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小雪

2021-01-31  本文已影响0人  开心的老罗

  真是可笑,世间还总有这样的痴情儿……

  入秋的月,这还未过上一半,浩先生就前后来了二十几次电话。每次,他都只为了同我们确认——是不是已经帮他预约上了他那个心心念念的“阿芙姑娘”。

  这浩先生,说来,也算得上我们新市顶顶出名的烟草商了。他每次到我们华庭苑来帮衬,出手也都是相当大方,不是给女孩送金戒指,就是送金项链。偶尔,凑巧了,他也总会给我这老妈妈带上一两只成色不错的玉手镯。为了让这种出手阔绰的贵客玩得满意,玩得尽兴,我们华庭苑都会专程为他们备上一处更适合吃喝玩乐的地方,好让他们可以尽情欢愉,肆意享受,让他们不必去顾虑触碰到了什么忌讳而惊动了那些躲在暗处,整天无所事事、净同我们过不去的猫儿。

我在拨通阿芙电话的第五个响铃后,便把电话挂上,等她的回复了。

“姐姐,今晚记得帮我带束花回来。我要泡个澡。”这次,这小妮子足足比平常回复慢了十二分钟。“妈妈,妈妈,好不容易我才让我那小男友来见我一次。”这妮子同我的悄悄话才说了一半,便就尖回嗓子去跟她身旁的人撒起了娇——“哎呀,等等,你等等嘛……”

阿芙新交的那个小男友,我也见过,人白白净净的、高高瘦瘦的,看上去很乖巧。据说,他是一个什么媒体的编辑记者。确实,比起她之前那些个衣着光鲜亮丽、油头粉脸的男朋友、这个绝对是个更能把小日子过下去的小男人。但是可惜,阿芙这小妮子肯定也只是想要同他玩玩罢了。她现在根本就还不打算从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里走出去。她刚刚入行的时候就同我说过,她不要同她那可怜的母亲一样,被一个声称爱自己的男人给活活折磨死。

  “阿浩,这车好鬼难顶啊~仲有几耐先至到阿。”

  浩先生带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又开始不耐烦了。他坐在副驾上,用他那口粘牙粘舌的方言咒骂了一路——不是说车子不好,就是说老赵的驾驶技术有问题。趁着这昊明村前的分叉口塞车,他便干脆把车窗摇了下去,拉散脖子处那团歪斜着的领结,点上了一根烟。他一边吃着烟,一边又是扯起了西装衣袖,用他那听起来都感觉拗口的方言冲着那些已经飘至窗外的烟继续咒骂上一番。

“很快了,很快就到了。”浩拍了拍他的的肩膀,安慰道。随后又转过身同我眯起眼来笑了笑。

“两位老板,要不我们先下车歇歇吧!已经能见到那楼尖了,不着急这一时了。反正,这长夜,也是漫漫~”

我示意老赵把车停下,又跟他们指了指车前远处那尖尖的白色别墅顶。随后,我便把车门顶了开,自己先下了车。

“快下来,快下来。真是热闹得紧要呢。”我一下车,便听到了阵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声。

路的两边已经站满了人,他们亦或倚在车上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亦或是蹲在路边低头喷着吸进了鼻口中的烟雾。原本在车内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的那些戏曲声,在下车后也瞬变得清晰,变得悠长、悠远了。

  “两位大老板,可爱听戏?这昊明村的戏班子,可是公认的名流呢。”我又去催促了一下车上还不愿意下来的人。“至于老赵,就委屈委屈你这个老司机先把车一点点腾过去了。”

  “好好,妈妈说听戏,咱们也……”浩先生见我已经让老赵把车自个开进村,便立马也下了车,并去把那副驾上还未抽完烟的男人也一同拉扯了出来。

  大概是因这年例,昊明村的村牌楼前已经塞满了长长的一路车。车子那红红的尾灯投至马路旁的风景树上,跟起那高处的风摇来晃去,亮眼得紧要。

  我顺着马路边走,脚下的鞋跟却同那些个蠢笨的鹅卵石较起了劲——我一旦轻轻踩上去,它们便要把我的鞋跟夹住,把我的脚踝硌得生痛。没有办法,我只好选择避开它们,尽量往出路中央走一点。不料,我这一挪出去,脚一崴,浩先生那两只大胖手便立马伸了过来,它们一只摸索上了我的腰间,一只既轻轻夹住了我的左手。

