆浆油条,下午逛超市在一个货架前面选薯片,晚上在一个夜宵摊子吃烧烤。方璟说这就是缘分。
二十三岁那年他和方璟结了婚。
十五年过去了,他第一次开始往回走。他记得当年离开盛江的傍晚,日落昏沉,残余血红的一抹在西方的天边迟迟没有消散,他和方璟将承包的十亩已经枯萎紫云英幼苗点燃,直到火星基本熄灭,他们才动身离开。这些紫云英幼苗是他们全部的身家积蓄,为此他们曾多次前往附近的农林所学习种植技巧和灾害防治。这种在田间可以自然生长的寻常植物,想要种植并且达到可食用的标准却并不容易,种子要放入磷酸二氢钾溶液中浸泡,生长的时候雨水要充足,土地要松软并且富有营养,可是要毁灭它太容易了,一颗核弹还有一把火。
09.
“再往前二十公里,我们就不跟你去了!”老李说这个话已经三遍了,在五十公里的地方,他说了第一遍,但是并没有停下脚步。
这是没有明说的约定,每当有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队伍中的其他人就会陪伴他去往他想去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他的墓地。当然如果他选择停下来,其他人也会陪他停下,改变从不在一个地方连续度过两晚的习惯。
比方说两年前五姨和她的女儿菜菜。菜菜在领取真理族物资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她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队伍,当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五姨不肯离开,她坚持要在原地等菜菜,她说菜菜长在地里,而她就是那块土地,菜菜回来找不到她,是活不下去的。
但是第二天晚上,五姨就被枪打死了,她当时坐在马路边的长椅上,死了以后侧身倒在长椅上。老李也有枪是猎枪,猎枪用的是霰弹,是没有弹头的,也有杀伤力,但不如带弹头的。老李检查了五姨的伤口,说是鬣狗族干的,科技族也有枪,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在街上滥杀无辜,只有鬣狗会这么干。
鬣狗族在核战爆发后的第一个月就出现。他们不从事任何生产活动,对于研究和解决危机毫无兴趣,他们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打劫。
科学家们预测核冬天即将来临,随着核尘埃遮蔽天空,农作物凋零,粮食危机就会出现,所以幸存者开始大肆囤积粮食后来演变到互相抢劫,今天你打死我为了抢走一个罐头,明天他打死你还是为了同一个罐头。但是危机却并没有出现,因为三分之二的幸存者在饿死前先病死了。
至今老李他们仍能在隐藏的仓库、杂物间这些地方找到包装蒙尘或者早已腐坏的食物残渣,它们的主人要么不见踪影、尸骨无存,要么就直接躺在这些食物旁边,一起腐烂。
10.
五姨死后,老李又让队伍等了三天,第五天的时候菜菜回来了,五姨已经被埋掉了,老李没有立碑,没这个条件,甚至连凸起的坟头都没有,这是为了怕鬣狗族将她挖出来。
鬣狗族不吃人,至少大部分不吃,更不会吃尸体,但他们喜欢进行某些刺激的游戏,尸体是一个完美的道具,尤其是开始腐烂的尸体,这就是为什么那天鬣狗族杀了五姨却不带走她的原因。
菜菜在那块松软的土地上踩了几遍,好像是为了把那土压得更实,五姨像一把钳子一样片刻不离死命地抓紧着她从流浪那天开始,她本以为逃走了以后不会再想回到这里,可是后来菜菜发现原来被钳制住的不仅仅是身体。现在钳制她身心的人已经在她脚底下永眠了,没人再管她穿几件衣服,有没有按时吃碘化钾,触摸她身体的每一寸去检查是否有异常的凸起和辐射引起的疼痛或者变异。
菜菜又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这次队伍没有再等她,谁都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她会和那个年轻男人一起加入真理族吗?翟姐说不会,她问过菜菜,菜菜说她和那个男人只有五天的缘分,五天过完了,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没人问起菜菜会去哪里,因为她自由了。
11.
