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
轻轻拧开水龙头,老李双手接起一捧凉水,猛然一下泼到自己脸上,使劲揉了几下后,拿起搭在水龙头上的毛巾缓缓将水擦干,紧接着挤牙膏,接水,漱口。一切都完毕之后,他打开手机,六点零五,与往常相差无几。
七月的天空中,太阳并未完全现出身影,不过天色基本已经透亮。院子里还没有多少人,但隐约听得见一些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他尽量将自己的脚步放轻,快步走回房间收拾东西。其实所谓的院子并不大,五间房并排而建,每间大小也就十来平米,堪堪能住下一个人,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么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就容纳了五户人家。
临近大门的那户是一对夫妻,四十来岁,每天朝九晚五在一个工厂里上班,不过工厂有些远,现在应该是刚醒。第二户是一对年轻小两口,男的是木匠,在一个家具厂里工作,女的现在是一个酒店的服务员,结婚两三年,还没有小孩。而第三户是最近刚搬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听说是刚从老家过来,还没找到活,每天早上起得最早,回来得也是最晚。第四户是三口之家,一个小孩四五岁的样子,在上幼儿园,夫妇俩三十多岁,这是二胎,老大在老家念书,现在刚上初中。而他在第五间房,靠墙,有些潮湿,不过可利用的空间稍稍要多那么些。
房间里,老李将手头的东西放下,对着镜子打整自己的衣着,可看见那张脸后,眉头渐渐皱起。四十来岁本正值壮年,可发间夹杂着的白发、额上的皱纹却在这两年悄无声息的多了起来,忽然想起了过往岁月,又是一声叹息,不过很快他便调整好情绪,双眼无悲无喜。然后他把墙上挂着的一件工作服取下来放进袋子里,稍稍停顿了片刻,想起钥匙放在昨晚换下的那条裤子里,便又去找钥匙。
所有事毕,他又拿出手机,六点二十,比以往慢了一点。最后确认了一遍门窗是否锁好,便骑上停靠在院子角落的电动车准备出门。而这时恰好第一间屋子里的男主人打开门,招了招手,互道了一句早安,然后又各自忙碌。其实这个时候院子里的大多数人都醒了,孩子要读书,大人要上班,有空余时间的还会煮点饭,炒个菜,再带些去做午饭。出门在外,能省则省嘛。
人不论在哪个地方都能将日子打理的有滋有味。电动车上,他看着渐明的天空这样想着。富贵的人有富贵的日子,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这个城市很大,大到能容纳所有人的生活,也大到稍不注意便失去了方向,眨眼间便是多年后。路过村头的烧饼店,他买了两个甜烧饼,在外打拼这些年,有些习惯早就改了,不过口味却始终没变,可能是害怕,怕忘了就找不到了。
老李现在生活的这个村子位于五环外,可发展程度足以与他家乡的某些小镇相媲美,沥青大道贯穿村子内外,村中心集聚着两三个超市,几个菜市场,主干道的两旁罗列着一家家副食店,还有一个私立幼儿园开在村头,院子里的那小孩就在这儿上学。其实这儿最多的、真正带动此地经济发展的,是房屋出租。全国各地的打工人,犹如过江之鲫汇集于这片土地,原本很大的城市也变得拥挤,即使从三环变为五环,也抵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大军。这时候,房屋出租行业悄无声息地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有钱的在城内找住所,没钱的便在城边落脚扎根。而为了待在这个城市,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死死咬牙撑着,似乎熬过这阵便可以看见锦绣前程。
骑在电动车上的他同样如此,来这个城市有十来年了,虽然日子依旧没什么起色,但他还在等待,一个机会或是一个结局。此刻,日光已突破厚重的云层,倾泻在这个城市,有些大厦反射着日光,微微有些晃眼,电动车穿行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好像毫无目的,但从天空俯瞰,会发现它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近,但越靠近中心,它的速度也就越慢,其原因无非是车越来越多,红绿灯越来越多,岔道口越来越多。
从他居住的小村落到上班的地方,拉通的直线距离不过四五十里,但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终点,不禁感叹这人太多了。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小区,地处二环与三环之间,四周的主要干道不多,也落个清净,他将电动车停放在小区某一栋的楼下,拿出里面的工具箱和口袋,看了看时间,八点五十,还行,转身快步上楼。
所谓的上班不过是一个好听点的说法,用干活更贴切一些。老李在一扇打开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居室,不过现在还是毛坯房,堆积着各种建筑材料,有石灰、梯子、塑料管等等一系列的东西,将房间的大半空间占据着。他迈步进去,里面有几个人已经在准备开始干活,见了他之后也相互打招呼。其实他们并没有多深的交往,算是萍水相逢,毕竟干他们这一行的基本就是临时搭伙,这单干完后也不会有太多的联系。
他是一个室内装修工,主要负责水电这方面,其他四人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和另一个安徽的是大工,负责这间房屋线路走向的规划和具体草图的设计,其余几个是小工,根据他们的规划进行墙面的打孔等一系列工序。换好工作服,很快他便进入了状态,领着一个小工进了厨房,对他讲解着哪些地方需要打孔,该打多深,哪些地方需要凿槽,应凿多宽。见那小工懂了,便离开厨房,去到另一处地方。
