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059)by春衫冷
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28 解红(1)
周沅贞交托的事情意外地没有眉目,倒是让虞绍珩有些吃惊。他借着年底盘点决算的幌子留心了局里正在侦办的案子,却都没有牵涉到这样一个人。周沅贞听他如是回话,虽然焦灼却也别无他法,“那……是要报警吗?”
虞绍珩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凭空丢了个大活人,他心下也有些好奇,只是他最近着实有事要忙,又替叶喆打点拖下了唐雅山的案子,实在是无暇多管闲事,见周沅贞忧心忡忡,便安慰道:“有些事,没消息才是好消息。如果有什么线索,我也帮你留心着。”心中却道,人丢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自己有意出走,恐怕是凶多吉少。
昨晚,他照例去“接”苏眉下课。平素里苏眉见到他,总是眼观鼻鼻观心得正襟危坐,唯恐一个眼风扫到他,便会被人捉到什么把柄似的。这回却一反常态,眸光闪烁,是不是便提心吊胆地瞥他一眼,又飞快地躲开,倒以为他没有看见。
总算挨到最后一站,不防苏眉竟慢吞吞蹭到了自己身后,靠着过道边的扶手,蚊子似地递了一句:“后天我不来上课了。”
虞绍珩略有些讶然地抬起头,却见她已神色仓皇地往车门处去了。虞绍珩心下一乐,跟着她下了车,暗道这女孩子总算长出一截良心来,口中却道:“逃课啊,为什么?”
苏眉同他说话,已是后悔,见他果然纠缠上来,更是心慌:“我有事情。”
虞绍珩不依不饶:“什么事?”
苏眉咬着唇想了想,还是不跟他撒谎的好,便道:“我要去我舅母家住几天。”话一出口,便见虞绍珩唇边浮起一缕意味深长的浅笑:“是吗?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去拜望欧阳阿姨了。”
苏眉闻言,鼻翼抽动了两下,脸庞骤然一红:“你不能来!”
虞绍珩悠悠笑道:“这事你说了可不算。”
苏眉冷然一哂,“ 随便你。反正我们都要出门,谁也不在家。”说罢,绕开他要走,却听虞绍珩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你们要去栌峰?”
苏眉诧然回头:“你怎么知道?”
虞绍珩耸耸肩:“你只说后天不来上课,那就是请短假,出门也是在附近。这个时候出去,最好就是看红叶。欧阳家在栌峰有处别墅,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的,我也去过。今年一定是欧阳阿姨怕你寂寞,带你去散心的,对不对?”
“你……”苏眉听他如此说,更后悔今日同他打了这个招呼。她原是怕后天虞绍珩深夜空等,找不到自己,再惊动了旁人;且他这些日子装模作样地“送”他,虽然动机不纯,但也总有一番好意,挣扎良久,才同他提了那么一句;不想他心细如尘,又和舅母一家相熟,一猜即中,当下便警惕地盯住了他:“你不要……你不要来打扰我舅母,我们没有请客人。”
虞绍珩笑道:“你放心,我也不敢去叨扰长辈。”
苏眉忖度他不至于太过造次,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多言,若有若无点了下头回身想走,虞绍珩却又轻轻“哎”了一声,“你特意来跟我说这个,是怕我后天白等你吗?”不待苏眉回应,便又凑近了一点,低低问道:“心疼我?”