整个早上队伍的气氛都很低沉,翟姐说话,老李应两句,许乐不说话,梵花从不说话。梵花不是哑巴,但从来没有人听她说过话,除了许乐和方璟,当然准确来说那也不是说话。
许乐和方璟离开盛江是仓促和慌乱的,距离盛江最近的一颗核弹只有六十公里,而安全距离是八十到一百公里。所以他们是在和死神赛跑,必须片刻不停。
所有的道路都拥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许乐也没有车,他们只能选择最原始的步行。
是方璟先听到了哭声,接着许乐看到了升起的黑烟,一辆私家车撞到了路边护栏,司机看起来当场就死了,后座一个满头是血的女人正用力托举一个小女孩,试图将她送出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如梭,但是没有人停下来帮助他们,只是嘴里叽里呱啦念叨着什么,仿佛在请求她们原谅。
许乐没有等方璟指示就拨开人群冲了过去,他跃过了几辆密切贴合没有缝隙的车,是从那些车的引擎盖上滑过去的,接着用手肘撞破了卡住的车窗,将小女孩一把拉出,当他回转身试图救出那个满头是血的女人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不需要了,她要死了。
许乐没有一秒钟考虑过车辆是否会爆炸,黑烟代表了起火,可他没有考虑过。
12.
他立刻抛弃了刚刚升起的念头,尝试将女人也拉出来,随后绕过车辆的方璟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她搂住小女孩,试图后退远离燃烧的车辆,可小女孩的力气很大,而且她哭得声嘶力竭,一下子就击中了方璟绷紧的神经,方璟也哭了起来,更没有力气拉她离开。
“快走……救救她……”女人短暂地握了一下许乐的手,用含着泪的乞求的目光望着他,紧接着就用力甩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她还没有死,但是似乎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人,所以用这种方式催促许乐离开。
黑烟越来越浓,许乐的眼睛因为强烈的刺激根本无法完整睁开,他的头脑一片模糊,也无法集中去思考接下来做什么。
“走吧!”是方璟的声音唤醒了他,那个声音包含着犹豫和担心,语调很慢,却很清晰。他还是不能肯定眼前的女人是不是死了,可他得走了。
火烧了很久,他们走出去很远回头还能望见,小女孩已经哭得昏厥过去,由许乐扛在肩膀上,车子没有爆炸,什么都没有发生。
13.
女孩醒来以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做过任何抗争,她那年八岁,她在泥土里画了一个数字回答方璟,至于名字她没有肯说,仿佛也在那天被烧掉了。
许乐在女孩穿着的外套上面看到绣着“梵花”两个字,他一直以为那是女孩的名字,就这么称呼她。直到后来五姨加入他们的流浪队伍,他才知道在盛江附近有个小学叫做梵花小学,那两个字应该是学校的名称而不是她的名字,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她二十三岁了!”翟姐走到和许乐并驾齐驱的地方,装得很随意地说道。
“她已经是个女人,不是个女孩了!”翟姐见许乐是一贯的沉默不语,又进一步将话挑明。
那天当科技族将检查结果告知许乐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拿起行李就要离开队伍。梵花来不及收拾,所幸什么都不拿就跟在许乐后面,许乐往北,她就往北,许乐快走,她也快走。许乐冲着梵花大喊,让她回去,梵花一动不动,许乐往前,她跟着往前,在这种来回拉锯中,许乐的情绪崩溃了,他难得一见地低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出人意料的是梵花走上前从背后搂住了他,她单薄的身体贴着他,有一些微微的发抖。
14.
“尝尝,这个好吃吗?”
许乐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他不知道方璟如此郑重其事要做什么,这不就是清炒秧草吗?但是尝了一口,许乐就发现了区别,和秧草相比更加甘甜,而且有着一种少见的清香。
“好吃!”许乐说完抬头看向方璟,他想问她这是什么,但是刚刚面前的菜肴已经枯黄,他一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拿的不是筷子而是一把刀,屋内的光线在一刹那变暗变得雾气朦胧,他看不清方璟脸上的表情。
他把刀轻轻地放到桌上,而不是丢掉,接着走到方璟的身后,用力抱住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应该是圆润的,带着温暖的触感,可许乐分明觉得自己抱着的人是那么瘦弱。
许乐疑惑地松开双手,他看到那和火一样烙印着的脊骨和肩胛骨,他吃惊地退后,一退再退,接着竟然摔倒在地。
“方璟”慢慢地转过头来,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终于在侧脸出现的那一刻放了心,是方璟,不是别人。
“应该是谁吗?你以为是谁?”方璟面无表情地问道,仿佛能够读出许乐脑海中的想法。
方璟站了起来,刚刚许乐放在桌子上的刀不知何时拿在了她的手里,她拿的不是刀柄那一头,而是刀尖,鲜血正从手指间低落下来。
方璟将刀柄缓慢地递给许乐,嘴里说着,“快走……救救她!”
