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记事
不过,说实话,十八岁正长身体的时候,饭量也是大的,而香姑家中午只是蒸盖了锅底的一些米饭,晚上是稀得照得出来人影的面条,锅里随便丢了一些打了霜的青菜,我总是吃不饱。原来在自己家里不爱吃的葱蒜啦,茼蒿啦,香菜了,我从来不曾想到它们清炒下然后就着面条是如此的美味,我就是这么开怀地吃上一大碗,恨不得再来个三大碗,可香姑的锅里已经只剩下汤水了。于是我借口汤味好,又稀里哗啦地喝上两大碗,然后嘴巴一抹,喜气洋洋地说,香姑做的面条简直太好吃了。香姑也喜滋滋地说,那新长出来的茼蒿配上香菜,鲜嫩的很。喜欢吃,我明天再去你舅爷园子里拔一些,这个是管饱的。我打着饱嗝走出去。丹丹那时候七岁,阳阳五岁,两个小跟屁虫口里喊着姐姐长姐姐短,一会儿从我这屋里跟到他们屋里,一刻都不消停 。等到他们被香姑叫去睡觉的时辰,我的肚子就唱起来空城计,一遍一遍地唱,于是我痛苦地到处寻摸着能果腹的东西。我摸出来一块早餐未吃完的半块凉透了的馒头。它们被我从中午就藏在靠近墙边的铺盖下面。咬上一口,直掉渣沫儿。我得小心翼翼,省得被香姑打扫卫生时发现。我把落在床上的渣沫儿也舔舐干净。漫漫长夜,听着外面不住地想杀进来的老北风呜咽,忍着肚子里热乎乎地唱着空城计,那种滋味简直不好受。后来我就慢慢地借口科室里老师让加班,故意逗留在外面,昏黄的路灯下,就着两个又白又胖的大馒头,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我竟然破天荒地吃饱了,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老北风施虐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也再也没有做肚子饿到处找东西吃的梦了。
香姑板着脸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老是不在家吃饭,你看害得我做了你饭,你不回来,剩在那里,中午的米饭一大碗,晚上你爱吃的茼蒿面一大碗,我天天吃剩饭呢。我赶紧说,香姑对不起,老师临时安排我的活儿,不做完走不了。又没有手机通知你。你看这样可以吗?以后我就在外面吃,只是晚上在这里休息,省得你牵肠挂肚的。那怎么行,我是答应哥哥要好好照顾你的,这样这不就成了旅馆一般吗?你父亲是放了口粮给我的。香姑皱着眉头捧着胃说。她自己有胃神经官能症,见不得饿,受不了气的。我忙说,香姑,你不用太操心的,我马上要转入内科,肯定会越来越忙的,你不用管我的。以后我临出门会告诉你回不回来吃饭,省得你做多了饭又剩下。她勉强答应了。
记忆中香姑家的房子是一扇紫红色的大门进去,一溜红瓦青砖的房子,一个长方形的火柴盒似的院子,里面一棵树都没有,只是前边别人家的房子作为一面墙的石阶下钻出来一株株弱不禁风的野草,如今也变成了枯黄的模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很可怜见的。
瞒过了香姑,有时候早早下了班的我就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碰见卖鲜肉馅饼的,我买上一个,大口大口地吃,满嘴流油。傍晚,夜色仿佛也是个贪嘴的小孩子,急急地往家走。我呢,没有家哇。一架白色的高架桥横跨在静静流淌的河面上,川流不息的车流,胡乱按着的喇叭,靠着桥边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埋着头走路,他们都有一个家等着他们回去,兜里揣着沉甸甸的钥匙,到了家插进锁孔,门就开了,有亲切的面孔笑脸相迎,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静静等候,而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什么都没有。县城这么大,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什么时候,我能够在城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呢?不需要多么大,不需要多么华丽,也许,只要安顿下一张床,能放的下我疲倦困顿的身体就足够了。
不久医院方面传来了好消息,有一个实习护士跑出去租房子了,空出来一张床,于是我就搬进了位于医院食堂和住院部之间空荡荡的场地上,顽强地坚守着的一排破破烂烂的坡房靠里的一间房里,我的床铺靠着门口。里面还住着一个进修检验的二十多岁姑娘叫阿丽,一个穿着朴素戴着一副眼镜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据说还是阿丽的表嫂,名字叫做琼,她的老公是某个乡村医院的院长。
显然我的到来令阿丽不快。她看见我冷若冰霜。她逢人就讲是我自己搬进来的,若是医务科查起来,她就说我没有手续。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有一回我跑出去上厕所忘记带钥匙了,回来拼命地敲门,我明明知道里面有人的,就是不肯给我开门。老半天,才有人提着鞋子踢踏踢踏地拉开了门。是住在上铺的琼。她睡眼朦胧地说,下次记着带钥匙。而阿丽蒙着头装睡。我明明听见她一遍一遍地阻拦她表嫂不让她开门,她说我活该。
