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
浅
浅的出生,并不是喜事,像她的名字,福薄。
接生的人说,这孩子,眉眼淡淡的,连哭声也不响亮。浅的父亲摁灭了手中的烟头,就叫浅吧,连头也未抬,一地的烟头,最后一点燃着的红星儿也灭了。烟雾还未散去,看不清他的表情。
浅好像一夜就长大了,在还没有被认真看清的时候。
只有妈妈会带着卷音地叫她浅儿,有些许疼爱。这大概就是浅的全部了。她问妈妈,祖母为什么不会笑。妈妈又陆陆续续生了两个女儿。祖母去世的时候,眼晴没有闭上,直勾勾地看着浅。浅不怕。隔年,浅有了个弟弟,取名祥望,祥是祖母的名字,期望,妈妈说,浅,别恨,那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那年,浅八岁,眸子黑得骇人,像无底的夜空,懂了,不懂。妈妈叹气,浅笑。
浅的脸上很少有表情,偶尔淡淡的笑,平静得让人绝望。不被感知的存在,浅大概也不在乎,因为并不痛。
浅很少说话,只有一只陪她很久的小狗。后来,小狗死了,浅再也不肯养狗。
浅喜欢蹲在厨房外的大石头上吃饭,正屋里的光刺眼。她喜欢星星,会眨眼,好像在笑。
浅的脚腕上有一道道看似很深其实不深的伤痕,是山上的草刺划得,刚结了痂,又划开,看起来血肉模糊。缓缓地吹吹,脸上有不易捕捉的笑意,不疼。浅喜欢上山,没有人,周围的鸟叫,和心跳一样的声音。浅会吹口琴,去世的哑巴叔叔教的,住在离村子很远的田头。
浅常常很晚才回家,有意或无意。刚开始会挨骂,后来就没有人在意了。为此经常没有晚饭吃,妈妈会偷偷在枕头下放硬馒头。夜像浅的心情一样清,低低的笑。
吃饭的时候,爸爸斥责浅偷吃了祥望碗里的肉。没出息的丫头,浅习惯了这样的辱骂。因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不解释,不理睬,更难以入耳的骂。浅的爸爸不知道,浅是往祥望碗里夹肉。浅从来不吃肉。
浅的爸爸是有怨气的,浅从来不说好听的话,也不亲近,不像一个年幼的孩子。远远的,比自己对她还要远。
妈妈因浅和另外两个女儿,受尽了冷眼,还好有了祥望。家里的人没有太多的时间盯着三个姑娘挑刺了,还是厌恶,打骂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格外的狰狞。祥望对浅格外的好。
祥望上小学的时候,浅被要求退学。浅不肯,拼死抵抗,血从她的头上流到脚上,衣服上有粘稠的血和厮打中沾满的灰,只有浅高昂的头是清晰的。第一次,浅的脸上有了表情,决绝的表情。祥望哭了。那个脸上布满皱纹的男人,妥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浅,她一直都是默默接受的。那一瞬,他定住了,说不出话,也挪不动脚,他心里开始莫名地畏惧浅。
浅一直都知道,她在那个家呆不长。
浅考上一个不算拔尖的高中。她可以去最好的学校,但是那个学校离她的家最远。庆幸的是,有人愿意资助她。家里的人第一次正视浅的存在,浅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她还不习惯那些笑脸。她没有什么东西,除了哑巴叔叔留下的口琴。祥望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摸祥望的头,没说话。
浅一直没有回来,她只见了妈妈和祥望,过年的时候,在学校。其他人,浅一个都没见。
后来,浅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村里的书记敲锣打鼓地把锦旗送到家里,县里的人都知道了,祝贺的人挤满了门口。全家人都眼巴巴地盼着,村里的骄傲,从早到晚,摆满了上好的吃食,浅最终也没有回来。
浅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城市,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有人猜她去了北京。她给祥望寄过衣服,没有写地址。
你的宽恕,让人绝望
很多年以后,浅回来了。没有什么表情,还是离得好远好远。
浅还是原来的样子,眉毛,眼睛,都淡淡的。一种说不出清冷,但又柔柔的,让人产生错觉,她好像在笑。
她能叫的出口的只有妈妈,她好久没有叫过妈妈了。
妈妈去世的时候,浅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妈妈都来不及看一眼,就被抱走了。所以浅的出生,带着失望的恨。浅听着这些,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二妹和三妹,早早就辍学成家,已有了孩子。小家伙眼睛滴溜溜地转,和浅小时候一样。祥望抱住浅的时候,比浅还高了,浅不会拥抱,回应的时候动作很生硬。浅反感别人碰到她,像触电一样,但祥望不同。他叫自己姐的时候,浅突然有些颤抖,她很多年不曾有这样的感觉。恍惚间,浅好像又有了眼泪。
家里人扑面而来的热情,大概是真心,浅点头致谢,不说话,礼貌得让人心寒。爸爸坐在门槛上嗒嗒地抽着土烟。浅看在眼里,老了,没有了厉气。浅知道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却是没有感情的血,很多年,浅一直这样觉得。
浅没有怨恨,对爸爸,对祖母,还是其他给予过冷漠的人。然而,浅的宽恕,让人绝望。不关心,没有瓜葛,抽离与自己有关的所有记忆。从此,山高水远,一刀两断,我们相见,我们寒暄,却没有一个与亲情有关的字眼。
妈妈说,浅,够了,这么多年,你的无视已经把痛苦加倍地还给他们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报复。
那你为什么。
我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那些近乎虐待的折磨。他们不在这里,浅指着心口的位置,所以不恨。浅笑。
妈妈看不清浅。这不是最残忍的报复吗。她张不开口问浅。
浅坐在屋顶透气,她从小就喜欢星星。那块她小时候蹲着吃饭的石头上蹲着另一人。这是剪不断的命吗。忽明忽暗的火星,咔咔的咳嗽声,他在叹气。浅皱眉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些年,浅一个人过得没有一点声音。上大学的时候,浅没日没夜地兼职,她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不再看谁的眼色。后来,她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她不喜欢大城市,迷路了,她找不到家,没有人接。开了一家小店,卖书和鲜花,埋在书里让她安心。浅喜欢花,人都喜欢美好的东西,浅也不例外。
关于这些年,她一句话也未多说,包括她即将有一个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回来了。不是一直努力忘记关于这个家吗,除了妈妈和祥望。她该走了。
浅在这个家又待了四天,去看过哑巴叔叔,该做的都做完了。这个家的小心翼翼让她不安。
浅走的时候,看到好多人送自己,她还是没有说一句柔软的话,包括叫一声爸爸。
良
上高中的时候,浅就一个人。认识了良,他像哥哥。
浅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但和谁都不多说话。良说,浅,我不喜欢你的笑,没有感情。良说,浅,你为什么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同班的女生闲语,冷傲云云。越是不在乎,越是让人跳脚。变本加厉。良,向来和善,黑了脸。