“妈妈小心。”

“妈妈这皮肤,真是比十六七的小女孩都要光滑。”

  浩先生一扶正我,为了免去些许尴尬,便说了几句逗趣我的话。

  “哎呦。浩老板可真会说笑了。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老脸黄得都能比得上老树皮了。”

  我也不甘示弱,弓起手指来弹了弹他腰间那枚灯下也同样闪着红光的爱马仕皮带扣子。

  “这会能调戏我这老妈子,别一会到了年轻姑娘那里,蠢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说着,又是趁机摸到他那圆滚滚的大肚腩上轻捏了一把。

  “妈妈。妈妈。我这不是有事来求你吗?”他松开了那两只缠着我的胖手,抚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嬉笑了起来。

  “妈妈,你就帮忙说服阿芙小姐。让她,让她这个月再给我排个位置吧。我下个星期,又个朋友要来。妈妈,你也是知道的,我是非阿芙姑娘不约的。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浩老板这么专情,搞得老妈子我都要感动了呢?不过,我这个老妈妈,可不是个说媒的。”我见她又要打阿芙的主意,没等他说完便立马打断了他。这市里谁不知道,这个浩老板家里连一个姨太太都没有。她那个正太肯定不是个良善的主,我可不想教阿芙去遭受这份莫须有的罪。更何况,这天下世间,男人,尤其是他这个德行的男人,可太多太多了。

“妈妈,你可不就是那,那月老下凡吗。如果妈妈能帮到我忙……”

这次我依旧是未等他把话话说完,便跟他示意我们身后那个愣头青一样脾气的中年男人已经折返要回到车上,不打算跟上来了。于是,他只好尴尬地同我笑了笑,随后也一起跟了回去。

昊明村门牌楼上那几个挂着彩灯的字光晕渐渐凝成了无数颗细小的针点,我才知道这夜里排的这长长的车队是为何。原来,是那守门阀的老保安不知上了哪——白色保安亭里的橘色灯泡是还亮着,只是里面已经没有人了,破旧的蓝色木门上也已经挂上了一把黑色的旧锁。门闸口前,有的司机在大喊大叫,不知在咒些什么;也有的司机只是倚在车身上,一边吐着烟一边悠闲地望着路对面那用竹竿帆布搭起的舞台。

顺着那几丝几绕的白烟飘去,我竟然看到了那张四十年来未曾见到过的脸——是蝶儿,她坐在那里,就像是所有的白烟都是朝她飘去的一样。我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也像烟雾那样,一点点地向她靠近,靠近到我能再次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蝶儿依旧是抱着她那柄胡琴,坐在一张三只脚的钢凳上,姿势也一如四十年前街路边买唱时那样的端正。她穿的依旧是她年轻时喜欢穿着的那件蓝色碎花棉衣。甚至,连她棉衣上的那排斜斜的纽扣,也皆是如同往日那般高傲地隆起,挺拔得像粒粒初初长成了的葡萄。她身下的裤子,也是那件年轻时候穿着的灰黑棉裤,只不过因为经年太多,上面已经又缝了好些手腕般大小的各色补丁。她那脸,也是因为经年太久,已经白皙了许多,病弱了许多。的确,她也已经老了。她那头被一枚瓜子形发夹夹着的短发,已经花白了一大片。她脸上的皱纹也已经非常密集了,它们就像是一条条肮脏的泥垢,把她的眼睛、嘴巴全都挤到了一起,挤干了,也挤皱了。她的手背上,也已经被许多棕褐色的老年斑沾染上去。不过,幸好,它们模糊得又像是方才才从她胡琴上褪落下一般。

蝶儿,蝶儿那副不懂柔软的腰板,莫不是,莫不是她依旧还是个……,早早就听说过,她未过门时,她那丈夫就过世了。

  “妈妈。妈妈这是还在想刚刚那台戏吗。”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别墅的花院子里停好。浩老板给我递过来了一根烟,随后又马上掏出了打火机,要来为我点火……