许乐用颤抖的右手接过刀柄,那鲜血正好滴在他的手背和脸上,一滴一滴,他醒了过来。
15.
是梵花在握着他的手哭泣,他在路上突然晕倒了,老李和翟姐也站在他的身旁,一脸焦虑地看着他。
“喝口水吧,我们晚点再出发!”
许乐喝了一口,他注意到自己正躺在一条老街的屋檐下面,虽然白天鬣狗族基本不会出动,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仍然会选择比较隐蔽或者破旧的道路。许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也可能是晕倒以后,他们将他抬过来的。
街对面的店铺是一个颜色,曾经鲜亮艳红的招牌都已经褪色到基本看不出区别。许乐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走多久,还能坚持到盛江吗?
梵花和其他人一样看他醒了过来,就在街面上闲逛,他们通常会走进那些早就被打劫一空只剩灰尘的店铺,以前是找食物,现在是寻找一些趁手的工具,可能是煮汤的锅子、烧水的壶甚至是一把剪子、一块毛巾都是有用的。
许乐看着梵花似乎抱有明确目标般径直走进了一个店铺,那是一个药店,上面褪色的红色十字让人能够一眼分辨出来。她去药店做什么?
梵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露出一个狡黠的浅笑闪身走了进去。很快她跑了出来,能看到她拿了什么东西藏在身后,所以跑步动作有一些别扭。
“你拿了什么?”
梵花罕见地笑了一下,笑容带着诡异而轻浮的意味,“你猜不出来吗?”
许乐向后退着站起,他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许乐挣扎着站起来,大步冲向梵花,一把抓住她藏在背后的手。
她的手里拿的不是他想象中的东西,而是一把刀,她握着的是刀尖,鲜血正滴滴答答地落到他的脸和手上。
16.
许乐醒了,这次是真的醒了,有米粒大小的雨滴正不疾不徐地打在他的脸上。
短短的午睡,梦居然接二连三,许乐几乎没有得到休息,感到更加疲累了。他发现在自己的梦里方璟频繁地和梵花重合在一起,他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痛苦,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法分辨她们两个。
“我不能那么做!”许乐已经说过了很多次,对于老李和翟姐的撮合。
老李和翟姐是这两年才决定在一起的,尽管之前他们已经一起流浪了十几年。翟姐有个女儿,是得食道癌死的,死的时候瘦骨嶙峋。她原先不同意翟姐和老李在一起,她说她有爸爸,而且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谁都不要想取代他。看到老李和翟姐说话,她就不吃东西不吃药,大哭大闹。后来她病得厉害路都走不动,她不同意老李背她,非让翟姐背着,翟姐瘦了很多,也开始吃不下东西。有的时候大家甚至不太确定她们两个到底谁会先行死去。
后来她突然同意了,但是老李和翟姐没有马上在一起,翟姐反而不再同老李说话,仿佛完全看不见他。老李生了气,收拾东西要脱离队伍,谁都劝不下来,最后是翟姐走了过来说,要走的话就一起走。
“有什么不能的?”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
“这有什么关系?”
“我要死了!”在确诊以后,许乐有了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菜菜有句话说得对,有的缘分只有几天,她又不是想要一辈子!”
17.
许乐不能同意,因为他有过去,他有一个妻子,尽管已经死了。
梦里那个药店又出现在他脑海中,他觉得肯定是自己醒着的时候太过沉湎于回忆。回忆就像是衣服缝头上的针脚,一旦松动,早晚都会全部裂开,所以才在梦里反复见到那个场景。
“你去药店找什么?”许乐当时是那么问的。
“一样东西!”方璟头也不回地说。
“药店还能剩什么?”不是早就被打劫一空了吗,人们最开始想到囤积的除了食物就是药物。
“一定会有的,那东西现在没人要!”