她从未被人用心疼爱过。下雨天,良去教学楼接她。水扑嗒扑嗒地往下流。有记忆以来,她没有哭过。她走进雨里,流泪了。怕被看穿。
良对浅说,你以后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浅点头。这是她的承诺。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好,那么多人为什么选中自己。她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世间就是有许许多多的莫名其妙。
关于自己的童年,她并没有多说,她并不觉得那是需要安慰的故事。
浅是年级佼佼者,良却很差劲。有些差距是上天创造的时候上好的发条,只能走到已定的距离。
浅说,你陪我上大学。良总是逃避这个话题。
争吵,疏离,关心。
浅考上了大学。红榜上没有良的名字。她和老师合影,看到树阴下,他在看她。
为什么。
爸妈没打算让我继续读书,我也没有天分。她看到,放弃。大片大片的灰色。
我有工作,能你会过得好点。他摸浅的头。
浅又没有多余的表情了,恢复了微笑。刺眼。无望。
浅报道走的时候,良送给她一个石头,不值钱,样子特别。
浅,我还在。
看着良离去的背影,好像一道沟。从此,便怎么都越不过去了。
一切都那么真实。
云
大学,一个新的城市,新的再也听不到一个熟悉的口音。浅喜欢这种斩断,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痕迹。
云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她说她对浅一见如故。
云和浅是性格完全不同的姑娘。云有大把大把的朋友,可以一起打游戏,可以一起逃课,可以一起大口喝酒。喝醉的时候,她只记得浅的手机号。夜色已深,路上没有什么人,对浅说心里话,虽然有时浅并没有在听,虽然她话语不清,语无伦次。她只说给浅听。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妈妈一气之下和一个外国男人去了英国,她有很多的钱,她只有很多的钱,呵,还有一栋大房子。
浅更加闲散。云会帮她搞定一切学校各种必要的交际问题。虽然她也绝不关心这些。这都让她舒服。
除了上课时间,大部分时间浅都会去校外兼职,此外在图书馆。天文,生物,建筑,文学,心理,语言,不挑剔,什么都看。
浅和云出去吃饭,轮流请客。云并不给浅买什么昂贵的礼物。浅外出兼职晚归时,她去接她,或在楼下等她,像一个等妈妈回家的孩子。她从不为此阻止她工作。虽然她的钱足够两个人衣食无忧。她知道什么是浅。
浅写过一些文章,不无痛呻吟,虽然痛过,却没有一句描述的话。很独特的视角,每每剖析,直扎人心。云把这些寄了出去,浅没有意见,也不赞成,任她胡闹。只有一个要求,不留她的姓名。
回信,稿费,却这样意外纷沓而至。浅没有再出去兼职,也没有刻意地写文章赚钱。她写不出这样迎合的话。
茶道,插花,舞蹈,书法,绘画,古琴,刺绣,她如愿样样习得。
云说,浅,你不像这个社会的人,你不适合。浅好像并没有听见,继续写字。有些事从来就不是能选择的。
云和浅出去旅游,不去人多的地方,不去景点,没有目的的探索。至今有人居住的旧街道,上百年的老槐树。
浅对寺庙有种特别的情愫。路过,总要祭拜。无名,无人,有一尊神像,就拜。
人不可以没有信仰。即使你不信此,也要心存敬畏之心。一定要虔诚。
浅只有纯色的衣服,白色,灰色,藏青色。棉麻长裙。
立春的时候,浅去附近的布料批发市场,买布,自己裁衣。云不穿,她喜欢招摇的东西,红色,铆钉,大片的古怪图案印花,亮片,彩色的头发。
云独留着,浅缝的荷包,墨绿色,里面有干了的百合花瓣。黑色的线,绣了云的字样,不明显。
毕业后,云去了一座古城,开酒吧。
劫
二十三岁,浅遇见了墨。
她还是个在读研究生。墨已婚,三十七岁,有个六岁的儿子,家庭安定,事业有成。是劫。
他们都极其敏感,可以嗅到结局。
墨的家庭是个空架子,名副其实一段用一张纸维持的关系。墨原未想过改变,他自认渗透了婚姻的真谛,这将是最好的状态。
直至浅出现。
当然,墨很快离了婚,他的妻子没有任何犹豫,只要墨依旧满足她的物质需求,外壳早已不重要。
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是两个相互吸引的人。
浅向来是活在自己世界的人,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没有什么人可在意。她简单打包了自己送往墨的公寓,东西少的可怜,经常流浪的人,不会留下太多念想。
墨蹙眉,这该是一个多无情的女子。从第一眼,他就知道她不同,她像一本书,很难读透,她会时不时露出一角,还并不以为然,剩他一个人惊讶。
戴着耳机,头发整齐又凌乱地散着,丝巾在风中来回摆动,在道旁捡飘落的漂亮的叶子,小心安放,夹在书里,眼神干净而迷离,看不见底,却没有一丝欲望。她无意,他便已沦陷。
她清晨赖床,墨会早起做饭,她原本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墨以前也并不会做。其实,她的厨艺特别好,但一般很难有人尝到,从此更是只为墨。
墨的工作并不算忙碌,以前工作只是为了无处可去,活着。两个都是安静的人,并不常出门。窝在沙发里看一部年代久远的影片,她总是睡着,被抱起。她坐在窗下看书,他在旁边工作,偶尔用手撩开她额前的杂碎的头发,并不讲话,一下午。
浅喜欢丝巾,白的,粉的,很低调又安静的颜色。系在颈间,浅的脖子修长,说不出的好看。这世间的丝巾像都是为她做的。
洗菜,切丝,准备考究的碗筷,用砂锅煲汤,墨从身后突然抱住她,吮吸对方的气味,一切停驻。
浅痴迷于走路,不肯开车,代步也只肯骑自行车,两脚发力,让她踏实。他许她,多远都陪她走,并不觉得浪费时间。
有风的傍晚,他们牵手闲逛,看晚霞,观察身边神色匆匆往家赶的路人。他们笑他们的,只有他们懂。
有一天,浅说,养一条狗吧。我一直很喜欢狗,他们是有灵性的,相处久了,比人还要懂人。很小的时候我养过一条狗,后来它死了,我再也不肯养狗。
浅陷入自已的回忆,自顾自地讲。
墨说,好,这一刻,他才觉得浅是真实存在的,浅一直在飘,他总觉抓不住她。他更想和她生个孩子,他等她,等她愿意。
他以前从不屑用孩子留住一个人的人,现在他也成了这样的人,原来真正深爱一个人,是没办法放手让她离开的。无爱便该执意捆绑,孩子是无辜的,活生生被当成工具,维持一段貌合神离的关系,比如他的儿子。他想要个孩子,浅的孩子。
浅从来不讲她的过去,她的家人,这是他们的默契。你不说,我便不问。等到有一天,浅愿意说,他只负责听。他爱浅,什么样的都爱,他至今仍无法相信他会如此疯狂爱一个女人,只因她是浅。
狗叫豆豆,是死去那条狗的名字。�
不爱,深爱
爱情最大的魔力,莫过于让人面目全非。
墨也无法幸免。
开始耿耿于怀,开始斤斤计较,开始怀疑,开始否定,渐渐没有耐心。
质问,带着陌生。
你为什么不肯与我结婚。
你为什么不肯见我的父母。
你为什么不愿生一个我们的孩子。
你为什么。
你并不爱我。
不肯定,试探,内心无底,希望争吵,歇斯底里,发狂,让他感觉到不可失去。
可那不是浅。从小没有爱的浅,不知道表达爱的方式,她一直在学,却怎么都学不会。
她无法讲出话,只能无助地看着一切事情的发生,然后顺其自然,然后接受。
她不懂得解释,越是在乎的人越是不敢抓牢。怕所有的美好,都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她是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不敢依靠任何人。她无法毫无保留地对任何一个人坦白非他不可,即使是墨,至少现在做不到。
冷战,长久的不言语。
这大概是让人舒服的相处方式,相比互相折磨。
深夜,墨才会回来,避免相见,或清醒,大多时候是烂醉。