  “浩老板还是快快上去吧。别白白在这跟我这个老妈子浪费了这难得的宵夜……”我把香烟夹到指间,一把又夺过了他的打火机。

  “是,是,妈妈说得对。”

浩老板嬉皮笑脸地回答完,拉了拉西装,随后便示意老赵把车尾箱打开。他们一人从尾箱里拎出了一个破旧的、上面布满了不规则的灰色行李袋。

“几瓶喝惯了的酒水而已。”

他见我挺在意他手上的东西,便一边冲我憨憨地笑道,一边让另外那个中年人先进别墅。

  当厚重的门把别墅里的光关上,老赵的车尾灯在院外的拐角处消失,夜便又像无数次过往那样安静了下来,从容不迫,悄无声息。

  我们华庭苑的别墅,都是靠江的,在这夜里,江面上便会吹来一阵又一阵的风。它们带着芦苇的绿野味和泥土的潮湿味,从四面八方不规律地袭来。趁上昊明村天空处那些个正好炸开的绚丽烟花,它们就更似是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一般,到后,它们就会同那些个火花一样,会随便什么地方散开,再在随便什么地方里消逝。

“那边,那边。戏都开始一大半了,再不去,就一点都看不到了。”

“就你急,就你急。刚刚我找你去的时候,你还在梳头。”

  院子外,两个娇娇的声音一闹而过。我连忙把刚点上的烟踩灭,出了院子,也跟了上去。

别墅二层上摇曳着的灯光,它们已经一点点地离我远去。那豪华的院门,园里的郁金香,隔着窗帘摇来晃去的几个娇艳的影子,都在离我远去。我跟着前面那两个身影,走上了一条下坡的,有些陡峭的路,像是在走往另外一个明亮的地方。我高跟鞋的鞋跟,在黑得发亮的路面上“哆哆,哆哆,”地响个不停,声音与我们那时戏院里的打板声竟出奇地有着几分相像。

那时候,朱院刚刚过世。他是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就咽气了。他剩下的那个弟弟,从那以后便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照料我们戏院里的生意不说,有时候发起酒疯来,还会去驱赶那些好心过来光顾我们的老客。

“走啊,这里又没有酒,又没有女人。哈,走啊。”他会朝着台下的观众大喊,然后又走到我们面前,装疯卖傻,说要抢走我们手上的乐器。如果遇到有人来拦他,他就干脆酒也不喝了——他把酒瓶砸到观众席处,“这是我的地方,”他像是决了堤那样,整个人一下子就坐落到地,开始一边摇头,一边哭着捶打胸口,“我哥哥的地方。”戏院终于倒了,被他喝倒了。他把戏院的房地契卖掉,统统换成了酒。后来,直到别人来收地,他还趴在他旧日里使用的梳妆台上,手握一瓶还未开过的酒。

  戏院倒了以后,我和蝶儿得了一个老夫人的怜惜。她因是我们戏院的老客,见我们未能找到容身之所,便把自家的旧房子租了给我们。而且,她知道我们不乐意白住,就作作样子,收了我们一点点租金。但是,即便是那一点点的租金,平日里靠街上唱曲讨生活的我们也不见得月月能付上。而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让我们给她唱上两段小曲,权当把那点租金抵消掉。

但是,贫苦的生活未能变好,便总免不去会边得更加惨淡。那个老妇人在收留我们的第三个月后,就中风过了世。她的那个两个儿子,在第二天傍晚披着麻衣就过来给我们加了租。他们还作状把我们的东西全扔到了屋外,为的是让我们在三天时间内把下个月的房租交齐。

他们一走,蝶儿便马上把她那被扔到外面的胡琴抱了回来。她显然是吓坏了。我把东西收拾好,去看她,她一下子便扑到了我的胸前,扯着我的衣襟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我也是被逼得有些窘迫。我一边轻抚着她起伏不定的身背,一边胡乱地亲吻起她的头发、她的耳朵、她的双唇。过了没多久,门外的风声起了一点,蝶儿便哭累睡了过去,我躺在她的身旁,依旧是紧紧地搂着她……