什么东西会没有人要呢?许乐没有猜到,方璟走出来的时候也没有说,但显然她找到了,她放在了口袋里,没有给许乐看。
18.
今晚的住所是翟姐选的,一个带院子的两层小楼。
院子的主人肯定很喜欢绿植,后院摆满了精美的花盆,大大小小,釉盆的、紫砂的、白瓷的,有的碎了,有的完好无损,可现在里面只有僵死的树枝和上面覆盖的深绿色的苔藓。
二楼的房间门没有撬开的痕迹,但是轻轻一推就开了,可能是锁芯腐朽了,但凡是涉及到心的东西都要不停地养护,否则就用不了多久。
门后的场景是他们最喜欢也是最令人感伤的,因为这个房间是被封存而不是被仓促遗弃的。桌子和椅子用一整块旧布料严实盖住了,床上除了床垫没有其他床品,床垫上同样罩着一块布,地上没有杂物只有灰尘,柜子的门都是关上的。它的主人在离开之前显然期待着未来的某一天将这些布拿开,将灰尘擦净,打开柜子,再一次住下来。
桌子靠墙的一角有一叠东西,起初他们以为是书或者盒子之类的东西,拿开布才发现是结婚照,镶在玻璃镜框里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男生穿着常见的黑西装,打着一条红领带,女生穿着一件露肩的白色婚纱,头上戴着一顶镶钻的皇冠,像从某本没有合好的童话书里跑出来的公主。两个人都在微笑,但显然有些吃力,可能拍这组照片的时候,他们已经这样笑了一整天,对于这件事情,许乐是有经验的。
19.
他从来不知道拍照有那么讲究,什么风格,什么价位,要不要旅拍,几套精修,全都是方璟选的。她选择了最便宜的套餐,因为两个人手头的积蓄不多,而且租地育苗以及后续的种植都需要资金支持。
许乐正准备开始收拾的时候,他发现梵花将照片反了过来,正对着照片背面的木纹纸发愣,他走过去看,发现上面竟然有字,写着:陈薇薇和陆小虎的婚纱照,陆小虎永远爱陈薇薇!虽然字是这样写的,但笔迹看得出是女生的。
那天晚上许乐没有做梦,他睡得很好。
这种睡眠是很少见的,他总是睡得很浅,可能因为随时会出现的鬣狗族,可能是长期的一种习惯,所以经常会做清醒梦,就是明明在做梦,他却可以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知道并不代表可以控制,毕竟梦和命运一样不可捉摸。
通常在这种梦里,他都会很贪婪,一直紧盯着方璟,听她说话,看她的笑容,抚摸她的长发。她在开始流浪的第二个星期就剪去了长发,剪得很短,短到让他陌生,她说她宁愿没有头发,也不要看它们像又脏又旧的抹布一样披在头上。但是剪短以后,她又开始哭泣。许乐只得安慰她说,等有一天他们找到一个地方可以长久地生活下去,结束流浪,她可以再留长发。方璟听完没有笑,而是冷漠地反问他,所以紫云英会再长出来吗?
20.
你知道紫云英的花语是什么吗?方璟第一次问许乐的时候,许乐摇头,他觉得这是只有女生才知道的事情,因为她们喜欢赋予事物含义,仿佛含义能够让它们获得生命。
方璟说紫云英的花语是幸福,这个词在许乐看来就像是没有经过打磨的宝石,外表粗粝,但内里却闪闪发光,他在那一刻被打动了,这是他最初决定种植紫云英的原因,而不是方璟所说的作为绿色蔬菜,紫云英营养丰富和它的经济价值。他们相信这片紫云英会给他们带来梦想中幸福的未来。
可那些代表幸福的紫云英,那些倾注了他们未来的紫云英,还会再长出来吗?
“滴、滴、滴……”迷你辐射检测的警报声每秒一次,一刻不停,检测仪也是来自于科技族,但在大概五年前,检测仪已经不再免费提供了,这是队伍里仅存还能使用的一个。根据辐射值的大小检测仪的警报声由快变慢,当一秒钟出现三次提示音时就意味着辐射值达到了能够检测的上限。
这个警报声出现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当他们试图跨过面前这座盛江大桥的时候,警报声突然加快变成一秒两声,所以他们又退回到了岸边。
“你们不能再送我了!”许乐停下脚步,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石子一个跳跃飞到了旁边接近有一人高的青黄相接的草从里,草丛中立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21.