墨睡在沙发上,浅给他盖上毯子,黑暗中静静端详。他的眉头紧锁,胡茬有些扎手,睡得不安稳。熬好醒酒汤,一勺一勺喂下去。
清晨,墨并不头疼。透过门缝久久地看着,想摸摸她的脸,收脚,离去。床上的人听到脚步渐远,缓缓睁眼。
两个深爱的人,却都不会爱。只能在互相伤害中,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才能得知爱的存在。
凌晨。
浅,我们谈谈。
两人席地而坐,墨紧紧地抱着浅,久违的,熟悉的,恨不得揉进骨里。他开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有预感,他要失去她了。
浅,我累了。你总能让我发狂。
长久的沉默后,浅开口,好像用尽了她全身力气,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不会说话了。
墨,你一定要记得,我爱你,我深爱着你。
我尝试走进你的家族,你的世界,可是,接受你,已经用尽我的勇气。从小我就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爱,没有亲人。我一个人,不管有没有人在身边,始终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就像整天生活在海里,没有方向,没有留恋,也靠不了岸。将过去的点点滴滴一一诉出。赤裸裸地摆开。早就把心掰碎了,研磨,重塑。像是讲别人的故事,不疼,没有表情,没有眼泪。
墨如何也猜不到她的故事。一字一句,刀割一样,把他凌迟。
浅看着她深爱的男人,在她面前泪流满面,抓着头发,好像疼痛欲裂,双眼通红,写满悔恨与无力。
再次拥抱,紧紧的拥抱。待墨的情绪稍微平复,又缓缓道来。
我想有一个孩子,你的孩子。可我无法说服自己替一个未知的生命做决定。他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受苦或是享乐。我无从得知他的感受。我害怕,怕他也像我一样漂泊,无望。即使我们爱他,但那也未必是他想要的。他会怨恨我们的擅作主张,活得像个错误。
该来的,会来的,我们无法左右。
墨,我们都需要时间。
眼睛,温柔,模糊。
浅纤细的手指在墨的脸上游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寸一寸,细细抚摸。
好像再也不会相见。好像,永别。
告别
墨醒时已经过午,浅不在身边。这次,他并没有喊。
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好像随时都会回来。
午后,最适合伤感,最适合怀念,最适合告别。
此时,窗外阳光正好,软软的,不刺眼,不像正午那般热烈。
当离开这城市,浅想,她还会思念这里的春天,虽然很短。
火车轰隆隆地响。
在心里默默要求自己,不许反悔,只有别离,才能重生。但前提是这别离必须是彻底的。
不愿伤害别人,所以能做的,便只有伤害自己。可以任性,但绝对不可以伤害别人,这是原则。这世间,应当有任命,应当有妥协,是谁都不重要,对象是谁也不重要,但一定要潇洒,挥一挥手,放开,就像没有抓紧过一样。
但大多时候,都不能如人所愿。
道路两旁的花开得肆意,红的绿的,各不相让,毕竟一年就一个春天。杜鹃的红,血染一样,活着的生命力,像在燃烧,刺眼。抬头,望天,有时候,不是在看什么,只是落寞。这影子里的,活生生的,不就是朵开在春天里的花儿么。可怜,大好一个人儿。
不知永远有多远,时光还有多长,不知是否还会再辜负一些人或事,但一定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拥抱明天,在明天继续拥抱明天,不计算,一天又一天。曾几何时,多怕,当天渐亮,再也没有心力睁开眼,又或是沉沦。羡慕那些可以把每一个人都当成初恋来爱的人,即使受伤,即使上一秒被所谓的爱情折磨的死去活来,下一秒仍然可以爱得活来死去,是的,羡慕,做不到。
不肯轻易把心打开,不敢相信,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依靠的人,有一天毫无征兆地离开,带走全世界。多可悲,连爱的勇气都没有。苍天有眼,早有定数,终究尝到这滋味,命里的劫,逃不掉的。终于相信,自己犯的罪,有人会替你赎,这恩情,一辈子都无法消受。
因为怕辜负,所以一味辜负,殊不知这才是最大的辜负。兜兜转转,这一生,辜负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辜负过,才算两清,待某天闭上双眼时,也可心安理得地告别,轻轻地离去就如轻轻地来。
相比不爱,更伤人的,大概是爱过,曾经亲密无间,要有多残忍才能经历过陌生到世无他人又沦为陌生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那句话,若心还有不舍,若还深爱,那便再也没有比这更折磨的了。不愿,更不忍相信这存在,宁愿自欺欺人。
浅说,我是懦弱的人,选择在这个还算明媚的午后,告别。
继续流浪
离开墨,浅去了一个小镇,与世隔绝,地方也有了归宿。
浅怀孕了。
没有犹豫,她要生下这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相互依靠。
数月之后,一切如她所愿。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女孩,粉嫩的小脸,像刚摘下的桃子,忍不住想咬一口。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是轻琢一下,不舍得。取名,巧归。万万不可像自己一样没有一个可以安定下来的地方,不管走多远,要记得归途。然而,她总叫不出口,一提到归,就心惊肉跳。便叫她铃铛儿,精致,声音清脆,欢快。
浅无固定工作,也不肯朝九晚五,画画,写作。
还是四处流浪,只需把铃铛儿背上,就能出发。
后来,她对铃铛儿说,叫我浅。一种平等的依赖。
她并没有打算送铃铛儿去读幼稚园。所有孩子最初的启蒙都应该来自大自然和形形色色的人及这个社会,任由她去探索,自会成长。
铃铛儿从出生就跟随浅辗转各处,没有故乡。她的知识大多来自路上。比如,各种各样的方言,英语,绘画,书法,古琴,还有很多不记名的民族乐器。浅是她的老师,更是她的同学。那样的浅,甚是迷人,即使落魄或蓬头垢面,都散发光芒。所以,铃铛儿从不诧异会有男人不知疲倦地赶来,与她相识。她的母亲一直都是精致的,且高不可及,却又吸引人飞蛾扑火般沉沦。她越是沉默,那种高贵就越张扬,她也就放弃了遮掩。
所有流浪过的房子都被爱过,即使只住一天。浅喜欢一切有质感的东西,许是没安全感的缘故。尤其是木头,她喜欢嗅它散发出来的味道,一股沉淀的幽香。桃木的桌子,花鸟雕画,旧的,有种庄重感。座椅上的垫子是浅自己缝制的,墨绿色,绣大朵的兰花。灯罩是木质的边框,有说不出形状的镂空,衬布是真丝的,开着一簇簇干净的的海棠。黄铜镜,手编吊坠,嵌着一块在路边摊淘来的石头。浅并不用来端详自己的面容。一切外在的东西,她都不在乎。她不取悦别人,她只取悦自己。即使她那么爱着墨,也不肯做一丁点儿实质性的改变,最终选择逃离。
当你靠近这房子,你知道这是浅。
她们最终回到小镇安定,只是相对长久地居住,在浅的概念里,没有永恒的家。开了个小店,卖书和鲜花。浅近乎偏执地热爱小镇生活,安静,人少,没有纵横交错的水泥钢筋混合而成的大道,不会迷路。像她这样不记过往的人,容易找不到居所。她喜欢泥土散发出的原始的味道,虽然下雨天的泥泞会带来不便。那腥味让她心安。
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偶尔也要体会人情冷暖,这对她只是修行,不是生活。但她没有权利决定铃铛儿的生活方式,所以她必须给她机会体会。浅说,你若喜欢,便留下,我只有权利给你生命,却不能为此让你一生追随。她有自己的态度,一种自私的不留恋。