苏眉脸色煞白地躲开了他,忙不迭地摇头:“我怕你找不到我,又……又打扰别人。”
虞绍珩偏着脸,似嘲似嗔地轻笑道:“ 不会聊天。” 说罢,蓦地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叮咛了一句:“好好玩儿。”
苏眉半边身子都往后一掣,攥紧了书包带子夺路便逃。
——————————
栌峰在江宁远郊,顾名思义,漫山皆是黄栌,鲜有杂树,千林万叶至秋色变,云蒸霞蔚,暖红如海,是一处应季的盛景;且山中多有古刹清泉,多有城中显贵于清幽之处购建别苑美墅,作登高观景的休闲之所。
苏眉随舅母一家所住之处正在半山,上下二三里之间皆有亲友的居处,匡氏夫妇上得山来,少不了要一一拜会过。苏眉本来便性情安静,如今又是文君新寡不便访客,吃过午饭,便独自一人出门散步。一路贪看山林秋色,沿着山路边的台阶往下,行至一处建了回廊水榭的池沼,天色忽瞑,竟落起雨来。苏眉避进回廊,见雨势不大,倒也不甚担心,山中气候多变,待云头转过此处,雨便也没了。
此时山中秋意已深,那半池荷叶皆已残破枯黄,雨滴打在上头声音颓闷,她倚着一段曲栏欠身而坐,听着听着,便起了秋思。才坐了片刻,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几片破荷叶,也值得你瞧这么久?” 来人竟已到了近旁。
苏眉一惊,神思游离中反应稍慢,回顾之间便迟了一迟,落在虞绍珩眼里,倒觉得多了两分婉转之态。她到别人家里作客,总算做了些修饰,墨蓝的茧形大衣袖笼微蓬,一对细巧的腕子搁在深沉的薄呢料子上,愈显柔白纤秀。云母灰的家常旗袍从大衣领口出,露出一对短短的立领,配着米白的滚边,透出一身的洁净温柔。
苏眉神色怔忪地理着衣裳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虞绍珩绽出出一个人畜无害的温雅笑容,一双眼在幽微天色之下却熠亮灼人,“我来看红叶。” 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雨伞靠在廊柱上。
苏眉此时回过味儿来,不由恼他言而无信:“你不是说你不来的吗?”
“你叫我不要去打扰欧阳阿姨,我并没有去,我只是来看看风景,散散心。”
苏眉别过脸去,轻轻冷笑道:“栌峰这么大,你这么巧也到这儿来。”
虞绍珩低头看着他,笑吟吟地说道:“我原也想着四处转转,会会朋友,再去寻你的。谁知道偏就这么巧,可见是缘分。”
苏眉折身要往回走,然而外头落雨,她纵躲也走不出这回廊。虞绍珩已在她身后道:“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苏眉板着面孔,生硬地说道:“不用了。”
虞绍珩仍是闲闲一笑:“那我陪你。” 说完,竟在苏眉身边堪堪坐下了。
恰在此时,池塘对面亦有三四个人进到回廊里来,大概也是来避雨,苏眉倏然一省,他二人孤男寡女单独相对,若是被人撞见,却是十分的不妥,咬紧了牙关,低声道:“我要回去,劳驾借你的伞用一用。”
虞绍珩却坐着不动,朝来人处张望了一眼,正色道:“许夫人稍等,那边好像有我一个朋友,等他们过来,我打个招呼就走。”
饶是苏眉一向端庄沉静,此时也忍不住剜了他一眼,虞绍珩见她秋波流转,容色羞怨,衬着眉间一点嫣红,很有些凄凉艳意,心底浅浅一赞,站起身来:“走吧。”
两人拾阶而上,见一辆深黑的汽车正停在山路边,虞绍珩上前来开车门,见苏眉似有迟疑,便笑道:“我这就拐了你私奔,你可千万小心了。”
苏眉知他不过是调笑,却仍然一本正经地“警告”道:“晚上我舅母找不到我,会报警的。”
虞绍珩牵了牵唇角,“我怕死了。”
“我舅母家你知道吧?”等他坐进来开车,苏眉犹不大放心地提醒了一句:“你顺着路往下开……”
“我知道。”虞绍珩一边点头,却是一边把车子掉了头往山上走,苏眉一愣,本来不疑心他的,此时却也怕了,“你走错了。”
虞绍珩听她话音都发了颤,掩唇一笑,正色道:“我知道个地方风景很好,我带你去看看。”
苏眉急道:“我不去。”
虞绍珩道:“你放心,那地方很少有人的,万一碰上了……我就说你是我表妹。”
苏眉忧急之中,面色仍是一红,“表妹”这两个字于中国人而言实在是有些暧昧,她正要反驳,只听虞绍珩又道:“你要是怕待会我们扮得不像会穿帮,不如我们先练练?”