翟姐和老李没有吭声,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梵花,这种告别是永久性的,大家知道没有再见面的那一天了,但是这种告别又是寻常的。流浪的队伍最多的时候曾经有十五个人,大多得病死了,也有主动离开,他们不习惯说再见,或者保留祝愿,这些词没有意义,和枯草一样。
四个人僵持在那里,天色开始暗沉,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夜晚是属于鬣狗族的,他们又身处大路旁边,可谁都没有能力推进眼前的画面。
“滴、滴、滴……”声音重叠,只是很轻尤其是在正常的声音之后发出的,所以他们一开始没有留意到。老李带着疑惑将辐射仪举高到耳畔,只片刻,他就明白了,这不是自己的辐射仪发出的,周围还有另外一个辐射仪。
四个人长久养成的默契就是老李将眼睛一抬,一句话还没有说,他们都已经明白周围有人,与此同时,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变得猛烈起来,仿佛有什么野兽正穿行其中茫然地寻找出路。
是鬣狗族。
还没有等他们思量商议,远处的轰鸣瞬间响起,是摩托车,而且是改装过的,带着涡轮增压时发出的巨大声响,像惊雷一样从远处滚来,不止一辆。
怎么办?附近肯定有徒步的鬣狗族和老鼠一样在打转,后面则是大部队得到消息朝着猎物奔涌而来。
22.
许乐紧皱的眉毛突然一松,他猛地将梵花推向翟姐,然后凝神看了一眼老李,里面有交代和嘱托,“你们往草丛里跑,分散,我过桥引开他们!”说话的同时,许乐迅速地脱掉夹克外套,拿出裤子口袋里的喷火枪,用喷火枪点燃了外套,在干燥的秋风中,火苗迅速仰头。
老李和翟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够那么轻易地拉走梵花,甚至可以说是梵花拉着他们离开的。他们以为梵花会坚定地继续跟随许乐,从加入流浪队伍的那天开始,梵花就是这么做的,当时他们两个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不是没有东西吃,而是他们自己在选择饿死,他们吃东西仅仅是为了彼此。
梵花没有多看一眼许乐,她将老李和翟姐拉入一人高的草丛,就示意身高超过草丛的老李弯腰前进,接着指出三个角度相距二十度左右的方向作为个人逃跑的方向。他们不需要问如果逃出追捕要怎么汇合,因为那是早就商量好的,回到前一晚的住处等候,如果两天之内仍然没有回来就不需要再等了。
许乐站在桥上看着他们像水滴入江河一样融进草丛其中瞬间不见影踪,心里顿时澎湃起无限的力量,他将燃烧的外套高高举起,朝着远方大喊了一声,“来啊!”就迅速转身全力向着河对岸跑去。
23.
夜色低沉,秋风微吟,他仿佛一个移动的太阳,身后的轰鸣愈来愈近,还夹杂着狂呼嚎叫和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许乐没有回头,他继续向前狂奔,马上就到盛江的土地上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就像一个离家很久的人终于回到了故乡一样,只有激烈的狂喜。
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温度却越来越高,及至皮肤再也不能忍受灼热的疼痛,许乐才终于扔掉了即将燃烧殆尽的外套,他已经跑过大桥,有上百米的距离了。刺目的远光来自于两辆摩托车的车头,一左一右,将他的周身包裹,却蓦然停在桥的中央不再向前,他们仍然卷动着油门,任由滚滚轰鸣冲击着耳膜。
许乐立刻明白自己的计划成功了,鬣狗族到处抢劫,辐射仪几乎人手一个,有的是从流浪族和真理族抢来的,有的则直接去科技族打劫,只要他们踏上盛江大桥立刻就会收到辐射加强的警报。所谓的暴戾、残忍是对别人的,许乐觉得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惜命。
他不带一丝犹豫,立刻转身继续向着盛江的腹地跑去,也许鬣狗族会改变主意,但他不会花时间去想这种可能。但很快灯光消失在了身后,轰鸣开始远去,他知道自己安全了。
天空一片渲染得不均匀的墨蓝,所有的建筑、植物和远方都是暗淡的影子。深秋特有的带着雾气的枯草味是那么好闻和熟悉。
即使闭着眼睛许乐也知道该往哪里走。
24.