她从不因为自己是一个母亲而不再是浅。
后来每一个与她相遇的人,都对她无底线地纵容,都如此时的铃铛儿。兴许是她漆黑的双眸映射出她所承受过的苦难,无底。
以前,人们把铃铛儿系在骆驼身上,方便在茫茫沙漠找到同伴和方向。
木头门小店
以前,浅对云说,开个小店,木头门。
卖书和鲜花,提供座位。
自己泡茶,新鲜的竹叶水,可依个人口味酌情放些冰糖。
古筝或笛子,总要有一种安静的乐器。
云说,所谓的小店,都像主人,比如自己要开酒吧。
浅卖古书,泛黄的纸张,牛皮纸封面。质地不像市面上的印刷书那么轻浮,内容也更有味道,经得起细品。所有经不起考验的东西都无法在这世上留下痕迹,或是尊重。
店都的花都是浅自己种的,玉兰,石竹,茶花,马蹄莲,海棠,一水的白色。最爱百合,因性喜凉爽,不宜在南方的小镇种植,就做罢。浅就是这样,不勉强,不强求,所有一切有生命的,自己思考,寻找最舒服的状态。
爱得恰到好处。情深却不至于成为负担。
每日清晨,去小园摘花,烹食,入药,泡水,或是晒干缝入香囊皆可。挑选新鲜,挂着露珠的,开得惬意的来卖,供人观赏更是本意。只有遇到真正懂得欣赏的人,被带走,才不辜一世绚丽。浅乐意做这样的媒人,牵线搭线,各取所需,心安理得。
房子四周有树的地方都辟出一个大大的落地窗,放一排木质的圆椅,环状,隔出一个自己的空间。麻布靠垫,杏色的,藏青的,墨绿的,里面塞满珍珠棉和一些晒干了的花瓣,软,却饱满,棒至鼻前,香气缓缓散发出来,不浓烈,淡淡的,宜人。
店里的茶水都是浅自己泡的,且免费供应。并不觉得麻烦,这本身就是自寻乐趣。泡什么水并不固定,大多是竹叶水,清香,凛冽,甘甜。春上,百合袪火,夏至,莲花滋润肺,秋来,菊花明目,冬日,红梅合口。依季节,身心关联,植物生长可人与否,情趣,细细挑选。每一口,都饱含态度与深情。
小店人不多。时间久了,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座位,固定的人,让人有种永恒的错觉。心不慌,时间似乎就不着急。
浅并不热络,安静做事,有人慕名而来。
木门框上,挂一串古铜银风铃,细致的雕刻花纹,月牙边,手编的流苏。厚重的银制品,声音低沉干净,不闷,也不欢快,祥和。细听,远方的声音。有重量的东西,不受风等自然外力的影响,灵魂碰触,当当作响,神秘,悠长。
进门左手边落地窗下特意只放一个椅子,是浅。还是不擅于与人打交道。看书,盯着窗外的绿色发呆,闭上眼睛听布谷鸟叫。阳光透过纱织窗帘的绣花镂空打在书上,树影斑驳,如同即兴的画作,没有特别的寓意,又好像有说不完的故事。有时候,取出檀木盒子,白玉石的,古筝指甲,用胶带小心粘贴。或是在靠墙的盒子里,选一只萧,上好的紫竹。静静一曲,不为任何人。
浅的琴声和箫声,精致,细腻,却说不出的缥缈,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女子。她总是离人好远好远。
浅长得不惊艳,清秀,干净,温润,但眉目,棱角,却十分分明,不矛盾,过目不忘。
浅与铃铛儿说话,亲昵,玩笑,接地气,生动地活着。笑容发光,转不过眼。
无名的玫瑰送上门来。没有邀请。有些女人,就是用来观赏的。她是落入凡间的仙子,想要占有,却不舍玷污。当然,也有不知趣的人,寥寥收场。
木头门,古铜银风铃,百合花。
天
平常的下午,翻书,人体医学。里面有一张纸条,你在逃避什么吗,句号,没有署名或其他。她知道是写给她的。
此后,便没有下文。
终于,有个男人坐在了浅的座位。白衬衫,熨烫妥帖,暗色长裤,休闲而不失庄重。
浅端了泡好的竹叶水走过去。
来了。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对吗。
微笑,不语,直视,眼睛充满了故事,却又十分清澈。
两人并没有说话,各自安静。
连续好几个星期都如此。
浅其实是自私的,隔离的,不会刻意迎合。对交朋友,毫无兴趣。良,云,还是墨,那些顺其自然地走进她世界的人,并不反抗,她接受安排。她向来顺承。爱憎分明。她并不反感那个男人,仅此而已。
浅,是个贪睡的人,尤其午后,最经不起惬意。醒时,天色已晚。起身,把身上的外套,折叠整齐,还回,道谢。
叫我天。告诉我,你的名字。语气肯定,不容反驳。
浅。
男子蹙眉。
你可愿意留下和我讲会话。
转回身,坐下。
我寻着你的箫声走进来的。众人注视,你兀自吹着,好像世界就你一个人。你的微笑,美,凄美。走走停停,专注手下做的事。你的眼睛,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男人断断续续地说着。女子思绪飘远,并不答话。
铃铛儿的电话打来,温柔安顿。挂断,开口。
我在乎的,只有我的女儿。我只是一个孤僻的,再平凡不过的女子。除了一些人生必须的经历,我并无过多的故事可讲。
分别时已夜半。
她知晓了男子的些许事情。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画家,名校毕业,企业高管,三十四岁,单身。
人的一生是有任务的,要写很多故事供后人回忆,但此生关于爱情的故事,浅自认早已完结。
浅,是个敏感的人,她如实道尽。
天说,你只需要被我写在故事里。
然
浅一直在找一个可以在小店帮忙的人。断断续续有许多人来询问。浅始终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正如故事情节的需要,然在这个时候背着帆布包出现在浅的视野。一拍即合。
然说,她除了帆布包,别无其他行李。相机,几本书,《世界上的另一个你》,钢笔,埃菲尔封面的笔记本,两三件换洗衣服,白色T恤,磨旧的牛仔裤,帆布鞋。
浅喜欢这个女孩。简单。可以坦诚相待。虽然她知道自己并不会这么做。
后来,然问浅。
为什么选中我。
你身上有阳光,倒影令人忍不住想探索。
两人相笑,然不再开口。很多时候,浅的话,她都听不太明白。
然贪恋抱着浅的时候,像姐姐。浅身上有淡淡的肥皂的柠檬香,亲切,干净,着实让人着迷。
然出身优越,爸爸是个成功的商人,从未见过妈妈,家里的人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也不问。一直陪着她的乔奶奶,每逢这个时候,总会看着她,心疼地摇摇头。大概是出于愧疚,然的爸爸对然的疼爱近乎溺爱。不过,物质的意味太浓。从小,然就被送到国外读书,大把大把的钞票。喝酒,吸烟,纹身,痴迷所有刺激性的东西,疯狂的叛逆,寻求关注。
十八岁的冬天,大醉,倒在街上,下起雪,冻醒,酒精的作用也渐渐散去,却四肢僵硬,一场大病。无人知晓。那一晚,她没有哭,像是重生。她蹲下来抱住自己说,不该用别人的偶尔想起才施舍的怜悯支撑着活下去,你有自己,只有自己,唯一可以依靠并信任的人。病愈后,扔掉公寓的钥匙,银行卡,手机卡,一切与过去或是那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联系。离开厌恶的商学院。考取另一所知名的大学,学摄影。打工,赚钱养自己。租住廉价的小房子。朝九晚五,也会赖床,生活健康,没有不良的习惯,每日阅读,偶尔旅行。
二十三岁这年,然回国了,四处游走,故土因长久的远离而陌生,她想好好看看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最后找个中意的小镇,生活,终老。
正如浅看到的样子,经历过故事,坚韧,阳光,倒影深邃。浅总能一眼望到底。
然说,我以为过去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遥远得我自己都忘记了。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二十三岁,总要遇到一些特别的人。浅望向窗外,出神,没有再说下去。
