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爱

一根，两根，三根，光线透过窗棂，在地上积聚起一个光斑，游丝就在里面转圈，坠落的弧线不会选择上升。

我看见他跟别人走在一起，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看不见她的脸。

钥匙孔转动，拖鞋擦过地板，衣服落在沙发上，关门声，和以前一样清晰。我站起来，扶着肚子，摸到沙发上去，拿起西服外套，放到鼻尖下面，深深地吸几口气。他藏得很深，我翻找衣服上的口袋，几张皱成一团的纸，一团团地扔出去。还是没有。然后我看到了，它在他的衣领上，泛黄的长发，曲曲折折地攀在那里。我把它仔细地拎起来，又看见了。

他把手伸到她的腿上，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侧过头去，发丝扫到他脸上，他悄悄地狠吸一口气。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我把衣服狠狠地摔在地上，沉重的西服勾到茶几上的餐具，茶杯和小食盘跟着跑到地板上。我先生听见动静，从房间里出来，我死盯着他，不知道是第几次爆发了，我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把那根头发扔在他脸上。我听不见了声音，我看到他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在尖叫。手开始抽起筋来，麻得动弹不得，我倒下来，脸磕在地上，地板很快湿了，黏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我在地上蜷缩起来，吸气呼气的频率快得让我害怕。

也许下一秒我就死了呢，死就死了罢。

我先生的脸出现在我脑袋上方，他曾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喜欢围着他打转，从他第一次笑起来，露出一行雪白的牙齿的时候，我踮脚够一本书，在他经过时就放下胳膊，怕他看到我从夏天起就长得极其浓密的腋毛，我讨厌在我打喷嚏，咳嗽，刚起床，甚至放屁的时候，他待在我附近，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他。

一次活动里，我们共同被选上做校园的记者，我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他在前面，拿着用一卷A4纸自制的话筒，自信满满地拦住陌生的人采访，我把脸藏在相机的后面，没人知道我连拍他的相机都抓不稳。

从小到大，我能拿得出手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学习成绩。我性格差，不漂亮，身材也算不上好，婚纱也没法让我更美一点，加上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就像一个蓬松的白色大棉球，在西装笔挺的他身边滚动。第一个孩子并没有活下来，在婚礼上我被一个醉酒的同学绊倒，脑袋磕在碎酒瓶上，也把我的孩子磕得流了产。

没有更糟糕的婚礼了，但他握着我的手，说会好的。真的会好，他找到了一家国营大企业的工作，我们有收入了，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

直到我看见他和她走在一起。

光线刺穿玻璃，进入我的眼睛，我睁开，从熟悉的地方醒来。雪白的墙壁，高悬的点滴，我先生站起来，走出去，然后医生和他一起进来了。我摸着我的肚子，整个人都要跳起来，医生，我孩子呢。医生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什么孩子？我先生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医生说，三年前你就没有生育的能力了，病例上记着的。三年前正是我和他的婚礼，是我第一次流产的时候。我的先生哭了起来，我第一次见他哭。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抱头冲出去。

床头柜上，放着一沓纸，我拿起一张来，标红的赫然写着离婚协议书，底下签了两个名字。后面是一沓信，我咬着嘴唇，把它们撕得粉碎，然后拔下挂在手上的点滴，下了床，一个人走出了医院，其实我不知道去哪里。

他和她走在楼道的拐角，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我气急地向前奔，我早就没了生孩子的能力，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那个女孩子的头发微微泛黄，个子不高，走路摇摇晃晃，也不性感，他怎么会为了她...我赶上他们，抓住那个女孩的肩膀，狠狠地把她转向我。然后我愣住了。

在我眼前的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不止如此，那些记忆中看到的他与她的画面，她的头发，她的动作，她的衣着，全都是我的模样。

我的脚下，地面开始一寸寸地碎裂，脑袋像炸了烟花一样，稀里哗啦地。我往回跑，穿过一扇扇门，回到原来的病房，护士正在满脸疑惑地打扫地面，我冲上去，把那些碎裂的信捡起来。每一张上面，都是一个故事，我和我先生，还有我们可能会有的孩子的故事。

眼泪滴到信纸上，我想起来了。

我们离婚吧。我对他说。为什么？孩子已经没了，我们再也不会有孩子了。还有，我不敢对他说起的，我有精神病了。

先生，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已经开始频繁出现幻觉了，需要住院，医生说。不用去那边，我照顾她，她是我老婆，他说。

喂，老公，孩子在踢我呢。我喊。可是...他迟疑地抬起头来。真的，你来听嘛。他装模作样地凑上来，对着我瘪瘪的肚子听了听，听到我肚子叫的声音，他点头说，是在踢呢。然后钻进厨房去捣鼓好一阵子，等他把饭端来，我就把饭重重地摔在地上，碗盘碎裂，我的孩子呢，你还我孩子！

你能不能不要伤害自己了？他说。离婚啊，我喊着。

我再去看离婚协议书，他签字的那一栏里是一只狗的名字，狗才签，有一次他说。我把离婚协议书甩到他脸上一次，他就返给我一份我们和孩子一起生活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信纸上，叫我收好，老了以后好回忆。在出现幻觉的某些时刻，这些故事会像浪花一样在我脑海拍响。

我也想起，每当我清醒过来看到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离婚吧。他也只回我一句，老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