他的脚步越来越轻,疾病带来的疼痛可以忽略不计,他就这么一直走着,直到东边又升起了掺杂着碎金的红光。
他到家了,曾经他和方璟的家。
为了方便时时照看紫云英的生长情况,他们租下了附近一个鱼塘的平房。这个平房只有两间,里间作卧室,外间是餐厅,厨房设在大门旁边的右侧,用简易复合木板做了隔断。
许乐以为这里早就倒塌了,当时住进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屋子看起来风雨飘摇,但奈何资金不足,他想着以后再去修补,反正暂时还没有问题,可是十五年过去了,这个房子仍然坚挺地站立着,除去陈旧了些,长满杂草竟然没有一点改变。
门开着,他不记得走的时候有没有关掉,毕竟是太久以前的记忆,不过这样也好,如果门锁没坏,他不想自己动手去破坏。当他的脚掌刚刚落地,灯光好像受到了感应一下子亮起。
屋内一片明亮甚至是刺眼,餐桌上空无一物,格纹的塑料桌布和当年一样崭新,底色是浅蓝色还点缀了几朵白云,总共只有两张椅子,都配了椅子套,一个椅子套是黑色的,一个是米色,是方璟用自己穿旧的内搭改造的,还给它们缝了一排珠子做流苏。
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和新的一样?这么多年就算没有给虫鼠啃食也不可能维持原样!
梦,他一定是在梦里,许乐内心雀跃,不过尽力平复呼吸,以免自己马上醒过来。
25.
“你回来啦?”一个甜美带着娇羞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接着那道碎花布帘被掀开了,方璟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许乐想要说话,让自己看起来仿佛真的是刚刚下班回到家里,而不是傻站着,几乎要哭出来。
方璟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毫不在意,她弯月般的双眼一直保持着,径直从许乐身边走过坐到了椅子上,她的双手藏在身后,看不见手里拿了什么,可那个动作是那么清楚,清楚得让许乐窒息。
“你猜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许乐艰难地转过头,他觉得脸上被冰霜覆盖,寒气逼人,他不想要这样的梦啊。
“你不是老问我从药店拿了什么吗?我说那个一定没人要,你还没有猜出来?”方璟长发的时候没有刘海,完整露出了她饱满的额头,左侧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很浅但很好看,可是现在这个带着梨涡的笑容看起来却那么不怀好意。
26.
“我想要这个孩子!”许乐在短暂的沉默以后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方璟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以后消失了,她似乎无法理解对方说了什么,脑袋像猫科动物一样侧歪着。
“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走到方璟身边,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脑袋靠近她平坦的腹部,他眼里的哀伤就像干涸的胶水一样,浓得无法化开,“我不想让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我爱他才不想这么做,不是我不想要他!”
方璟冷哼了一声,坐得笔直,她的身体扭曲着,尽量远离他,她的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刻薄,“所以你就把这个递给我,让我解决他!”方璟藏在身后的双手开始展开,那熟悉的动作,许乐感到脊背一阵颤栗,险些瘫坐在地,只是身体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黑色的手柄,闪着银光的刀锋,方璟的眼神变得凄楚,动作很慢,一滴滴鲜血从她的手掌沿着刀锋接着滑到刀柄,最后滴落在许乐的手背、裤子、水泥地上,和许乐流下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变成浅浅的粉色。
他醒了。
27.
许乐选择睡在桥洞里,铺了一些干草御寒,毕竟外套已经烧掉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但是道路和远方已经不再影影绰绰。他没有吃东西再加上疾病的痛苦和昨天傍晚全力的跑动,整个人几乎没有一丝力气,所以醒过来以后,他靠着桥洞的墙壁在休息,回忆着那个已经逝去的梦。
方璟是在流浪的第二个月发现自己怀孕的,她当时在街上走着,看到一家药店,接着让许乐和梵花在外面等她。许乐问了好几次她进去找什么,方璟都没有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们用枯草和树枝点了篝火,梵花已经睡着,她睡觉的时候总会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方璟把验孕棒拿出来递给许乐,就着火光,许乐看了很久。
“现在不是时候!”