慢慢地我跟琼有了一些交流,不过都是背着阿丽。琼说了阿丽脾气不好,不要与她计较,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有谈朋友。不像她,她像阿丽这么大,孩子都有两个了,大的如今十二岁,小的七岁。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下了来,仿佛是行将冷却的火焰,眼圈也微微红了。我知道她有些想孩子,有些想家了。琼说起,她的院长老公很优秀,一个人管理着一百多号人的医院,这个阿丽也准备回医院上班的。她原来是个代课老师,跟老公结婚了,就留在家里照顾孩子老人。老公越来越不着家,听说在外面和一个妇科医生,一个老大不小的老姑娘不清不楚的。琼才吓了一跳。她哭闹着要来医院进修护士。她要出去上班,不能再做家庭主妇了。这不她抛家离舍地跑到这里重新来过,可是好多年不写字不看书,她真的力不从心。阿丽还不住地泼她凉水,说她学不会画三测单的,不用这么拼命的,家里孩子老人要照顾,做个贤妻良母不行吗?琼白了她一眼说,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地活了,我要有全新的生活,我要你哥哥看得起我。别人能做的事情我也做得到。昏暗的灯光下,我分明看见阿丽嘴角挂着轻蔑的微笑。
阿丽说起过,与院长哥哥交好的那个女生正在产科进修,长得眉清目秀的,听说做手术简直跟老师差不多了。每个月的二十五号,医院的会计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给她送工资,据说厚厚的一叠,晚上还有院长哥哥的烛光晚餐。而表嫂什么都没有,她的生活费还是卖掉了家里养了一年的猪换来的。她很节省,从不舍得打一碗红烧肉吃。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呢。阿丽从鼻孔里阴阳怪气地说。
一个月后琼搬走了。她要回去照顾她的孩子她的家了。负心的男人跟她摊牌了要离婚,他可以不当院长了,净身出户,可是他一定要和表嫂口中的女人结婚。那个女的为了避风头,不敢回去上班,妇科,产科,外科,内科都进修个遍,她快三十了,也等不起了。琼最后还是和院长离了婚。闹得沸沸扬扬的,院长辞了职带着那个心上人出门打工,如今两个人开着一家门诊,生意红红火火,挣了不少钱。而琼呢,不知所踪了。这是阿丽告诉我的。她是回医院上班了。她也搬走了。剩下我一个人住在幽暗昏黑的集体宿舍里。
对门住着一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女工,叫做英,嗓门很大,每天早晨都听见她大声骂着她当时的男友叫全的,粗声粗气,不堪入耳。全都一声不吭。照例天不亮爬起来捅煤炉子生火做饭,出门买包子,英还是一成不变地骂他,骂他弄了一屋子煤烟,骂他买的包子凉透了。终于有一阵子没有听见英的骂声了。听说她把没用的全撵走了,把屋里的物什砸了个遍。后来听说她托人招了工,马上就要变成堂堂正正的护士了,全是配不上她的。不久她也搬走了,听说我们住的这一排临时寝室马上要拆迁了。而且这屋子里不安全了,隔三差五的就有人夜里敲窗户。
一天半夜,阿丽值夜班,我一个人住在寝室里。我住的床脚头对着门,门是反锁了的。我枕头对着一扇朝向空旷的街道,有一块玻璃被砸碎了。怎么碎的,阿丽也不知道。我弄了一个厚纸壳子挡住了。靠里面我又糊了三层白纸。
迷迷糊糊的,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响惊醒了。有人在一点点地抽那张充当玻璃的厚纸壳。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里了。我颤着声音叫,是谁?谁在那儿?我喊人了。立刻滚。没有人说话。我跌跌撞撞地下床拧亮了台灯。我感觉到一阵阴冷的风窜进屋子里,还有一丝幽幽暗暗的烟味。我知道纸壳子被人抽掉了。而且有一只手在哔啵哔啵地扣我糊的白纸。我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悄悄地倒了一盆滚烫的热水,冲着那窗户就泼出去,一个声音“哎吆”一声,然后就安静下来了。死一般的安静。我不敢去检验战果。我关上灯拼命让自己睡觉。可一直睡不着。时间多么难熬哇。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天怎么就迟迟不亮呢。第二天我发现硬纸壳被人抛弃在临街的马路上,窗户下丢了不少黄色的烟蒂儿,我糊的白纸被捅了一个大窟窿。我把此事说给阿丽听,阿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我就说这屋不安全的,你们却不害怕,非搬进来。反映给管宿舍的王科长听。她说肯定是哪个变态做的。坚持下,那排房子要拆迁了。你们以后搬到九楼实习公寓去。那有热水,又干净,还有一个宿管阿姨操吃着,等等,很快的。