蝶儿的年纪要比我小八岁。同我一样,她也是被家人买到这戏院里来的。但是和我、和我们不一样的是,蝶儿天赋极好。她在十岁的时候,便被我们戏院里的“六指六”看中,收作了传人。那个“六指六”,胡琴弹得相当了得,据说在二十四岁时,她就把这省城里所有弹胡琴的、老一辈的、老两辈的都压下去了。大概也是因为见自己的手艺得到了延续,蝶儿初初学成,没过几年,那“六指六”便离开了戏院,不知去了哪里。“老一辈的人走了,新一辈的人就起来,”按照朱院的话,“这就是传承。”

从大舞台上下来的时候,赵经理给了我一笔钱。那钱足足以把我们两个月的房租都交付上了。他还说,这只是预先支给我的一部分。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它们从赵经理的手指脱离,重重地压到我的手掌上,隔着丝绸手套,压得我的手臂半天都动弹不得。“如果我每个月都能得到这样一笔钱,再过两年,最多五年,我就可以把这里重新买回来。到时候,我们就又可以回来唱戏了。”我一边庆幸这自己突然碰上的好运气,一边暗暗地打起了把戏院买回来的主意。

“之前这里还是戏院的时候,我就听过你唱戏。果然没错的,你们唱戏的天生底子好,能吃这行的饭。”

那赵经理一边弯着腰,搓着手,一边问我还认不认识别的唱戏的女孩。

当下,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蝶儿。起先,蝶儿是不愿意来的。因为她还是喜欢胡琴,她还是只想带着自己的胡琴唱唱戏。但是,在我多次以“戏院可以重开”的理由劝说下,她便也同意了。只不过,她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自己随身带着那把琴。她说害怕哪天有人会趁她不在屋里的时候把它给偷走了。原本,在去见那赵经理时我还想着要如何同他解析,毕竟这把胡琴在舞厅里终究是另类了些。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赵经理,一见蝶儿,就迎了上去,“六指六。”他想要伸手去握起蝶儿的手,但是在他就要触碰到她时,他便又像是触电一般马上把手缩了回去。他围着蝶儿慢步走了一圈,嘴里只喃喃地、重复地咬着同一个字——“好……好……好……”原本,我还以为那赵经理说自己来过戏院只是“客套话”,只是想要让我帮忙找多几个底子好的女孩过来。没想到,他竟是真的喜欢看戏。要知道,平常我们到大街上卖唱,那些来听的人里,没几个能一眼就认出蝶儿是六指六传人的。

蝶儿放下胡琴,穿戴上同我们一样的黑色舞裙,黑色蕾边丝绸手套,却又比我们好看。她的皮肤在暗淡的灯光下会发亮,而当灯光一旦明亮起来,她便更像是整个人都在发亮。她总能吸引去更多的目光。她还有一双娇滴滴的眼睛,在她握着唱麦时,观众隔着她额前那斜斜的黑色蕾丝边冒烟,永远都像是能看见两眶浅浅的泪。她的声音也实在是太美了,美到让知道她擅长唱戏弹琴的那些个不爱戏的人都想听她唱上一段。

  所以,很快,蝶儿便得到了一次弹琴唱戏的机会。那天在上台前,赵经理便过来通知我们,“快快快,”他表现得异常兴奋。“准备准备,今晚有位客人发起了投票。你们猜怎么的,”他的眉头撑得高高的,像是只要他再用力一点,他那头梳得油光服帖的黑发就全要散了。“他们投票,让蝶儿弹琴,唱戏。”

  那晚,蝶儿的表演很完满。她每次的表演都是历来最好的——她穿着一身黑裙子,坐在一把同样漆黑的铁质折椅上,暗淡的、五彩的光洒落到立在她身前那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胡琴上,琴弦便反照起了同样的颜色。而她,她只是若隐若现地凝着眉,含着一湾浅浅的泪,用一根蠢笨的、木讷的弓,撩拨着那几丝光艳底下的彩色涟漪。