“我们受过辐射,可能会影响孩子!”
“就算没有影响,这样的时候我们怎么养活他呢!”
“我们以后会有孩子的!”
方璟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地听着,直到临睡前才问了一句,“我还会再留长头发吗?紫云英还会再长出来吗?”
许乐以为她同意了,上前抓住她的双手,像给予安慰一般点了点头。在很多梦里,他都试图修正这一段,可是无论如何到最后,方璟一定会掏出那把血淋淋的刀,从来没有改变过。那把刀是他递给方璟的,他怎么能忘呢?
28.
许乐隔天开始寻找附近的医院或者诊所。当时的医疗制度已经完全瘫痪,有些医者不愿意放弃天职,仍然坚守自己的岗位,但是很快他们就崩溃了,潮水一样的病人、各种疑难杂症和从未见过的辐射病。
许乐曾经看到有人纵火点燃了一个私人诊所只因为那里实在无法收容更多的人,着了火的医生和奄奄一息的病人在地上打滚,痛苦所带来的哀嚎仿佛是厉鬼发出的。有人跪在那大火面前抱着头,他的亲人和希望也许在里面,还有人冲过去围殴那个纵火者,纵火者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仍在那里放声大笑,他大叫着,“我要死了,大家一起死吧!”
在末日里,什么样的声音都不足为奇。
许乐进入诊所时里面有个捡垃圾的婆婆,她很认真地将所有的纸板和被遗弃的包装盒收集起来,这些没有人要的东西她却整整齐齐地叠好,许乐不知道现在还有谁会回收这种东西。
他不知道药流应该用什么,是婆婆告诉他的:米非司酮,还贴心地帮他找出来,她眯着眼睛告诉许乐,吃了以后十二个小时就会出现流血的症状,但是如果流血太多一定要回来看医生。
说完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好像突然明白这里除了她和许乐已经没有旁人了,就又眯着眼睛笑笑摇了摇头。
29.
许乐将米非司酮给了方璟,可是方璟一直没有吃。她总说过几天,再过几天。后来许乐生气了,他知道药流有个期限,说明书上面写的是仅用于四十九天内的妊娠,他不知道怎么计算怀孕的时间,他感到焦虑不安,所以不停地催促方璟。
那天方璟终于同意了,两粒浅黄色的米非司酮在她手心好像刚刚剥落的没有食欲的玉米粒。她盯着药片很久都没有吃,许乐又着了急,再次催促道,他怕她又反悔,所以说话的语速很快,语气焦急。
方璟带着乞求的神情问道,“真的不能不吃吗?”
“怎么能不吃呢,你不是同意了吗?”
“可是……”
“可是什么呀?”
可是,我梦见他了呀,是一个男孩子,他很健康,没有生病,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而且就算他是健康的,你也不想留下他。他的眼睛很漂亮,很大很圆,他喜欢吸手指,他的头发和嘴巴像你,头上有两个旋涡,我妈说过头上有两个旋涡的人脾气很倔强和你一样。你别哭,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你说的没有错,我们不能留下他,这个土地上面长不出紫云英也养不活他!
方璟吃完药没有到十二个小时就开始出血,而且是源源不断的血。她变得虚弱,没有力气,但是精神却异常高亢,她不停地说话,时而握着许乐的手,时而握着梵花的手,她不停地念叨着,把梵花当许乐,把许乐当梵花。
30.
许乐像无头苍蝇一样朝着人群跑,朝着医院跑,哪里都有人,可是人们都在走,谁都把他当疯子,但没人停下来看疯子。
他跪在路边,想起那天在着火的私人诊所外面看到的那些人,他当时也是和其他人一样走过去,他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当他颓然地回到方璟身边的时候,方璟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梵花把她放在自己的膝头,为了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还将被子垫在她的身下,被子已经让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方璟一直说她好冷,许乐捡了干柴在她旁边生了火,还帮她摩擦手掌和手心,可是方璟仍然说她好冷。
突然方璟不说冷了,她意识到自己要死了,就突然笑了,她笑得那么开心,和那天在晴空下播撒紫云英的种子时一样的开心。那天她很累,撒种、压土再浇水,忙完以后精疲力尽,她站在田埂边,像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勇士。
她仿佛完全清醒了过来,先是摩挲着梵花的小手,和许乐说,以后照顾好她,接着握住许乐的手,又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偶尔还提到许乐晒得黑黑的皮肤和那件带有银灰色嵌条的外套。后来她开始对许乐道歉,对不起,他想和我在一起,他不要离开我,方璟边说边吃力地抬手帮许乐擦去眼泪,你别难过,他还小,我先去陪着他。
许乐知道方璟没有怪他,可是除了愧疚和眼泪,我们还能为死去的人做什么呢?