后来相识的人,都知道然是浅的妹妹。
注定
浅对然说。
我相信命中注定,相信缘分,无关迷信,只是精神上的一种笃定。
你曾经受伤过,以为再也不会相信,可你还是选择去相信我。
你应该期待感情,期待爱与被爱,即使是爱过。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应该笃信,一定有人在你的世界里自带光环,一出现便能让你感应到一生一世的牵绊,亲情,友情,爱情,或早或晚,总会出现,你要等。
一个人,他懂你,懂你说的,懂你没说的,你们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一个眼神的交流就足够。一个人,他可贵,不是他让你微笑,而是他见过你的眼泪。你想要拥抱,他已经伸开双臂,那么自然,像是早已融为一体。会有这么一个人的,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人生来就契合,没有缘由。但同时,也注定会有那么一些人,你们背道而驰。所以,有人喜欢你,就一定有人讨厌你,别问为什么,天性使然。有句老话说的特别好,有绝交才有至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很奇妙。
听了很多道理还过不好这一生只是因为你没有按道理讲的那么做。
在我的眼里,两个人在一起最舒服的状态,莫过于不尴尬的沉默。这种沉默必须是建立在长久的相处而形成的默契上的,然而这世上总是有例外,比如,一见如故。有些东西,是独立在科学之外的,无从解释。我们能控制很多东西,却拿感情这东西无奈,它是最真实的,可以骗别人,却永远骗不了自己。我们除了接受,别无选择,对于那些先天赋予的。
感情好坏与时间长短本无关系,臭味相投,认识十年可以穿同一条裤子,一天也可以,志不同道不合,认识二十年还是点头之交便是幸运,毕竟稍不小心就会成为敌人。所以我们应该感谢那些愿意向我们点头的人,这种将就已用尽他们所有善意。当然,感情如何和血缘也没有必然关系。对那些因为血缘而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人,不可强求,尽力便好,天知道,他可能也恨透了与你牵扯不清。但这世上你遇到的人、经历的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大概是想教会你明白,有些东西就是注定的,不是让你来改变的,只是来改变你的,并且你无力反抗。
人最灵敏的是嗅觉,不是指鼻子的嗅觉,是一种寻找的嗅觉。人一般对对自己有敌意或善意的人特别敏感,即使是动物,也是如此,本身人就只是一种高级动物而已。我相信没有人能对对自己有敌意的人视若无睹,逃避和保护是一种本能反应。但我相信会有人对对自己充满善意的人嗤之以鼻,不过这种说法的前提本身就是错的,这种人不能称之为人。所以,不要莫名其妙,有些人为什么突然就黏在一起了,其实大多并不是突然,他们可能早就意识到彼此对自己的意义不凡,可能是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只是没有一个机会让他们互诉心扉罢了。他们只需要说一句话,就明白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不需要长时间的磨合,这其中的心意相通,别人不懂,可能他们自己也说不出缘由,大概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我相信命中注定,好的坏的,全都接受,不是任命运摆弄,只是我相信命运是公平的,他不会怠慢了任何一个孩子,你受多少苦,就会尝到多少甜,你等待多久,就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愿意相信,截止现在,你还不后悔我们的相遇。
取暖
定居小镇后,浅每周三都会去孤儿院。其他时间偶尔也去。
被遗弃的人需要抱在一起取暖。因为没有家人,所以都是家人。浅觉得心里的这么多年缺少的感情压在心底,快要溢出来,急需一个出口。
浅本来就擅长烘焙,后来又有时间钻研,技艺更加精湛。浅每次去孤儿院的时候,都会带上自己做的小点心或饭菜,那些她小时候希望得到的,家人用心准备的佳肴。
铃铛儿,也一起去。
她的女儿,是幸运的,被期待的,被爱的,没有歧视,有很多朋友。
孤儿院的小朋友叫她姐姐,后来随着铃铛儿叫妈妈。叫什么都无所谓,她深知自己在他们的心里已是家人,就够了。
关于浅和自己的家人,铃铛儿在一次借居他人家的旅行中问过。
浅答。
你还小,暂时还不明白,我也不想你明白。这世界有很多事是无法选择的,比如出生,也是不公平的,毫无悬念的被选择。最惨的,不过是不被期待,也不期待。人和物品在一定情境下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会经历筛选,剔除不喜欢的。出生,只是一次选择,如未遂了任一方的心愿,从此,其实便没有什么瓜葛了。血缘在感情中有时并不是一种优势,恰恰相反,相忘是最好的结局。
总之,现在我选择你做我的家人,你呢。
我也是,浅。
某一天,从孤儿院回家的路上,铃铛儿对浅说。
我们相互喜欢,我们都选择做对方的家人了是吗。
浅欣慰地点头。她的女儿终究会明白。
这世上有很多相爱的人,被最初的筛选淘汰,为了相遇,或重逢。
绿萝
小店后面有一个小院,十分隐秘,只独开一个小铁门。
适合居住。
浅喜欢养小盆植物,安置在窗台,充满生机,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鲜活的生命。尤爱绿萝。枝叶繁茂,肥硕,易养活。
搬到小镇的第二天,浅就迫不及待地去当地的花草市场买了绿萝回来。不然总觉得空空的,少了什么,虽然小屋已被装饰得极具味道。
浅的东西并不多,多半是从各地淘来的小东西。蝴蝶标本,纹理别致的石头,少数民族的头饰,银质的碗碟,编制的袋子云云。
但室内的布局,十分讲究。浅一向是个会生活的人。
木质家具,桃木桌子,檀木案板。银质饰品,古铜银香炉,嵌着藏青色或深紫色的石头,老银带花纹的碗碟,筷子。瓷器偏多,各式各样,风格迥异,琉璃花瓶,插满百合。成排的茶具,泡绿茶,或自制的花茶,放少许的玫瑰,百合,茉莉,枸杞,或其他,根据口味调制,浅总愿意尝试。材料并不局限在自家小院的种类。麻条编制的坐垫,边上挂着流苏,绣着素雅的花鸟图案。
都是中国的传统元素,除了客厅西墙修葺的壁炉。浅怕冷,虽然是一个南方的小镇,还是冷。
餐桌放在靠窗的位置,没有加工的木材,很粗糙。一块民族碎花绣布,并不遮完,摆着一个透明的宽口瓶,插满应季的鲜花,素色。透过方格窗,可以看到小花园。
浅的家里很少出现电器,一切都是最原始的状态,双手劳作,不依靠,内心安定。
床头挂的是一盏煤油灯,檀木丝质灯罩,没有异味,檀木的香味反而让人更加容易入睡。浅爱点香,多是一些晒干的花瓣磨成的香料,出门的时候点上一炉香,回家的时候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味道,十分安宁。难以入睡的时候,最适合点一炉百合。
窗户都是大大的落地窗,光线很好,适合坐在床边看书,发呆。窗帘是棉布的,遮光效果奇佳,并不担心影响睡眠。早上醒来,哗地拉开,阳光照在脸上,很刺眼,充满力量。
入冬的时候,绿萝开始枯萎,慢慢变黑,腐烂。
浅不忍心在冬天的时候把它丢出去,太冷。即使遗弃也应该等到温暖的季节。
春天来的时候,绿萝又冒出新的叶子,浅把腐烂的枝叶减掉,不久,就发出满满一盆,还是很繁茂,充满生机,看不出曾经枯萎的窘态。
寻回
墨无意中在一家报纸看到一篇文章。
三小姐,那是浅。
她书写文字的风格一向如此。
他对她的熟悉,无需刻意记得,每一个毛孔,只要一触碰到和浅有关的信息,自然警醒。
她写道,铃铛儿。