  然而,完满总是相对而言的,美丽更是。只要有人觉得美丽的,便就有碍到其他人的方便。但我们未曾料到的是,只这样一场不经意的表演,竟然会成为噩梦的开始。

第二晚,我们唱完歌回到后台的时候,蝶儿的胡琴就被毁了——琴筒破裂,断裂的琴身处冒起了无数根尖锐的木刺。那晶莹的琴弦已经因为被过度拉扯而失去了弹性,它们无力地高翘着、弯曲着。砸了琴,那毁琴的人似乎还不解气,他还在蝶儿的梳妆台镜子上贴了一小束头发和一张写满了红字的纸条。她是在警告蝶儿,让她尽快消失。蝶儿吓得脸都白了。我紧紧地抱着她,却还是能感受到她一直在颤抖。后来,舞厅的防范增加了,我们也没有再收到过类似的恐吓。可是,蝶儿毕竟还是太年轻了,随便来一点刺激,她便要承受不住。每次,我们从舞厅回来,她就总要问我,是不是后面有人跟踪我们。有时候,她甚至会做连夜的噩梦,从睡梦中惊醒。我不忍心看到她这个样子还去上台唱唱跳跳,便让她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可是,她却在我出门的时候,从外面把门锁好,把她锁在屋里。看着她这一天天担惊受怕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只好去找赵经理。也是正好,赵经理说,他有一个带戏班的朋友来了城内,便出了注意让蝶儿先跟着戏班去游演一段时间。第二天,我们去看了那个戏班的表演。表演结束后,蝶而便跟他们走了。原来,那个戏班的老板也是我们以前戏院的老顾客。她早就知道蝶儿了,她还认识“六指六”。她还说,听到蝶儿要加入她们戏班的消息,还以为是赵经理在取笑她们呢。

自那以后,我便只从赵经理那里听到过关于蝶儿的事情了。比如,那个老板的戏班解散了……蝶儿跟了另一个戏班了……蝶儿要嫁给一个给戏班做衣服的老裁缝了……蝶儿过门的第一天,那老裁缝婚宴上酒喝多,直接把自己给喝死了……那个村的人都说她克夫,把她赶走了等等……

我始终期待着,有一天蝶儿会回来找我。可是,她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过任何消息。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蝶儿是不会回来的,她不喜欢那样的过于绚烂、过于刺眼的颜色。虽然她走前和我说,说她要好好练戏,到时候我把戏院赎回来的时候好回来给我的戏院充当牌面。但是,她毕竟把她那断了的旧琴弦送给了我。那琴弦,是她师傅送她的。她曾和我说过,她师傅之所以把琴弦送她,是因为预感到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而我,我还是抱有希望,抱有期待。我相信我们还没有重聚,是因为我还没有实现诺言,没有把戏院赎回来。为此,我认识了许老板,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一直想要把戏院买下来。他约了我赴宴。他说,按照我在这舞厅里的酬劳,一辈子也别想把戏院买回去,然后他便当着我的面把一枚白色药丸投进了一个装满了洋酒的高脚杯里。他说,只要我愿意把他手里的酒喝下去,他便可以把整个戏院送给我。我一下都没有犹豫,把他递给我的所有酒,所有东西都吃了下去……

我开始迷糊。我好像还出了一身的汗……

风一停,喧闹声一停,我便像是掉进了海里,掉进了一片在翻滚着的浪潮里。我的眼里顿时装满了粉色的暗淡灯光。我的双脚像是已经被高高举起,栓在上面的是一根系了松松垮垮的结的红色条纹领带,它在一前一后,有节奏地晃动着。在光下,那双脚显得那样的衰弱,像是已经从我的身上脱离开了。脚尖处,那红红的指甲油已经花了,但花了的部分还在被用力地吸吮着,啃咬着,继而更加的残缺。而那脚指头与脚趾头之间,时不时就会被顶开,牵拉出一条透明的、像是琴弦一样弯弯的透明丝线。我手里握着的那张戏院房地证契,从我的手中掉落,我把它重新抓到手上,它便是上了胶一样在我手上贴近了。它也已经被染上了色,就像是因为我刚才喝下的那些个红色的酒,全都变成了红色的汗,甚至,它们还把我身下的床被都给染红了……