苏眉闻言,一下子沉了脸色,手搭在车门把手上,冷然道:“你再胡闹,我就跳下去。”
虞绍珩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好整以暇地笑道:“你试试,你要是能拉开,这车回头一辆也卖不出去。” 说着,又深看了她一眼,叹道:“我是晚辈,不懂事胡闹,你就该好好开导我,哪有这么赌气的?又不是夫妻吵架,一哭二闹三上吊,成什么话?”
苏眉被他气得几乎倒仰,自知言多必失,说得越多越让他占了便宜去,横下心来再不理他,只专心看着窗外。
山路盘旋而上,透过被雨水打花的车窗,仍可觉察俯瞰之景越发广丽壮阔,连绵细雨之中,丹霞般的层林褪去了日光下的灼灼灿烂,幻化出无穷无尽的深艳,仿佛幽秾的胭脂露直浸到人心里。
车子又往上开了大约十分钟,只见前路被两扇铸铁雕花大门完全拦住,然而虞绍珩的车子才一减速靠近,那大门便慢慢向两边退开了。
苏眉见状,疑道:“这是你家的宅子?”
虞绍珩点头,苏眉乏力地怒道:“你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你不是说要去个风景好的地方吗?”
虞绍珩坦然道:“我家风景好啊,除了上头的乐岩寺,整座栌峰就属我家风景好,我要是骗你,叫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苏眉却真是急了,短短的指甲几乎要扣进他座椅的靠背,颤声道:“我怎么能这么到你家里来呢?”
虞绍珩已然停了车:“你放心,我家里人都不在,这儿没人认得你。再说,你是欧阳阿姨的甥女,到我家里来避一下雨,有什么相干?大大方方下车,你这么一惊一乍的,才叫人看笑话。”
苏眉听他如此说,居然又是一个此时此地,合该如此也只能如此的道理。一时恼他奸猾,一时又恨自己欠思量,屡屡被他诈入彀中,待要思量前事,一时却又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从哪一刻起着了他的道,欲要总结一点经验教训,竟不能够。眼看外头已有军装侍从过来替她开车门,却也不得不依他的意思,在人前做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气派来。
她人一出来,便知道虞绍珩为何说他家里风景好了,虞家这幢别墅踞崖而立,米黄墙身的意式风格,精巧琳琅,楼上宽大的圆弧形露台正对山麓,视野所及无挡无遮,举目而望,唯见漫山殷红;且庭院里种了许多红枫,霜叶醉红,比之漫山黄栌的宏丽之美,则别具细赏所需的摇曳之姿。
“苏小姐,请。” 虞绍珩装模作样地抬了抬手,她只好随着他登堂入室,死命克制着脸部的肌肉,不使自己做出什么非同寻常的表情,惹人生疑。
虞绍珩果然是把她带到了三楼,只是这房间却是个带卧房的套间,苏眉一进来,顾不得看什么景致,急忙先对虞绍珩道:“你不要关门。”
虞绍珩莞尔一笑,特意把另一扇门也敞开了,引着苏眉到内室的落地窗前:“我没有骗你吧?待会儿雨停了,我们到露台上喝茶。”
苏眉压低声道:“你就是个骗子。”
“我说真话你不肯听,我就只好说假话了。”虞绍珩说着,按开了门边的落地灯,柔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打出了一扇阴影,让他淡淡然的神色似乎有些落寞,轻轻叹道:“女人心里都住着一只没有慈悲心的兔子。
苏眉一个人耽在房里,三心二意地望着窗外的暮雨秋山,丹红朱绯的树影在漫天遍地的雨线中,远远近近,晕在青灰的天色里,一扇窗格便是一幅或幽艳或明丽的秋山小景。
片刻工夫,两个低眉敛目的婢女捧了杯茗细点进来,不声不响地奉到她身旁的茶桌上。虞绍珩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大约是在自己家里的缘故,神情很是轻松,径自坐进了苏眉对面的沙发,端起描金的骨瓷茶盏,柔声道:“到了晚上,山里很凉的,你该多穿一点。”
苏眉僵着面孔道:“谢谢你,我很好,我的事就不劳你挂心了。”
虞绍珩微微一笑,“我忍不住。”
苏眉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竭力在眉宇间维持着一片漠然神色,提醒自己不要和他做口舌之争。
虞绍珩兴味十足地打量了她一阵,呷着茶,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若是说对苏小姐一见倾心,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那是假话。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心思,你觉得呢?”