八岁的女孩,他确信,那是他的女儿。
她走得决绝,八年,整整八年,一点消息都不肯留下。
一刻也不愿等,起飞,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出现的浅的家门。浅似乎知道他的到来,总会来。
浅的唇角微微上扬,看似不带任何情感,对老朋友倾诉般。八年前离开你后,我有了她。造化弄人,求之不得的,来得无意。其他,不多言一句。
铃铛儿跟在浅身后,却留出足够的距离,她知道两人定有话要说,这是一个如此通透的女孩,像浅。
见第一眼,铃铛儿就知道男人是谁,男人也如此,没有怀疑。
浅照例去做义工。铃铛儿和男人需要独处。他们会继续失去,很多年。每个人都有直觉。
一前一后走着。
你怪浅吗?别怪。她从不隐瞒,我是她一个人的故事。
看着前面单薄的身影,坚强,绝决,不合年龄的成熟,男人心里疼,她太像她的母亲。
浅是我的全部,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包括你。你若乐意,我们相见,在某天,送你终老,不需要你用任何东西来交换。你无须不安,谁都没有理所当然要对谁负责。
我做饭给你吃吧,想吃什么。
女孩顿住,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心甘情愿为他卑微至尘埃,那个男人,长在他们心里,一字一句,直插心脏。如果他痛哭流涕,他道歉忏悔,他悲愤哀怨,她都能视而不见,可他没有。她嘲笑自己,浅绝不会爱上那样的人。
回头,排骨饭。
市场混乱,嘈杂,地上随处可见快餐盒,五颜六色的一次性包装袋,腐烂的蔬菜。只有和浅一起来的时候,才会安定,现在,还有身边的男人。
他对她极宠。剥了皮的鸡肉,去了壳的栗子,沾了酱的虾肉,赤裸的,坦诚相见,像他的爱。她不说,却全是她爱吃的。有些了解,是自然而然的,从骨髓流溢而出。她知道,他无意弥补,只是此刻爱她。这是她喜欢的态度。何必各自惶惶。
想听我弹古筝吗。没有听他的回答,她已自顾自地走向书房。一曲蕉窗夜晚,缓缓地流淌,没有任何掩饰的哀伤。曲毕。男人随手抽出一幅画,看出来封存地精致,是他的侧脸。那是一个何等骄傲的女子,眼前的这个也是。细细地包扎。走到女孩面前,不想流泪的眼紧闭着,温柔的擦拭着,像对待一个脆弱的无价之宝,如此小心,还怕磕了,碎了,泪终于流了出来,长久的拥抱。建立起的层层围墙,以为无懈可击,却在一刹那崩溃,她是想念,贪恋那温暖的。她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
她要他陪她看影片,并不认真选。她以前无法在有声的空间睡着,此刻却怎样都睁不开眼。隐隐约约感觉有人抚摸她的脸。她累了。好像在大海中漂浮了很久很久,终于靠了岸。她强迫自己醒来。她想抓住。她知道这时间短暂。
怎么不睡了?
我舍不得睡。
越是难过,越是笑得灿烂,铃铛儿和浅,一模一样。这是她们的盔甲。
他知道,这一生,放不下浅,一切与浅有关。从此,还有浅的女儿。他和浅是相像的两个人,懂得清晰,却不肯妥协,相互折磨,太过骄傲。这一刻,他输了。这些年,他不敢想像浅的生活,他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拥她入骨。她需要时间,他知道。所以他不会。
浅一生怕被牵绊,却留下铃铛儿。他和她最终都情不自禁。太爱。
铃铛儿说,浅,你心里一直有个家。一辈子都在寻回。
灵殇
浅设想过一万种与良相见的场景,到头来还是落了个意料之外。
许是居住的屋子比较僻静,浅又不喜与人太过热络的缘故,已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会在清晨来扰。
等到看清来人是良,浅已是诧异不已,可是良说,浅,快跟我回家,你妈妈没有多长时间了。
悲伤的时候,总是会很合事宜地来一场大雨。
草草地拿了几件衣物,简单地和铃铛儿交涉征求她的意愿,嘱咐然,离开,登机,回到那方阔别的土地,回家。浅是那么平静,有条不絮,看不出心情。可是她骗得了别人,然呢,良呢,铃铛儿呢,她除了自己,谁都骗不了。没有人会拆穿她,因为他们爱她,比爱自己还要爱,他们深知他们的浅儿习惯了把痛苦埋在暗处,默默流泪。她不知她系错了扣子,她不知她拿错了钥匙,她不知她路上撞到了几个人,她不知她的然在关门之后哭得像个泪人儿,她不知她的铃铛儿一直在抹眼泪,她不知良在她身后眼睛始终红着。
再回到那个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的地方,没有时间和心力端详、犹豫或畏惧,她的妈妈就躺在原本的床上奄奄一息。
浅快步走过去,看不到其他人,一把扒开床前的哭泣的男人或女人。妈妈老了,病痛把她折磨得只剩下一堆骨头,浅就那么一下一下地抚摸妈妈的脸,像小时候妈妈给予她温暖一样。妈妈看着浅,泪从眼角溢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以为她的浅恨她,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她的浅了,当她的浅那么完好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等到了,她终于等到她的浅了。
见到浅不到一个小时,妈妈就离开了,她已经尽力了,再也撑不下去了。浅始终没有哭,妈妈希望她幸福,所以她不能流泪。耳边一直回想妈妈最后说的话,浅,妈妈对不起你,浅,妈妈还有个女儿,你的姐姐,求求你,帮妈妈找到她,求求你,一定要帮妈妈找到她。
已经有人上来要给妈妈换衣梳洗,浅像疯了一样护住妈妈的身体,不让任何人靠近,把所有人隔在外面,留出空间和时间和妈妈独处。
接水,用毛巾给妈妈细细地擦脸,擦手,小心地帮妈妈梳头发,换寿衣,像对待一个精致的瓷娃娃,担心磕了碰了。一别八年,终于可以好好和妈妈说说话,妈妈,你看到了吗,我的女儿,她叫铃铛儿,长得多像我啊,妈妈,我现在很幸福,我经常想你,你怪我一直没有回来吗,妈妈,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给你洗过脸呢,是吧,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不回答我啊,妈妈,我爱你,妈妈……妈妈,我一定会找到姐姐的,我一定会告诉她,我们的妈妈那么爱她,妈妈,你睡吧,你太累了。
按照传统的习俗,人在入葬之前,最亲近的人要整夜整夜地守在旁边。祥望和两个妹妹抱着浅,浅把他们揽在怀里,他们是永远地没有妈妈了。
浅一遍又一遍默许,妈妈,我一定会带姐姐回来看你。
铃铛儿,那么瘦弱的身躯,直直地跪在外婆的灵前不起,双手合十,她知道她的浅太痛太痛了。外婆,如果你能看到,保佑我们的浅以后都不要在难过了,好吗。
浅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的孩子,泪瞬间就盈了眼眶,迅速抬头,妈妈看着呢,不流泪,绝不流泪。
从始至终,父亲都不敢看浅。
妈妈的棺材一点一点被土盖住,扬起的漫天黄土里,心里的痛哭声不断放大,把浅笼罩得简直站不稳脚,身后一双大手抱住了她,是墨。
那个男人哭了
墨帮着祥望把妈妈的身后事处理得很好,浅什么都不做,大多时间就待在妈妈之前的屋子里。
妈妈的味道还没有散去,像从来没有离开一样。
妈妈的婚姻说不上幸或不幸,一辈子也没有一张完整的全家福来回忆。
床下破旧的大木箱子是妈妈的陪嫁,祥望把钥匙给了她,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用一块红布盖着,浅小心地打开,没有灰尘迷眼的,眼前却蒙上了重重的雾气,浅紧紧地咬着嘴唇,听得到牙齿打颤的声音。箱子里满满的都是衣服,从出生到十几岁的,全新的,底边上都绣着同一个字,清,那个妈妈女儿从未见过面的女儿。箱子的夹层里,是两张发黄的边角快要磨烂的纸,浅的作文《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并不识字,但我的妈妈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