那个宿管阿姨带着一副眼镜,剪着齐耳短发,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无瑕的牙齿。看起来很和气的样子。可我是怕了她的。有天晚上我和阿丽偷偷摸摸地跑到九楼锅炉房里洗澡(我们下面寝室没有热水),不敢开灯,黑咕隆咚的,水很热,我和阿丽洗得正高兴的时候,一道刺眼的白光直直地照过来,耳边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呵斥,是谁,谁让你们偷摸到这里洗澡的。好大胆子。衣服穿上早点走,不然我叫起来,让学生科给你们记过。我吓得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身体,哀求道,大姐,我们马上穿衣走人,下不为例了。阿丽也颤声央告。这阿姨灭了手电,余怒未息地说,天天就是你们这些外来的实习生,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来洗澡,屡禁不止。你们不知道医院方面天天说我管理不善。下一次再被我抓住,我就把名字上报学生科。
没等到她第二次抓到我们偷偷洗澡,我已经被学生科的王科长安排到九楼学生公寓居住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洗澡了。我见到那个宿管脸微微一红,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她肯定是认不出我来,笑容可掬地说,欢迎欢迎,然后从她身后跳出来一个梳着两个小刷子似的小辫子的八九岁姑娘,格格笑着,然后很世俗地说,你很有钱的样子。我模仿她歪着头的样子说,怎么看出来的。她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床上铺盖都很新,而且印着大红牡丹花,而且你床头悬挂着缎子般的橘红挂帘,别人都买不起呢。哈哈哈,逗得我开怀大笑,这个小机灵鬼。她妈妈笑眯眯地白了她一眼说,不要胡说八道了,天天跑过来和这些哥哥姐姐厮混,说话没大没小的,别见怪哇。我摆摆手说,小姑娘,人见人爱。这小丫头就不认生,褪掉鞋子,爬到我床上。是的,我把铺盖铺在下铺了。后来证明我错了。我忘记了同一个楼层对面还住着十多个男生。
我住的寝室共住了十个人。大多数都是实习的护士学生。只有一两个进修妇产科的医生。夏天的中午,门虚掩着,屋子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叫做燕子的实习生。别人要么在上班,要么出去逛了。我们都睡得香甜。我们都不敢锁门,因为中间有人会回来睡觉。锁了门,还得给她们开门,还得被叫醒。
半睡半醒之间,我感觉到有人在碰我悬挂在床头的帘子 。我拼命地睁开眼睛,突然看见一张满头大汗的脸正向我伏下身子,我下意识地爬起来,张开嘴巴想大声呼救,可是那一会儿,我仿佛突然失了声,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又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垂死挣扎。那个人撒腿就跑。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出去。追了一圈,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回来,宿管在午休,我不敢吆喝。同一屋子睡的燕子也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刚才一个变态跑到寝室了,我没有抓住他。她叹了口气说,这样开着门睡觉很不安全的,所以我才搬到上铺住了。而你还张挂个帘子,给坏人创造可乘之机呢。
我气愤愤地一把扯掉帘子,还呼呲呼呲地扯掉被罩床单,这些东西我看着恶心。我请假回家了,哭哭啼啼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母亲,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谁让你命薄生在农民家庭,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孩子你受委屈了。父亲垂头丧气地不说话。我知道他肯定很想给我租房子住,可是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去做这么一件奢侈的事情。
在家里住了一晚上,我还是硬着头皮去实习,继续住在那个让我痛恨不已的九楼学生公寓。我看见每一个男生,都忍不住仔细打量一下,我多想认出哪一个是那天作恶的人,然后把他绳之以法。可我实在是认不出那样一张让人作呕的脸。宿管也没有再跟我提起那么一桩事情,也许她压根不在意吧。我搬到了上铺去住,虽然爬上爬下,可我知道这是一种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我也不再悬挂那个橘红的帘子了。那个聪明伶俐的宿管女儿也不再往我们宿舍跑了,她上小学了,每天都有许多的作业。
又过了几个月,我结束了实习生活,收拾好行李搬出来九楼学生公寓。宿管阿姨并没有出来送送我,她也许见惯了一茬茬的实习生走了又有一批新的再聚首,她早已司空见惯了。这短短的一年实习生涯,让我尝尽了没有房子栖身的苦楚,我常常想什么时候我能够拥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可以盛放我的理想,可以盛放我的身体。常常想,而终于不得了。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孩,城里的房子只是我的一个求之不得的梦想罢了。