很快,整套房里尘土飞扬,传出巨大的嗡鸣声。而身处于这间房屋的每个人,恍若未觉,他们各自忙着手头上的工作,或是凿墙,或是牵线,或是和泥。其实水电掌握住技巧之后,并不难操作,只是太耗时间,太耗人力。想象一下,整套房中有多少插座,又有多少地方需要通电,而这些地方全需要人工一点一点的打凿,一点一点的牵引,稍有不慎,便要重新来过,这对于他们几人来说确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正午的日光透过未完工的窗棂,洒散在粗糙的水泥墙上,映出几个斜斜的人影。他趴在一个梯子上,头微微抵住天花板,双眼紧盯着前方墙壁上的墨线,手中拿有一支铅笔,反复确认之后,重重的在墨线上刻出一道痕迹,稍稍松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随即爬下楼梯。此刻的老李活像一个逃难者,头发上满是尘土和细石砾,而脸上也被厚厚的盖了一层灰尘,让人分辨不出相貌,新换上的工作服此时也污浊不堪,特别是鞋子,明明是一双黑色的鞋,这时竟变成了灰色。他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五十八,差不多到点,便向客厅招呼可以吃饭了。
他们的午餐挺简单,那个安徽的大工和另一个小工是从家里带的饭,另两个小工则跑到附近的一家面馆里解决,他没去饭馆,而是在楼下的小区超市里买了一桶泡面,外加一根火腿和一个鸡蛋,因为房子里有烧水壶所以也并不麻烦。
下午上班的时间是一点半,当他吃完之后还有四十来分钟,可以勉强睡一觉,当然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床的,只不过,人嘛,总能找到办法的。他将房间里的几块木板简单的拼到一起,然后四下巡视,看中了一块稍大的泡沫,这便是他的枕头了。虽然躺在木板上还是磕背,可对于干了半天活的他,还是很快睡着了。
叫醒他的是一阵嘈杂的手机铃声,此刻房间里的人也基本到齐了,他翻身起来,走到水龙头处,接了些水醒醒精神。下午的活与上午相差不多,只是时间久了难免有些疲惫,而这时又一个人出现了。他是这间屋子的房主,来这儿主要是为了检查进度,同时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与自己想法不符的。安徽的大工陪同房主一道检查着房屋,并时不时的解释这处为什么和设计图上有异,那处又为什么要稍作修改。而剩下的人,继续重复着上午未完成的工序。
房主走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期间老李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老乡,和他是同行。电话里的主要内容是问老李最近有没有时间,那老乡接了一个活,是帮一个大商场装修,工期挺长,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不过是在临市,但包住,待遇也还可以。老李欣然同意了,他这儿的工程大概就还剩一两天,做完之后也就空闲下来了,能遇到一个大工程还算是运气不错。像他们这种没有归属于某个公司的散户,工程来源大都是靠人脉,当然若是你这个人干活踏实勤奋,一些包工头也会记住你,下次有活可能还会找你。
室内极为闷热,加上要费大力气干活,所以老李的那件工作服早已湿透,当然其余几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是每天最难熬的时候,太阳毒辣,尘土飞扬。突然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老李抬头望去,是厨房那儿的小工。另一个小工问了问他有没有事,然后递了个口罩过去。接下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当然机器声震耳欲聋。
下班时间是五点半,但这并不是稳定的时间,有时早些有时晚些,不过今天却是刚好卡在这个关口下班,主要是因为大部分的工作已经做完,这两天就是简单的收尾。来到楼下,把电动车的锁链解开,老李开始沿着与早上相同的路线返回。他还是穿着那件有些汗臭的工作服,头发蓬松沾满尘土,毫不在意。夕阳余韵洒在他的脸上,整个人仿佛镀了一层金。
这个时候是下班的高峰期,每个人都往家的方向前进着,时快时慢。老李骑着车,目视前方,时而穿插在各种小轿车之间,时而挤进自行车的行列里,偶尔还和公交比拼速度。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十来年,相比初来时的不适应,现在他已经能很好的把握这座城市,或说他这一阶层的生活节奏。他已经学会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已经找到最便捷的回家的路线,已经可以在任何环境中摸爬打滚。
回到村子的时候将近晚上八点,这时的天已经灰蒙蒙了,像是即将熄灭的蜡烛。他在蔬菜店里买了些土豆和青椒,准备明早起来炒菜。然后去了家川菜馆子,打包一份回锅肉,还拿了小瓶二锅头。店主人与他相识,又送了些花生给他。他笑着道谢,说总是这样真不好意思再来了。然后招招手,慢慢消失在长街中。
这个时候的村子其实还是蛮热闹的,沿路的路灯没多远便有一个,加上商户也多,所以算得上灯火通明。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吃完饭了,有孩子的带着孩子遛弯,年轻的三五几个聚在一起打夜球,喜欢麻将的早已在机子前坐着,实在无聊的也逛到熟人家去聊聊天。可以说这个时候是村子最有活力的时刻,也是这个时候,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最像是一家人。
回到院子后,老李便提了一大桶水去到澡堂,水很凉,不过在这夏季确是极好的消暑工具。仔仔细细的清理一遍之后,老李终于开始吃饭。院子里有小孩打闹,也能听见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他眉头渐渐展开,一口一口的吃饭,好像极享受这个时刻。
处理好一切琐事,他躺在床上,翻翻手机,里面有一张照片,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站在和煦春风里,笑容灿烂。老李脸上也跟着泛起一层一层的褶子,像是一朵花。随后他伸手关掉灯,黑暗一瞬间便浸透了这片小小的空间。
窗外有夏夜凉风,有微微虫鸣,还有数不清的星光,洒落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某年的某个七月,某个七月中的某一天,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仅是许许多多个普通日子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对于老李,它是所有岁月的一个缩影,千篇一律而又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