浅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扯来扯去,疼。
浅已经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特别是晚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干脆就出去走走,看看这个生养她的地方,兜兜转转却走到妈妈的坟前。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前,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烟灰嗒嗒地往下落,烟气却呛了自己,咳嗽地快要喘不过气。浅就静静地看着,突然被咳嗽声唤回了神,上前,想要帮他拍拍后背,手伸出来了又僵在半空中,浅以为三十多年的疏远已让自己对他足够冷漠,此时不由诧异自己对他的关心近乎出于本能。他也发现了浅,有惊,有喜,有不相信,一瞬间百味杂陈。
浅发现自己无比的坦然,大概是因为在妈妈面前。
吸烟对身体不好,以后少吸点,妈妈不在了,你照顾好自己。浅没有回头看父亲,像是一个人在说话,却明显地感觉身后的人在颤抖。
浅在一刹那间晃了神,又缓缓地说。我不恨你,从一开始就不恨,我只是不知道要和你怎么相处,我想妈妈也不希望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吧,生铃铛的时候,我大出血,身体里的血差不多换了一遍,当时我还在庆幸,我身体里终于不再流淌你的血了,呵,原本是我太傻了,仔细看看,我的性格、眉眼、从头到脚都有你的痕迹,看来,这辈子我都没有办法和你撇清关系了,我认命了。你喜欢或不喜欢我,我都是你的女儿,所以如果你觉得别扭,我以后会少出现,但是只要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如果你并不反感我,我愿意试着和你相处。
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眼里全是泪水,却还是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反复说,怕浅后悔似得,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果然,他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这世间本是谁都没有错,只是我们都不由己。
浅转身想要尝试拥抱他一下,两个人都不太自然,肢体有些僵硬,但是那个男人的泪水却如泉水一般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浅认真地看她眼前的男人,第一次如此庄重地叫爸爸。
迟到的独白
今晚的月色格外动人,浅,妈妈,爸爸。
浅,我并没有什么文化,我所有的知道的东西都是从你爷爷奶奶那听来的。男人是要说一不二的,娶妻是要生子的,没有儿子是大不孝的,生女儿都是赔钱的买卖。
你爷爷奶奶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们把传宗接代的重任压在我身上,我从小就一遍一遍地听他们给我讲,后来自然而然也这样觉得。
浅,我知道你心里有死结。当年你爷爷重病,听说你妈妈生了个女儿,当场就咽气了,死都没有闭上眼,狠狠地盯着我。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是个不孝子。
你奶奶恨你姐姐,她觉得是你姐姐克死了你爷爷,她容不得那个孩子。
我也是糊涂啊,糊涂。
你爷爷奶奶都是很强势的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反抗的机会,都是他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后来我也有了孩子,就觉得终于有人要听我的了,我指责你,训斥你,强迫你,我让你走了我的老路。
可是浅,我并不快乐,我特别心虚,我害怕你,我害怕你看我的眼神。
浅,你就是我的克星,你倔强,从一开始就与我抗衡,我有时会疑惑,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但是我不愿意相信,我竭尽全力地想像我的父亲一样,所以我用尽浑身解数想让你屈服。
呵,果然是我的好女儿,你的反抗像巴掌一样打在我脸上,那种屈辱带来的怒气越来越重。
终于,我把你逼走了。
八年前,你回来了,我心里是很高兴的,但是我却不能表现出来。我怕被人看出来,我不能先向你低头。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妈。我想弥补,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妈妈一辈子活得太苦了。你爷爷奶奶对她不好,我也是。
你走了以后,就再也没见她笑过,大概是想着你,想着未见过面的大女儿。
她得的是心病吧。
要是有机会,我想和你妈妈说,千万别嫁给我了,太苦了,这一辈子太苦了。下辈子,我要去找你妈妈,做牛做马还她,不娶她了,不能娶了。
剩下的这半辈子,我要替她把我们的大女儿找回来。
浅。
嗯。
爸爸错了。
什么时候学会爱,都不晚。
花开两朵
浅许久没有睡得那么安稳了。
寻着香味打开门却发现已经十点了,厨房里有人正忙碌着,那个背影好像一夜之间就有了生机。
起啦,我把饭菜给你热热,你出去等着吧。
不一会儿,餐桌上就摆满了小吃。
细细品尝,心里满满的,尝不出味道,她从没有吃过父亲做的东西,第一次。
爸。你做饭真好吃。
男人脸瞬间就红了。
你喜欢吃,就常回来,我给你做,你先吃着,我去厨房看看。说着就往外走,浅看着他的背影,手在脸上蹭来蹭去正擦拭着什么。
里屋里,有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脸上藏不住笑意,却红了眼眶。
浅知道自己呆不久,还会离开,不过这次离开和往常不一样。
家里似乎多了些生气,连天气都变得好起来,每个人都带着说不出安心。
浅走出家门,有许多人认出她,想上前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他们没发现,浅的眼里并不悲伤,她知道她的妈妈此刻正在天上笑。遇上近年刚来的新人,就一脸骄傲地指着自己家的大门介绍,我是他们的女儿。
良家的位置没变,不过以前的老房子现在都变了模样,浅找了好久才找到,感谢多些,就算是道别,也总是要来的。
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已是一个父亲。
浅站得远远地,看着他,为他的孩子喂饭、擦嘴,看着他假装生气地训斥,看着他满眼怜爱,只觉得一切都那么近,又那么远。
不由得笑出声来,原来大家都已不再年轻,自己的女儿不是也这么大了吗。
良看到了她,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傻傻的笑着。
良上前拍他的脑袋,就像上学的时候,一切都那么熟悉。
我听祥望说了,你爸爸的事。
嗯。
想通了就好。
嗯。
我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我会的。你也是。
嗯。什么时候走。
很快。
就是那个男人?