苏眉耳中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盖过了窗外的风声雨声,盖过了壁炉的柴木噼啪,连虞绍珩的话也悠悠飘在天际,只有她自己的心跳怦然有声,在这冷暖交融的空间里笃然回荡,她甚至疑心他也听得见。
他认真而困惑的姿态挑逗着她的思绪在记忆的绳索上来回滑动,她是几时疑心他的?
是那一回他剪了她手里的风筝线,还是上元夜他在她院子里堆出一个雪人?不不,那时候,她全然不曾察觉他别有深意——可是,可是这样明明白白的事情,她怎么会不疑心呢?她望他的时候,总觉得隔着千山万水;而他看过来的时候,却像是只有一脉浅溪,一只幼鹿亦能涉水而行。
她拿喝茶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恍惑,他见她低头不应,自嘲地笑了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用茶匙在杯子里轻轻搅了半圈,“眉眉,我喜欢你。你不许,我也还是喜欢你。既然我喜欢你,我就要让你也喜欢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不答应,可不成。”
他一言一句都是恋人间的表白,然而此刻说来却全无激越动人的之情,连呼吸的频率也毫无波动,平静地就像沉入水底的月光。唯其平静,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之感,他们不像是在谈情,倒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输赢和代价的谈判。
他这样坦白,她也无法再躲闪回避。苏眉深吸了口气,幽幽道:“就算是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也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的。况且,我……我对你并没有那样……那样的感觉。”
虞绍珩的眼波在茶烟里微微一漾:“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喜欢的人,我不放心她和别人在一起。所以——” 他的语气重了重,“眉眉,要么你答应我,我们来商量以后的事情怎么办;要么我继续想法子让你喜欢我。你总要给我一条路。”他的声音低而坚持,些微的沉郁就像一簇冰凉的火焰。
他说,你总要给我一条路,可是连她自己都无路可走。
她受不了他的逼迫,更受不住这样深沉而坦然的告白,苏眉慌忙站起身,向后退开一段距离,“你不要逼我。”
虞绍珩亦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不逼你,可你总要给我一条路。”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眼眸上,笼住了她全部的视线。苏眉一个恍惚,便发觉自己的脸庞落在了他手里,她颊边的温度很快烫过了他的掌心,他按部就班地靠近她,他夹杂着白檀香气的呼吸在她唇颊间徘徊,她颤颤仰视他的目光里挣扎着一缕流离的温柔……然而就在他想要将那缕温柔释放出来的时候,苏眉猛地推开了他:“我要回家!”
虞绍珩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肘,“外面雨这么大,开车不安全。”
苏眉挣开他,几步逃到门边,丛衣架上扯下自己的外套:“我走回去。”
虞绍珩笑道:“开什么玩笑?雨停了,我送你。”
苏眉裹紧了外套:“不用了,我现在就走。”她必须离开他,她在他身边多耽一秒,她就多一份沉溺的危险。
虞绍珩蹙了下眉,“那我到楼下去,你自己待在这儿,等雨停了,我叫人送你。”
苏眉执拗地摇头,“我要回去。”她不信他,她一丁点儿也不可以妥协,只要让他一寸,他一定会再讨一尺。她必须离开他。
虞绍珩深看了她一眼,神色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好,我送你。”说完,转身便走。
苏眉下意识地理了理鬓发,半信半疑地下楼,他们来时的汽车就停在门外。厚重的云层暗沉如铅,才走到台阶上,便有一阵冷风挟雨而来,吹薄了她身上的暖意。一个撑伞的军官隔着车窗同虞绍珩说了几句,回头看她时,眉间的折痕十分显眼,却还是行动有素地替她开了车门。
苏眉看着驾驶位上虞绍珩的背影,有一瞬的迟疑,然而,湿凉的雨滴落在她余温犹烫的脸颊上,苏眉一咬牙,还是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