31.
许乐将方璟埋在了那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挖坑是很累的事情,挖坑用的铁楸是梵花找来的,她明白许乐不会把方璟的尸体留在路边任人围观或者任野狗咬食。
许乐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想要寻找当初埋葬妻子的地点,他记得是在一条高速公路的旁边,当日落的时候,公路的影子会正好挡住坟头,可这种标记太缥缈了,他没有能够找到。他的归途只剩下了一个,那片他们一起种植过紫云英的土地,他们曾经的幸福就埋葬在那里。
盛江有很多布料厂,所以河流湖泊大多被污染了,之后严格整治了很长时间,那个时候布料厂不得不常常停工,许乐有了很多机会在盛江随意乱逛。
他是从外地来到盛江的和方璟一样,他们在家里都是多余的那一个,来了以后除了偶尔家里打电话要钱,没有更多的联系,当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方璟甚至没有告诉家人。
随着日照的回归,阴霾的散去,尽管是深秋,大地的色彩也不再只有单调的枯黄和泥灰,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不知道是因为辐射的关系,还是以前密集的人群让它们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出现。
许乐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就找到了他们曾经的小屋,房屋并没有坍塌和梦里一样,只是外面的简易厨房已经不复存在,门大开着,地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苔藓,他没有走进去。
32.
许乐向那片焚毁的紫云英地走去,带着茫然地靠近。
他以为这里仍然会和十五年前他离开时的那天一样,成片的枯草,毫无生机的土地,可让他意外的是,地里萌发出了成片绿色的植物,是车前草,马齿苋,苍耳或者狗尾巴草吗,还是因为辐射的关系,长出了以前没有过的新品种?
这样的绿色,这样的鲜嫩,摸在手心里仿佛是蒲公英的绒毛在瘙痒,他本应该高兴,不是吗?这块土地没有能够结出美丽的紫云英,没有给他和方璟带来梦想中的幸福,但是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也没有死去,它还活着,将来总有那么一天,它可以重新长出紫云英,它的周围会重新建立城市,人们会回到这里。
可那又怎样?
对于许乐来说,这种美好的愿景不会有一丝一毫打动他,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妻子孩子没有了。他本以为这块记录着他们曾经生活点滴和幸福期望的土地会一如既往地腐烂着,如同那天他和方璟离开时点火燃尽的紫云英的尸体一样横陈在这里,但是没有,连这块土地已经拥有了新的生命,也不再属于他了。
尾声.
梵花没有回到那个栽种着枯萎绿植的院子,老李和翟姐并不意外,但他们仍然坚持等了她三天。
翟姐问老李,梵花会不会找到许乐?
老李说,不知道。
翟姐又说,其实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也许孤独地活着才可怕。
老李说,两者都可怕,我们连死去的爱人都跨不过,又怎么可能轻易地跨过死亡呢!
梵花在盛江走了很久,走到最后她发现居然又回到盛江的岸边,从这里可以看到许乐曾经挥舞着燃烧外套奔跑过的盛江大桥。
她在岸边站了很久,她闻到了秋天泥土和河水混合的味道,感受着残余温暖的秋风一遍遍地轻抚着她的脸颊和齐耳的头发,他们最初是害怕风和雨的,放射性尘埃会凝聚在风雨中。
她好像是第一次认真地感受风的抚触。突然她笑了出来,她的笑容很美,自己却没有见过,别人也没有见过。她对着远方亲切地默念道,可能发出了让她自己都陌生的声音:如果死亡可以带我回到你的身边,那么就请它快一点点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