嗯。
别委屈自己就好。
你呢。
良的老婆抱着孩子出来打招呼,孩子伸着手要良抱抱,良的眼里满是带着无奈的宠爱。寒暄了两句,拒绝了在他们家吃饭的美意离开。
他很好。
浅走出良家,深吸了一口气,嗯,空气也很好。
为你做点什么
浅他们决定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父亲的屋子里发生了一场两个男人的对话。
你是铃铛儿的爸爸。肯定的语气。
是。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
大概能猜到。
浅这孩子命苦,有我这样的爸爸。
这辈子,我对不起她。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颜面干预浅的选择。我只知道,她这些年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的。就凭这一点,我们两个都欠她的。
你若是能让她幸福,拿我的命换都行。若是不能,算我求你了,别伤害她。她受的的伤害已经太多了,受不起了。
男人说着眼睛就红了,背过脸去。
我第一眼见浅的时候,心里就默默地下定决心,如果这个姑娘愿意,我一定要让她一辈子幸福。对不起,我食言了。
她不在的这些年,我不敢碰触一丁点与她有关的东西,我怕我会疯,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疯,我还要给她幸福,我还要把她找回来。我度日如年,经常会产生幻觉,浅就那么站在我面前笑,可是,我伸手,怎么都抓不住她。我长时间的饮酒,昏睡,那样,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让我对浅心存愧疚,要用余生来弥补她,只能对她好,对她更好。
再次见到浅的时候,我用我命下赌注,我以后只对她好,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对她好,只要她需要我,我就算是在死人堆里,也要爬出来,陪在她身边。
谢谢你愿意把她交给我,还愿意给我机会。爸爸。
男人愣了一下,转而含笑点头。
孩子,爸爸不能为你做什么,但爸爸总要为你做点什么。
贩暖
离开的时候,爸爸,祥望,妹妹,送了一段又一段,迟迟不肯离开,等到车子彻底看不到了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头。
浅惊觉,自己离家那么多年,第一次在告别的时候回头,再看看车里堆的满满的东西,原来,真的找到家了。
她一直都没有问关于墨的到来,也好,妈妈应该安心了,铃铛儿是有爸爸的。
下了飞机之后,刚走进大厅,就看到,云、然在挥手,眼睛红着,笑得很难看。
她们知道那个家里对于浅来说最亲近的就是妈妈,她们不知道浅要怎么挺过来,偷偷告诉墨,为的就是让她有个依靠,现在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刺激她,又怕她怪罪,然而,她们还不知道的是,浅在那个家里已不是一个人。
看着她们谨慎担忧的样子,浅的心里泛起暖意。
云说,浅,我这次来就不走了,在你身边有个照应。
云说,浅,你想哭就哭吧。
云说,浅,你还有我们。
云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然一把抱住浅,姐,我们回家吧。
浅向一旁的天点头示好。
铃铛儿挂在墨的身上,他艰难地抽出一只手与天伸出的手相握,一切就在之间发生了,也结束了,又重新开始了。
还没有到家,就远远地看到门口有人迎着,邻居阿姨就那么站在门口,像极了妈妈。
不等车停稳,阿姨就跑向前,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口里不停地念叨着,好孩子,回来了,回来了,可算回来了,你受苦了,我的孩子。
阿姨和云在厨房里忙碌着,浅坐在窗前出神,然走过来。
浅,最近好多人来店里见不到你,都很关心你,听说你回来了,都想过来看看你,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想静静地待着,他们也觉得不好来打扰你,就写了些信让我给你带过来,我先出去了,你愿意的话就看看吧。
浅,见信安。浅,见信安。浅,见信安。浅,见信安……
浅突然大哭起来,咬着抱枕不让自己发出声来,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像是要把这些天承受的所有悲伤和善意都宣泄出来。
阿姨,云,然,墨,天,铃铛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人走过去,因为他们懂,他们的浅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哭出声来,他们能做的,就是这么看着,陪着。
阿姨搂住云和然。好孩子,都过去了,她哭出来就好了,都过去了。
铃铛儿牵着墨的手,墨拍拍她的手背。
他什么都懂。
最后一次
该来的总会来。
即使结局昭然若揭。
下了许久的雨,终于放晴了。
院子里两个显眼的男人,看似正在品一壶好茶。既然是浅亲手泡的,当然是世界上最好的茶。
你并不比我爱她,也不比我优秀,只是比较幸运,在我之前遇到她。不过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另外一个男人有机会陪在她身边那么几年。她这些年的笑,这些年的美,你永远都看不到了,即使你能用后半辈子陪她,但这个缺口,终生无解。天说这话,嘴角藏不住笑意。
墨是吃醋的,他嫉妒眼前的人,嫉妒他在浅身边的时间比他长,嫉妒得发狂,可是他又无言以对,他自知理亏,他心知肚明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多爱浅,处处为她着想。他知道,他在提醒他,让他永远不要忘记对浅的亏欠。爱同一个人,却从未针锋相对,冷静下来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一些好意,不由道出,谢谢,感谢你这些年照顾她。
你凭什么感激我,我爱她,对她好,心甘情愿,与任何人都无关。你用不着谢我,谈不上我把她让给你。我不得不承认,她心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人,显然,是你。我服输,不过我是输给了她,不是你,只有在是你身边她才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我舍不得她不快乐。
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时而窃喜,时而暴跳如雷,时而沉重,把所有的深爱都埋在心底,无比渴望昭告世人,却又忍痛愿其再无从见天日之时。他爱得成熟,爱得理智,爱得真诚,爱得坦然,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不对他产生敬意。墨自知一开始并没有胜算,眼前的人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越是爱得深,越是看不得对方为难,所以,这场未开始的战争,墨早就输了。
墨,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她不幸福,我拼了命也会带她走。
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
紧握或放开,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