    终于,戏院回到了我手上。但是,除此以外,我还一并得到了“戏院”的收支账单。“如果你把它改回戏院。怕是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些吧。”许老板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已经没有人爱听戏了。如果不信,你可以先找一个小地方,开一家小的先试试。”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听了他的话。果然,不到一个月,我那家小戏院便把我原本定下的预算全亏完了。

“没有了观众的戏,又怎么会有人继续表演下去……”

老的艺术形式消失,总又会有新鲜的其他形式填补上。这,也是传承。

“任何一种艺术都不会消失。它们只会短暂地停止一段时间,亦或,只会被另一种新异的艺术暂时替代。但是它们会一直发展,一直朝着自己独一无二的领域行进。”

朱院说得没错,戏曲还在行进着。在这个小小的、临时搭建的舞台下,观众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快乐。他们的掌声,一浪盖过一浪,几近像是从远处的天际边传过来一样。

蝶儿似乎也为他们的热情感染到。她的短发已经动了起来,像她年青时那样。她左手开始发力拉弓,时而大幅向上,时而又只是轻微地抖动。她的右手,指尖在那几根琴弦上下滑动,轻按,勾弹,抖拉。打鼓师傅的节奏上来了,她左手拉弓的幅度和频率更大了。她的左脚开始踩着节奏点,随后,他腿上的琴筒便像是会自动发声一样,只要她脚轻轻一点,它就会响起乐调。而她那手中依旧蠢笨的弓,即只像是在顺着她的情绪,毫无目地在一片茫茫的白云里穿插着,倒腾着。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红色的散场幕布降下,一瞬间又被重新拉开来。一群衣着暴露的小姑娘从后面活跃地跳了出来,她们一边握着麦克风唱歌,一边做着挑逗性极强的、同她们年纪并不相称的糜烂姿势。可是,她们的声音,明明又是那样的青春秀丽。

一曲终罢,舞台边上的鞭炮便顿时溅起了许些红屑。我这才想到,后面已经不会再有戏曲表演了。我急匆匆地赶往后台,蝶儿已经不在了,那里只剩下几个老男人在收拾器具。他们一边把手中的绳索、铁勾装进一个灰色的行李袋里,一边笑着说到,“这装进去给你了,等会,你就去把台上最右边的那个绑过来。怎样?”我想要向他们打听蝶儿的消息,眼睛却一直离不开他们的那个装着绳索、铁勾的灰色行李袋——这样一个皱皱巴巴纹理的行李袋,里面又怎么会装着高档的红酒……

  我把高跟鞋脱下,拎到了手上,开始匆忙地往小别墅的方向赶。我似乎能见到,别墅的灯已经暗下去了,原本应该出现在窗帘里的那些个人影,也都已经统统不见了,我似乎,似乎还听到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阵阵的风,从我耳边吹过,我还像听到了许多海水拍击礁石的声音。突然,那南边轰轰地震起了两声铁炮。我抬起头时,天空上又已经满是烟花,明亮起来了的夜路,我走得更快了……

我在别墅入口的那个十字路口处,却见到蝶儿。她背着一把琴,站在另外一条小道的上方,离我离得许远许远。我匆忙地拐进通往别墅区的小道,她便又马上像是要消失了那样……

升起的烟花,顿时已经从空中掉落,落下的全部亮光,全都照到了蝶儿身上。她眼里依然是一眶浅浅的泪。她在朝着我微笑。她那两片干干的,薄薄的唇齿微微地蠕动了。但是正巧,天上的炮声顿时也伴随风的悲鸣落了下来。可……可我却是看得十分清楚,她这是在同我说——“小雪。许久不见。”

那些炮声全落到地上,蝶儿的身影消失了,我像是被震得晃动了一下。

——原来,是老赵,他把我叫醒了。他说,浩老板刚刚已经接到了他那飞机晚点的朋友,让我们现在就过去接他们。老赵一边把车发动,一边又同我说,今天是昊明村的年例,那边会很热闹,也会有当地很出名的戏班到那里去表演。

PS:年头时候,写了一篇《技》。再写了一遍。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